長青大隊衛生所辦公室設有一間病房,放了一張辦公桌一張病床,還用鐵窗隔出一間藥房,雖然顯得擁擠,但基本能滿足村民就醫需求。郝行一以他擅長的中醫,在長青大隊立穩了腳跟。他時常捋捋大背頭對雍大牙和黃香芪講:“這中醫治病,講究辯證論治,也講究猛藥去屙。”還引經據典地講醫道醫德醫方,什麼素問要略,什麼醫鑒靈樞,雍大牙聽得一臉發蒙,香芪卻聽得津津有味。還講古方今用,經方新用,拿給香芪一本《湯頭歌訣》,說裡麵有四百味,二十八部脈。
郝大夫除了號脈辨證開藥方,還憑借祖傳秘方自製藥膏藥丸藥麵治疑難雜症,贏得了不少好評。雁長脖身上長癢疹,撓紅了一片,用過幾種西藥效果都不佳,可用了幾回郝大夫特製的黑褐色藥膏一天天好轉起來,一時高興竟要認他當乾兒子。曲三哨上山倒套子不小心把腳板扭傷,郝大夫把一塊浸藥紗布放在腳痛處,再用濕布把周邊圍上,然後用酒精棉球點燃紗布,待三哨說燙時,立即用濕布捂滅火焰,扭傷處皮膚不一會兒變得通紅,連續弄了三天就可以走路了。像這樣的事例,真是不勝枚舉。但郝行一也不是萬能的,也有他治不好的病,錢老牤打小就是個蛇皮身子,皮膚乾燥,還有脫屑,郝大夫說這是魚鱗病,屬於遺傳性角化障礙性皮膚疾病,無法根治,告訴他多洗澡,勤保養。
天長事久,郝行一名氣越來越大,也更受村民尊崇。相比之下,靠推大針管行醫的雍大牙卻不受待見了,清閒了一段時日,便主動辭了衛生所的工作。
常有一些社員提著土特產來答謝郝大夫,黃得貢看在眼裡,免不了會產生一絲嫉妒。這天他和媳婦嘀咕:“你看人家看病確實有兩下子,開藥方量大見效快,用偏方治療疑難雜症也很靈驗,人家照秘方本整的膏啊丸啊麵啊確實好使。”杜春桂卻不屑一顧,故意抬高了聲音說話:“我就不信他能包治百病,就虛病來講,他就不是我個兒。”說完還特意往北炕又斜掃了一眼,料定那看書的人聽見她叫板也不敢接茬。黃得貢卻揭短說:“你拉倒吧,那年鬼子漏要批鬥你,你跑得比兔子都快。”這話讓媳婦挺難堪,卻狡辯說:“我,我那是大仙兒不跟小鬼兒一般見識。”話音剛落,逗樂了北炕的兩口子。黃得貢嗬嗬笑道:“吹唄,反正也不上稅。”杜春桂撂下臉子說:“笑什麼笑,這不是吹,人有秘方,我也有神藥。我還說那句話,不管是家貓,還是野貓,拿著耗子是好貓……”
冬日裡,隔三差五就會有密密麻麻的雪花漫天飛揚,時而散漫地下落,時而借著風力亂躥,以它厚闊的覆蓋消弭所有的坑窪、雜亂和汙濁。貓冬尚未接近尾聲,生產隊活不多,除了有幾個棒勞力刨刨糞堆,車老板子出外拉拉腳,人們大多很閒,或看個小牌,或扯個樂子。
這一天,村裡發生了一件怪事。黃士清家養的十二隻雞遭了殃,一宿被咬死十隻,把潘桃心疼的都哭了。黃士清懷疑是狐狸咬的,說狐狸有“殺過”行為,如果讓他逮著非弄死不可。事隔幾天後的一個夜晚,那狐狸果然又來了。
朗月之下,殘雪尚未化儘的角落泛著瑩白。潘桃讓黃士清陪著上茅樓,兩口子穿上棉襖棉褲,剛打開房門,就發現院子裡進來一隻火狐狸。黃士清順手抓過一把立在門旁的鐵鍬急忙追趕,那火狐狸嗖一下飛身翻過矮牆頭進了西院,穿過胡同,越過橫街,又穿過一道半開的柵欄門,鑽近了後院白六指家胡同裡。
黃士清緊追不舍,掄起鐵鍬就打,鍬頭擦著狐狸尾巴拍在雪地上發出吭啷一聲。火狐狸在院裡逃竄一圈,見甩不掉獵殺者,急往大雞舍上翻躍,鍬頭帶著風聲斜掃過來,又是吭啷一聲,正拍在前爪上,隻聽嗷的一聲滾落在地,驚得雞舍裡一陣咯嘎亂叫。火狐狸剛要站起身來,那鍬頭帶著風聲迎頭重重拍下來,隨著嘭的一聲,身子便軟綿綿地倒在了地上。聽見院子裡一陣撲騰聲,白二熊披衣出屋察看,看見大雞舍前立著個提鍬的漢子。他不敢邁步,壯著膽子問:“誰?你是誰?”黃士清喘著粗氣說:“我,黃士清,才打死個火狐狸。”一聽是前院鄰居,白二熊放下心來,走到大雞舍牆角,見火狐狸一命嗚呼,驚怪道:“二老狠哪二老狠,你咋把這玩意打死了呢,這東西不中碰啊!”黃士清滿不在乎地說:“弄死它也是它自找的,我家小雞都快讓它禍禍沒了。”說著,彎腰抱起了火狐狸,往出走時還說,“這家夥個頭不小,回家扒皮,能吊兩頂帽子。”白二熊聽著黃士清走進胡同咯吱咯吱的腳步聲,愣怔了半天,喃喃道:“碰了這東西,隻恐怕日子不消停哦!”
回到家裡,黃士清把火狐狸扔在屋地上,伸手一拉炕頭的燈繩,點亮了二十五瓦的電燈炮。他衝被窩裡的潘桃嚷嚷:“弄死了,弄死了,媳婦你看,這東西火紅火紅的,等天亮就扒它皮。”潘桃探頭往地上一看,嚇得媽呀一聲坐了起來:“你把它整屋裡乾啥?你要嚇死我呀?快整走!快整走!”黃士清忙抱起火狐狸出了屋,用細繩子把它吊在苞米樓橫梁頭上,碰落的浮雪一陣散落紛飛。
後半夜,潘桃突然驚醒,覺得心發慌,呼吸困難,口中不停渾說自己快要死了,黃士清急忙穿棉襖棉膠鞋戴上狗屁帽子,踏著積雪去了老姨家,請郝行一給潘桃看病。郝大夫迅速穿好衣裳跟黃士清出屋,杜春桂和黃得貢也穿上衣服隨後跟來。走進黃士清家院子時,杜春桂一眼就看見了吊在苞米樓橫頭上的火狐狸,針紮火燎地問:“咋吊個狐狸呢?”黃士清說:“它禍禍我家小雞,我把它弄死了。”黃得貢說:“你可真夠狠的,不怪你叫二老狠。”杜春桂說:“二外甥啊,你可闖下大禍了,那仙家能輕易饒過你?你媳婦這是衝著狐仙了,可不是實病啊!”黃士清聽了,內心犯起了疑惑。
進了屋內,在電燈泡朦朧的光線籠罩下,隻見潘桃渾身虛弱無力,額頭盜汗,眼圈有些發黑,郝大夫察看了一下,又號了一會兒脈,搖搖頭說:“尺脈閉合,邪病入侵。”杜春桂插話說:“瞅瞅,連大夫都說是邪病,我說的沒錯吧?”郝大夫摸了摸潘桃的手心、食指和無名指,判斷說:“手心跳得急快,得病不久。兩指交彙處下方跳的厲害,這是被動物嚇到了,是驚嚇導致的失眠、焦慮、幻聽……”杜春桂又插話:“瞅瞅,衝著帶毛的動物了!”郝大夫說:“這病也得重視,拖時間一長會越來越嚴重。”黃士清問:“那咋治?”郝行一說:“需要安神靜養,避免刺激,回頭我給你開個方子……”
還未說完,就被杜春桂打斷了:“治這邪病,你大夫不管用。二老狠惹下的事兒狐仙怪罪了,特意給他添懊糟,不處理利索他媳婦是不會好的。要耽誤了,他媳婦性命都不保。”聽老姨說得這麼嚴重,黃士清急問:“那咋整?你有好招哇?”杜春桂反問道:“你信他還是信我,信我就讓他回去,我給你紮古紮古。”黃士清一時為難,郝行一知趣地說:“那我先回去,多暫需要就去找我。”黃士清點頭說:“還勞你走這一趟,耽誤你睡早覺了。”
郝行一剛走,杜春桂就賣起人情來:“你媳婦這回病得不輕,道行淺的收拾不了。看你是我外甥這層關係,就給賣賣力,拾掇拾掇。”說完上炕端坐,像遇到寒風侵襲似的渾身抖動,閉目合眼地嘟囔著聽不懂的鳥語,昏暗的電燈光下如同複活的木乃伊,古朽中透著一絲絲恐怖。過了一會兒,她恢複了神態,攏了攏散落在額前的頭發,讓黃士清端來半瓢涼水,咕咚咕咚喝了兩口,從衣兜裡掏出幾粒黑藥丸塞進潘桃口裡。
潘桃用兩口水把黑藥丸順了下去,問姨婆:“老姨,你剛才給我喂的是啥呀,咋鹹個滋的?”杜春桂說:“神藥丸,給你安神用的,靈驗著呢。”杜春桂接著給黃士清指了兩條路:一是為狐狸出殯,按死人下葬方式掩埋;二是讓潘桃去寺廟為這隻火狐狸超度亡魂。黃士清滿口答應,一定會照做。杜春桂這才下地,招呼黃得貢回家。出了胡同上了大街,黃得貢開始問話了。
“你讓潘桃去修行修行也就罷了,咋還讓二老狠給狐狸出殯呢?”
“我不給他整點兒事兒,她能想起來孝敬我?”
“你咋出餿主意呢?唯恐事兒不大扯呀!”
“隻有整得奇特,才能吸引人,才能增加我的靈氣。”
“哎,我再問問你,你給潘桃吃的啥?千萬彆把人藥著。”
“保證藥不死,嘻嘻,那是仙家的汗泥搓成的丸。”
“哎呀,你呀你,等你耽誤了病情,看你咋收場。”
給狐狸出殯這事兒一下在全村傳開,有很多人都來黃士清家院子看熱鬨。黃士清求金小手打個薄板棺形火匣子,請來公冶山主持相關儀式,把火狐狸入殮了。張鐵嘴兒說:“這說啥有啥呀,給狐狸出殯,這是天下一大奇聞哪!這狐狸待遇不錯呀,後事辦的挺風光呀!”姚老美也嘖嘖說道:“知道的是給狐狸下葬,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死了啥人呢!”黃士魁對黃士清說:“你咋能信這個呢?這能管用嘛!”黃士清說:“既然老姨給看出來了,不照做心裡也總犯疑惑。”黃士魁沒再說什麼,搖搖頭鑽出了人群。
黃士清找來四亮以及老姨家的大驢黃奪、老驢黃耷幫忙,連夜到椅子圈旁邊挖了一個淺穴。第二天日出卯時,他親自扛著靈頭幡,那幾個兄弟抬著火匣子,像模像樣地出殯了。然而,狐狸也埋了,女人也去超度了,病魔卻沒有去除。黃士清還是去了衛生所,讓郝行一開了郝氏安神散,用白茯苓、甘草、犀角、人參、遠誌、菖蒲、白鮮皮、石膏等幾味中藥熬成湯藥,調理了兩周才算恢複過來。
這是冬日裡難得的好天氣,太陽似乎比往日暖了,陽麵的積雪有了融化跡象。接近中午,一群人還在老神樹下閒扯。雍大牙湊上去聽了一會兒。黃三怪看見有社員在衛生所進進出出,議論說:“自從郝大夫進村,村民看病少走了多少路,少吃了多少苦,少遭多少罪,咱大隊確實沒白收這個大夫。”金鐵匠咧開嘴笑了:“他,他有祖傳密方!要,要不要給你老婆三朵弄點兒,靈,靈丹妙藥,讓,讓你也抱個兒子?”黃三怪說:“還是讓他給你弄點兒藥,治治你這張嗑巴嘴。”這話把眾人都逗樂了。郝大夫從大隊衛生所走過來,問道:“你們說什麼呢?這麼開心?”黃三怪說:“誇你醫道好呢!”黃得貢說:“你給開點兒藥,把金鐵匠的嗑巴病治治。”郝大夫笑了:“我可沒有那個本事,誰讓他娘在他小時候不用刷帚頭敲打他呢。”人們聽了,又一陣取笑,金鐵匠話不趕道,自己知道說不過,回鐵匠鋪裡響他的叮當去了。
聽到人們議論郝大夫祖傳秘方,雍大牙便想到一個歪主意,他私下詢問黃得貢:“人說郝大夫有祖傳秘方,這事兒是真的假的,你們南北炕住著,這你應該知情啊!”黃得貢說:“這個確實有,一個發黃的線裝本本,上麵都是毛筆字,不知道寫了啥。他製藥丸藥麵藥膏時還翻過,雍哥你問這個乾嘛?”雍大牙說:“得貢,我跟你說,那本本是個寶貝,弄出來應該值錢。你找機會弄出來,我幫你換錢。”黃得貢說:“這麼好的事兒你咋不自己去乾,拿人不識數啊!”雍大牙眨巴眨巴眼皮,說道:“這樣,就當我求你了,我也不讓你白忙活。正好這幾天那許馨回小孤山娘家去了,你瞅準大藥包不在家的機會,幫我把那秘方弄出來。”說著拿出了十元錢,黃得貢雖見錢眼開卻故意不肯接,雍大牙知道他嫌錢少,就又加了十元錢,黃得貢這才接了錢。
俗話說,拿人錢財就得替人辦事。黃得貢一心想尋到那個紅皮小本本,猜想要麼在北炕梢櫃上那一對包角箱子裡,要麼藏在許馨的一個小花布包裡,趁郝大夫兩口子都不在屋裡,他膽突突地去開那一對包角箱,發現箱子上著鎖,於是從包角箱子靠牆的夾空翻出花布包來。杜春桂滿臉狐疑地湊上來,問他:“你翻人家東西做啥?”
“找他的祖傳秘方。”
“找那秘方做啥?”
“你彆管,有用。”
他把花布包裹打開,裡麵除了有幾件疊得平整的內衣內褲,還有個牛皮紙包裹。展開紙包,掉出幾封信和一張女人的照片。隻見照片上的女人容顏出眾,笑容溫婉可人,黃得貢捏著照片,嘖嘖兩聲,自語道:“這女人真帶勁哪!這麼漂亮的女人是郝大夫的啥人呢?為啥紙包紙裹的呢?”杜春桂提醒道:“你不抓緊找,等人家回來撞見咋整!”話音未落,就聽見院子裡有腳步聲,杜春桂往窗外望了一眼,見是郝大夫和黃香芪走進了院子,驚叫一聲:“媽呀,完了,完了,人家真回來了,快收拾起來。”黃得貢嚇得直哆嗦,歸攏包裹時手也不聽使喚了。
郝大夫進屋愣了一下,鄒起眉頭問道:“老黃姨夫呀,你咋翻我們東西呢?”黃香芪也覺得奇怪:“是啊,老叔哇,你瞅瞅翻揚二翻天的,你找啥呀?”黃得貢一陣慌亂,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黃香芪拿起遺落在炕邊的那個女人照片端詳,郝大夫說:“這是我前妻。我們結婚那年,她得了腦出血,被誤診用錯了藥,臨死頭腫得老大。”黃香芪把那張照片交還給郝大夫:“她真漂亮,看得出你很愛她!”郝大夫說:“都十好幾年了,她走後,我多少年都是孤身一人,後來遇到了你小嫂許馨,我才從痛苦中解脫出來。”黃香芪的情緒受到感染,歎息一聲說:“多好的一個人兒,真是白瞎了。”
黃得貢站一旁聽著,像沒事兒人一樣。郝大夫問他:“說說吧,為啥翻我東西,我不能懷疑你偷我東西,但你肯定是在找啥。”黃得貢低頭不語。黃香芪急問:“是不是好奇,找這張女人照片?”黃得貢搖搖頭。黃香芪又問:“你是以為這裡有錢,想偷錢?”黃得貢又搖搖頭。黃香芪一時不顧黃得貢的長輩身份,立起眉目喝問:“到底為啥?”黃得貢隻好嘟囔道:“替人辦事兒。”黃香芪逼問:“替誰辦事?”黃得貢抬眼怯怯地看了香芪一眼:“雍大牙。”接著就把雍大牙花錢托辦的事兒說了,“怨我見錢眼開見利忘義,我錯了。”說完,給郝行彎腰鞠躬,“郝大夫,你彆聲張,給我留點兒麵子。”
杜春桂過來揪住黃得貢耳朵,數落道:“我不讓你翻你偏不聽,你鬼迷心竅了咋地!”郝大夫把她拉開說:“算了算了,看你認錯誠懇,還在一個屋住著,這次就算了,可不能再犯這樣的錯了!”黃得貢急忙點頭說:“保證不犯,不犯。”郝大夫問:“雍大牙讓你偷我秘方做啥?”黃得貢說:“咳,一山不容二虎。他就是想壞你,讓你丟了秘方看不成病。”郝大夫說:“我是有那秘方,可多數秘方我都記在了心裡,偷是偷不去的。”
太陽像個雞蛋黃裹在混沌的雲靄裡,冷清的光把大街籠罩得有幾分昏黃。郝大夫踏著一地斑駁的積雪,迎著陣陣撲麵的寒氣,聽見馬車從身後駛來,便閃在十字路口一旁。馬車駛過,他看見路口對麵是雍大牙,就故意自言自語:“哎呦,有人要偷我的秘方,可他偏偷不去,秘方在這兒呢!”說著拍拍胸口。雍大牙有些掛不住麵子,白愣白愣眼睛,看郝大夫向大隊院子裡拐去,往雪地上跺跺腳,發狠道:“彆他媽臭抖擻,我不會讓你待長。”
一計不成,又生一計。雍大牙找到黃得貢,一臉的不滿意,拿出握手香煙,一人點上一支,抽了幾口才說:“你看這事兒給我辦的?沒成還把我露了,真不講究!你都不知道,姓郝的碰上我故意拿話氣我呢。”黃得貢拿出那二十元錢說:“你看這出戲演砸了,這錢還是還你吧。以後這路事兒你另請高明,彆再找我了。”雍大牙沒有接那錢:“彆的呀,錢你留著,你再幫我一次。”黃得貢為難地說:“上次沒得手,我都老沒麵子了,我都跟人家下了保證了,還咋幫你呀!你可彆讓我再偷啥了!”沉吟半晌,雍大牙把剩下的半盒煙也塞進黃得貢的上衣兜裡,繼續拉話:“雍哥我以前對你咋樣?”黃得貢曲曲著眼睛說:“還行。”雍大牙說:“這次不是讓你去偷,事兒很好辦。”在黃得貢耳邊一陣耳語,黃得貢把頭點得像雞啄米。
這天上午,秦家前門房子東胡同,一隻大紅公雞帶著隻母雞咕咕啾啾地尋找著食物,用爪子扒拉著冬泥碎草。郝大夫邁著有些沉重的腳步走來,驚散了一群覓食的雞群。聞聲跑來的二黃在他身前身後跳竄,不時地搖晃著尾巴。郝大夫進東屋說了一會兒閒話,總像欲言又止似的。艾育梅笑著問:“正好你來了,我還想請教你呢。”郝大夫說:“哪方麵的問題,隻要是醫療方麵的你儘管問。”艾育梅說:“你說我生了一對雙以後咋再也懷不上了呢,連節育手術都不用做了。”郝大夫說:“暖,氣色好;寒,疾病生。”又問,“你經期是不是坐過涼板凳?而且坐的時間也很久?”艾育梅說:“坐過,那時候我在大隊當出納員。”郝大夫說:“這就對了,女人最怕冷,受寒邪困擾,就會引發月經不調,影響正常受孕生育。除了不孕不育,宮寒還會導致痛經、黃褐斑增多。要想緩解宮寒,最好晚餐後喝一杯薑茶,也要注意給小腹、腰部和雙腳保暖。”
聽到這兒,黃士魁問:“你一進屋,我就看你眉頭皺著,想說啥又沒說,遇到啥難事兒啦?”郝大夫這才說:“沒想到會有這路事兒,都不好意思說!”黃士魁一邊觀察他的表情一邊催問:“啥事兒呀,還扭扭捏捏的,是不是兩家鬨不和啦?”郝大夫搖頭歎息說:“也不知道是咋回事兒,天都大亮了,八九點鐘了,南炕就是不拉幔帳。北炕後碼窗子本來就用麥餘子、苞米杆子堵溜嚴,不拉幔帳確屌黑,像雀蒙眼似的,我媳婦直門兒埋怨,就認為南炕這麼做是竟引兒的。”聽到這裡,黃士魁臉色沉下來:“我老姨他們也太不像話了,想攆人就明說唄,犯不著使這損招。不行,我得去說道說道。”說完,下地穿鞋,出了房門,穿過前院胡同,直接奔老姨家去了。
黃得貢看黃士魁來了,心裡有幾分慌亂,嘴上卻熱情地打著招呼:“魁子,你來有事兒呀?”黃士魁應付一句:“啊,有點兒事兒!我老姨呢?”黃得貢說:“你老姨上後街給人家孩子拾掇病去了。”黃士魁坐到炕沿子上,問道:“老姨夫,你是不是對我有意見?”黃得貢說:“沒有哇?這從哪兒說起。”黃士魁搖搖頭說:“不對,還是差點兒啥,也許是有人在背後觸乎你啥了,想把郝大夫擠兌走。要不,你咋竟做那隔路事兒呢!”黃得貢說:“這你可冤枉死我了,我也沒做啥呀!”說著扯過煙笸籮,讓黃士魁卷煙。黃士魁從紙卷上撕下一條紙:“冤枉你?老姨父呀,我跟你說,我其實啥都知道,你為了人家給你的一點點好處,被人家支使得提溜溜轉。”黃得貢一臉難堪地說:“一時鬼迷心竅,也沒給他造成啥損失,真沒有擠兌他的意思。”黃士魁往紙槽裡捏勻了一層兒煙葉,卷起來:“既然口口聲聲說對我沒有意見,也沒有擠兌郝大夫的意思,那你每天八九點鐘了,咋不拉幔帳?”黃得貢眯眯著眼睛說:“我拉啥幔帳?我若拉幔帳,那我們兩口子若是摞了摞,那不讓他們看見了!”話音剛落,黃士魁就噗哧一聲笑了,手也打起顫來,正卷著的煙絲簌簌下落。
半晌,黃士魁才收了笑,將還沒有卷完的旱煙往煙笸籮裡一扔:“看來育梅說的沒錯,把郝大夫安置在你家住真就是個錯誤。行了,啥也彆說了,我也不用求你了,現在就去給郝大夫找房子去。”說完起身往外走,黃得貢忙追出來,解釋道:“都是雍大牙他做的扣兒,可不關我的事兒,我本來沒想……”黃士魁不耐煩地說:“行了行了,彆說了,你呀你,咋啥當都上呢!”說完,臉麵冷落地出了屋。
黃得貢站在院子裡,抄著棉襖袖子看著黃士魁腳步沉沉地踩著殘雪出了胡同,自語道:“這辦的是啥事兒呢?真是豬八戒照鏡子,裡外不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