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他不能開腔說話。雖說他在東北浪了二三十年,可東北腔裡又夾了許多富平哩哩腔,這與江淮官話安州小片截然不同,一開口就露餡了。
傍晚時分,前排的周嬸看見正在四處張望的楊勝利,笑著搭話,“小楊真是你親兒子?”
“誰?”楊勝利一時沒反應過來,但見有人主動說話,還是高興地答道,“我兒子叫楊一木。”
周嬸其實並不知道楊一木的全名,平日裡大家都稱呼他楊校長或小楊。她指了指最後一排的小院方向,“就是住在後排,在學校當副校長那個。”
“當然是我親兒子,真正的親兒子。”楊勝利拍著胸脯道。
周嬸上下打量著楊勝利,咂著嘴道,“瞧著可不太像啊。”
楊勝利聽不得彆人唬他,立刻急了,“怎麼不像了?不信我現在就把兒子叫來比比,一準像,保證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旁邊透氣的一群老娘們見狀,都被他這副較真的模樣逗樂了。
周嬸連忙往回圓話,“行行行,我們信你還不行嗎?”
眾人笑得更歡了。
楊勝利漲紅了臉,“我說的都是真的!你們等著,我這就去把兒子叫來!”
“跟你說玩笑呢!”周嬸趕緊拉住轉身要走的楊勝利。
大家都住在家屬院裡,家裡基本都有人在學校教書,她害怕真讓楊一木知道了,都會鬨個沒臉。
她沒想到這楊勝利這麼不識逗。
一旁的老娘們笑得前仰後合。
這幫老娘們閒漢,倒未必有多大惡意,大多隻是從農村跟著家裡丈夫兒子來到這裡後,也算是半年吃商品糧的人,總之有事沒事總想在鄉下人麵前顯擺城裡人的優越感。
當然也有存心見不著好的——楊一木年紀輕輕,畢業才一年多就當上副校長,還兼任校辦廠長,早就招人眼紅了。其他人家都是住房緊張,一個蘿卜一個坑,一家人擠著住,憑啥你一個小年輕就占了一個獨門獨戶的院子,後麵還種了不少菜地。
楊一木從校辦廠回來,剛倒了杯茶喝,隻見楊勝利氣衝衝地從外麵回來,雖有點奇怪,還是放下茶杯問了下,“爸,你這是怎麼了?”
楊勝利顧及顏麵,沒有直說。這半年老家蓋了大瓦房,他在楊家河誰不奉承著?就連張老板的飯店都沒給過他這種難堪。
他憤憤不平地咒罵,“連半個城裡人都算不上,擺什麼譜!果然沒一個好東西!”
楊一木心中一喜,以為老頭待不住了,趁機勸道,“要不送你回去吧,我明天送你去車站,坐高陽班也可以,你在這兒,我媽也擔心呢。”
“你就這麼急著攆老子走?”楊勝利雖然受了氣,卻舍不得這裡的好日子。以前在東北,除了住大姑家時好些,其他時候不是睡涵洞荒地就是躺公園,偶爾有錢才能住旅館。哪像現在,吃穿不愁,兒子兒媳還經常給他買煙買酒添衣裳。
“不是這個意思。你這些天到處轉悠,家屬院裡人多嘴雜,萬一有人舉報,戶籍警找上門怎麼辦?”楊一木見勸說無效,隻好嚇唬他。
楊勝利一聽慌了神。以前在東北有大姐夫照應,在外做買賣居無定所,警察也堵不著他。現在住在兒子這兒,他就是一個教師,沒啥背景,有什麼出息的,萬一被查到
他急忙起身往屋裡走,準備收拾東西,“不行,我得走。”
“去哪?”楊一木強忍著笑意。
“借我點錢,我還是回東北吧。那邊管得不嚴,還有不少闖關東的朋友。”楊勝利道。
楊一木道,“你去東北乾什麼?沒工作沒住處,不是自找罪受嗎?”
“去看看你大姑,順便和朋友做點小買賣。怎麼就不行了?”楊勝利嘴硬道。
楊一木真不知道楊勝利是怎麼想的,還是耐著性子解釋,“大姑年紀大了,兩個表哥都成家了,現在怕都是媳婦當家。你想想你去了誰待見?再說你做買賣這麼多年,從我記事起就沒見你著家。現在家裡條件好了,缺不了你吃,缺不了你喝,你回去陪媽在家好好歇著不好嗎?
“那是之前時運不濟,你怎麼就知道現在不能掙不到錢,老子隻是缺本錢罷了。”好像說到了楊勝利的痛點,他衝楊一木叫得聲音很響亮。
“你不就是差錢嗎?你要是願意回老家,我就給你錢,每個月都給,你看行不行?”楊一木直接拋出了條件,跟這小老頭真是扯不清的。
一聽兒子要給錢,楊勝利就來了精神,“給多少?”
“你先說你回去不回去?要是答應回去,咱們再談價錢。”楊一木怕楊勝利沒聽清楚話裡的條件,就把話撩開了,你隻有回去,才能給你錢。
“大炮子兒,你當老子討飯的呢?”楊勝利也不是好相與的。
父子兩人的談話不歡而散。
又過了幾天,楊勝利實在吃不下麵條了,想去東北浪,兜裡沒盤纏,又想念春節在家時張蘭英做的豬肉燉白菜,每天小酒也是天天醉,雖然沒什麼錢花,可好歹有酒有肉的供著啊。
在楊一木這裡除了頭幾天下了幾趟館子,後麵天天是麵條,兒媳婦也出去學習了,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來,這些日子他嘴裡都要快要淡出鳥了,更過分的是沒酒也沒煙,沒酒沒煙活著也有個啥勁兒。
吃午飯時,他對楊一木說,“兒子,晚上咱們爺兩去張老板那邊下個館子吧?”
楊一木正著做包裝車間的規劃,頭也沒抬,“上次給你買衣服,咱買了二百多塊錢吧,一個月我就三四十塊錢的工資,哪裡還有錢下館子去飯店啊?”
又掰開手指算他工作這一年多家裡起大瓦房、二力訂親、三妹去縣裡上高中花了多少錢,家裡寄了多少錢,一番算下來,有小一萬塊錢了。
楊勝利一聽,也有點吃驚,“咋花了這麼多呢?”
“咱家大瓦房蓋起來都花了二三千,去年中秋、今年春節你兩次從家裡帶走的錢加一起也有二千多吧,你算算對不對。要不是我臨時兼著個小校辦廠廠長,我這點工資也禁不住折騰呢,就這已經拉下虧空了。”楊一木是要降低楊勝利的預期,千萬彆要求太高,“所以我讓你回家多好,現在就我媽手裡還有一些錢的。”
“那給我三塊錢,我去買瓶酒買包煙,好長時間沒喝沒抽了,三塊錢你總有吧?”楊勝利問。
家裡酒被楊一木帶去了辦公室,煙嘛在家能不抽就不抽,實在不行就出去過足癮再回來,他就要這樣熬著楊勝利,讓他自己待不住。
楊一木從兩個褲兜裡翻出了一把零鈔,道,“要不你來數數,我就剩這四塊錢了,買了煙酒,咱們明天早飯都吃不上了。”
楊勝利瞅著沒吱聲,自己倒了杯茶,突然問,“你這月幾號發工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