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光未散,蒼穹之下,一抹白影淩然佇立在祭壇之上。
蕭鈺的衣袂翻飛,月白色長裙映著電光微微泛出冷淡的輝芒,廣袖輕揚,宛如神明拂過雲端,染著光輝而降世。
烏發輕綰,未施粉黛,眉目間自帶一股清冷高遠的韻致。雷光映入她的瞳眸,映照出深邃而銳利的光芒,宛如落入人間的天女,無悲無喜,俯視蒼生。
她靜立在那裡,未曾言語,便讓所有人不敢褻瀆。
祭壇之下,信徒們仰望著她,目光震撼而狂熱。
有人喃喃自語:“……神使?”
“她是……神明降下的使者?”
這一刻,蕭鈺麵色冷肅,氣勢淩然,仿佛真的是神明庇佑之下的天命之人。
可她心裡,早已狂罵翻天。
白衍初你個混賬!!你給我等著!!
她還沒來得及拒絕,便被這家夥毫不猶豫地推上了神壇。
什麼叫她“該上場了”?她哪是什麼神使?她明明是被人算計的棋子。
可如今,所有信徒的目光都已落在她身上——她已經沒有退路。
蕭鈺深吸了一口氣,指尖微微收緊,壓下心頭的震動,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
既然沒有退路了,隻能硬著頭皮,上。
白衍初站在人群中,目光靜靜落在蕭鈺的身上。
她昂首佇立於祭壇,衣袂輕揚,月色灑落,雷光未散,整個人宛如真正的神祇。
可他看得分明。
她指尖微蜷,藏在袖中的手微微攥緊;她的腳步未曾挪動,站得太過挺直——看似冷傲高遠,實則分明是緊張到一動不敢動。
但這份緊張,外人看不出來。她依舊是他們眼中“神明降下的使者”。
白衍初唇角微不可察地勾起。第一步完成,她站在那裡,便足夠了。
接下來,交給他。
信仰,不是靠一個人的氣勢,而是靠“神跡”與“信徒的狂熱”堆砌出來的。
白衍初的目光緩緩掃過廣場,信徒們的情緒仍在崩潰與混亂的邊緣遊離。
他們親眼見證了“天譴”摧毀神像,動搖了對國師的信仰;但國師的一番話,又讓他們重新跪伏,試圖抓住那僅存的信仰支柱。
徘徊在懷疑與信仰之間,隻需要再推一把。
“神明顯靈,神女降世——”
突兀的驚呼響起!
白衍初沒有出聲,但他早已安排好的棋子,在人群之中點燃了第一束火。
緊接著,第二道、第三道驚呼聲在廣場此起彼伏……
“神使降世!”
“神明未棄荊南!”
“天神已選出新的使者,庇佑荊南!”
聲音如野火燎原,頃刻間席卷整個廣場,信徒們的眼神從迷茫,到驚疑,到狂熱……他們不再質疑,而是在試圖接受。
國師的眼神微微一沉,望向白衍初的方向。
穿過朝拜的人海,那人隨意地站在人群當中,未曾言語,未曾抬手,未曾踏出一步。
他看似什麼都沒做,可也做了全部。
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信徒已經倒向了蕭鈺的方向。
國師眯起眼,目光如鋒。
白衍初隔著老遠,都能感受到那股藏在風暴下的殺意。
可他絲毫不在意,反倒囂張地咧開嘴角,放肆地露出一個極為燦爛的微笑:囂張,挑釁,甚至有些欠揍。
“神使”有了,接下來——該“神跡”登場了。
白衍初不疾不徐地垂眸,背在身後的指尖輕輕一扣。
祭壇之上,微光驟起。
廣場中央的焚祭火堆,忽然燃起一縷奇異的白焰。
那火焰並非熾烈,而是聖潔的淡金色,像是神明真正降下的天火,與蕭鈺周身彌漫的殘留雷光交相輝映。
神火顯聖。
信徒們的呼吸猛然一滯。
“聖火……聖火降臨!”
“神明真的在護佑荊南!”
“神使!神使!!”
此刻,信徒們已經徹底沸騰,他們不再去質疑“天命”是否被篡改;而開始接受。
神明做出了新抉擇,選擇了新的代言人!
天神最忠誠的信徒,隻需要跟隨祂的指引。
白衍初並未開口,但他已經推好了最後一枚棋子。
蕭鈺什麼都沒做,什麼都沒說,但她站在那裡,便已然成為了新的信仰中心。
廣場上的信徒,已經不再呼喊“天命昭昭”,而是在祭壇前,匍匐叩拜,狂熱地呼喚新的神使之名。
人群之中,先前站在國師一方的信徒們,此刻被眼前的“神跡”震懾,他們驚恐地望著祭壇上巍然而立的蕭鈺,眼神掙紮。
他們開始自發叩首,開始禱告,開始高聲呼喊新的神諭。
信仰不需要強迫,他們已經自己跪下了。
國師眼神徹底沉了下來,指尖微微收緊,袖下的拂塵垂落,一言不發。
這位前不久以昭周使者的名義,立於王宮大殿侃侃而談,逼迫荊南王不戰而降,下罪己狀的男子,此刻,竟就這麼輕而易舉地操控了整個信仰的運行規則。
王權、神跡、民心……
所有的一切,被他玩弄於股掌之間。
憑借一張嘴,王權易主。
無需戰爭,無需宣告,信仰倒戈。
神跡顯,新的神權立。
白衍初緩緩抬眸,眸色幽深,帶著不易察覺的笑意,與那位年過半百的國師對視。
對方連神子丹都還未能用上,這場沒有硝煙的戰爭,便大勢已去。
然,百足之蟲,死而不僵。
突然間,火光映天。
“焚身祭天,以血換國運——!”
國師的聲音響徹祭壇,如同神明降下的絕對旨意,回蕩在這座即將覆滅的城池之中。
緊跟著,祭壇後一隊信徒走出,步伐沉重,目光沉重,臉上浮現出木然的狂熱,仿佛靈魂已經被掏空,隻剩下對神祇的忠誠。
他們毫無遲疑地走向燃燒的烈焰,赤足踏上熾熱的石磚,任由灼熱的空氣灼傷肌膚,卻未發出一絲痛楚的呻吟。
蕭鈺在人群中看到了幾張熟悉的臉——那些曾在市井中服下神子丹的百姓。
她瞳孔驟縮,正要出手阻止。
“轟!”
烈焰吞噬了他們。
火光翻騰,信徒一個接一個地跨入火海,皮肉在高溫下迅速焦黑,空氣中彌漫著令人作嘔的焦臭味。可他們的臉上,卻露出狂熱而扭曲的笑意,仿佛這一刻真正得到了神明的接引。
蕭鈺的指尖微微顫抖,眼底的怒意近乎凝成實質。
然而,獻祭並未結束——
下一瞬,更多信徒井然有序地邁步向前,仿佛是被一根無形的線操控的傀儡,一步一步,義無反顧地走向火海。
與此同時,那些跪拜蕭鈺的新信徒們,成為了國師信仰下的最後祭品。
“背叛者,當獻祭神明!”
被神子丹操控的信徒猛然發狂,目光赤紅,如同野獸,抬起屠刀,毫不猶豫地朝他們砍去。
“噗嗤——”
利刃劃破皮肉,血濺祭壇,哀嚎聲、禱告聲、求救聲交織在一起,整個大祭壇頃刻間變成了一座殺戮的修羅場。
蕭鈺目睹這一切,眼底的怒火幾乎要將理智焚燒殆儘。
靈息加身,她猛地踏上前一步,抬手想要阻止那些被操控的信徒。
可人群早已陷入瘋狂,四麵八方的推搡與撕扯將她裹挾著,耳邊是震耳欲聾的呐喊,鮮血飛濺,她甚至無法分辨哪裡是前方,哪裡是退路——
由於目標混亂,她的靈息便成了礙手礙腳的枷鎖,就連護盾都不能成形態,生怕一個不小心,刮傷身旁的百姓。
突然,肩膀猛地一震。
有人狠狠地撞了她一下,她重心不穩,直直朝著燃燒的火海墜去……
熾熱的烈焰就在眼前,灼熱的風撲麵而來,燙得她皮膚生疼。
“蕭鈺——!”
冷冽的風驟然從背後襲來,一隻手精準地扣住了她的手腕,猛然一扯。
巨大的衝力讓她整個身子後仰,直接撞入了對方懷中。
白衍初!
他站在火光與屍山血海之中,一手穩穩扣著她的腰,另一隻手則隨意地按住某名信徒的肩膀,手腕一扭,直接將其扔回人群之中。
相較於她的猶豫,他比她果決得多,也冷漠許多。
蕭鈺喘著氣,心跳劇烈起伏,抬眸對上白衍初那雙微微上挑的眼眸。
他的袖口染上了鮮血,發絲在火光中輕晃,眼底卻依舊透著那股不羈的笑意:
“……再不抓住你,恐怕我們‘神使大人’就要成真正的祭品了。”
蕭鈺沒理會他的調侃,咬緊牙關,抬頭望向祭壇。
國師仍然立於高處,眼神漠然地俯視著這一切。
血流成河,屍體累累,信徒在烈焰中燃燒,而他的表情依舊不動如山。
然後,他緩緩張開雙臂,嗓音低沉肅穆:
“國與我同命!”
下一瞬,他邁步走入火焰,讓烈焰將他整個人吞噬。
“轟——!”
火勢瞬間騰起,祭壇之上燃起衝天的火焰,烈焰將他的身影吞沒,血肉焚燒的焦臭味迅速彌漫開來。
信徒們目眥儘裂,哭喊著跪伏在地。
有人嘶聲高喊:“國師大人以命祭天!他是神明最忠誠的信徒!”
整個廣場淪為癲狂的煉獄,黑煙翻騰,似乎所有的一切都已終結。
白衍初瞳孔微縮,猛然一拽蕭鈺,低聲道:“不對勁——”
“人沒死。”蕭鈺回頭望去,盯著那翻湧的火焰,眸色深沉。
火光衝天的刹那,她分明從那燃燒的硝煙中,瞧見了國師領口熟悉的花紋,與一年前時鶴真人衣服上的同出一轍。
“這火焰裡有陣術的痕跡,他假死遁逃了。”
蕭鈺垂眸,望著翻騰的烈焰,眼底的光芒一寸寸冷卻。
沉默了許久,指尖緩緩收緊,最終,做出了今日最違反她思考常態的決定。
她深吸一口氣,緩緩吐出幾個字:
“……發信號,破城吧!”
白衍初側眸看她,眼底閃過訝異,但旋即欣然笑了:
“你終於想通了。”
信號箭衝天而起,雲夢樓的暗線打開了城門。昭周的鐵騎猶如雷霆般,轟然衝入城中。
等待多時的封崎等人,隨軍殺入,迅速控製住祭壇混亂的局勢。
王城淪陷,昔日的神壇,在烈焰與鮮血中轟然墜落。
蕭鈺協同花堂代理堂主陶夭一起,穿梭在坍塌的神壇下,救治那些失去神誌的百姓。然而更多的人,早已倒在烈焰中被吞噬。
帶人搜尋丹藥配方的白衍初,撬開了王宮的大門。
大殿已焚毀,神子丹與戰奴丹的存放處空無一物,柳時晏蹤跡全無。
五日光景,昭周以史上最快的速度吞滅了一座小國——荊南。
曙光降臨,血火的餘溫散去。
蕭鈺站在煉丹坊的廢墟之中,低頭望著掌心最後一顆神子丹。
這顆丹藥,曾讓無數人淪為傀儡,為“神權”獻祭生命。
她凝視著它,良久,手指微微一動——
“啪。”
藥丸在掌心碾碎,粉末隨風飄散,消失在這片血與灰燼之地。
辰風獵獵,吹散了戰場殘存的血腥氣息。
不遠處,找了她許久的白衍初,頓住腳步,負手而立。眯起眼,遠眺著天邊的朝霞翻湧。
良久,聲音低啞,透著一絲意味不明:
“蕭鈺……要不要,去吃點東西——”
……
日頭初升,硝煙散儘,戰火褪去後的荊南,終於有了一絲人間的煙火氣。
攤販們小心翼翼地探出頭來,默默地清掃,收拾完街道的塵土;又默默的擺出了早點攤。
一天一夜滴水未進,蕭鈺頓時覺得肚子有些餓了。
雲夢樓的兄弟們,早就三三兩兩的圍坐在一起,說笑著融入了其中。
高斌一邊嚼著包子,一邊瞧見了走來的白衍初,連忙要站起身招呼,卻被身旁的兄弟一把按了回去。
“作甚?!”
“叫衍初來吃飯啊——!這還有空位。”他不明所以。
“你瘋了?!”對方壓低聲音,警惕地瞥了眼旁邊,“回去不想在風堂呆了是不是?也不看看他旁邊是誰?”
“誰?”那女子著術士裝扮,背後卻突兀地背了把劍。
啊!他想起來了,昨夜被白衍初推到祭壇上,與國師對峙的那位假“神使”。
他還未徹底反應過來,便聽見不遠處,花堂那一桌有人起身,朝二人笑著招手:
“衍初、曉曉,這邊——”
高斌茫然地順著聲音望去,視線落在說話的女子腕上佩戴的天刹的護肘標誌上,心頭猛地一震。
“說話的那位天刹是花堂的代理堂主陶大人。”高斌聲音艱澀,問向身旁的人;“難道……衍初身邊的是……”
“嗬。”對方冷笑一聲,壓低嗓音,“整個雲夢樓,在咱們這輩兒當中,除了那位大小姐,誰能讓陶大人親自給她留位置?”
高斌被這突如其來的消息炸得外焦裡嫩,手裡還沒來得及咽下的包子卡在喉嚨口,呆呆地瞧著那二人從自己眼前走過,徑直在花堂的座位旁落座。
那一刻,他胸腔裡湧起了一種酸澀的情緒,混合著羨慕與嫉妒,恣意翻騰。
身旁的兄弟冷笑一聲,拍了拍他的肩膀,語氣陰陽怪氣:
“行啦,彆看了,就算盯到他們吃完,白衍初也是看不到你的。”
“瞅瞅——瞧見沒,如今人家已不同往日,身後有了更大的靠山,哪兒還會想到咱們?”
“咱們不過是靠著劉大人混口飯吃,而那邊……嗬。”
話音落下,那人拍了拍衣擺悠然起身,拽起仍舊愣神的高斌,把他拖走帶走,遠離“是非之地”。
無人注意,在他們身後的角落裡,有人聽完了他們的對話,不動聲色地放下幾枚銅錢,緩緩站起身來。
路過白衍初時,他敏銳地感覺到了窺探的視線,手中的箸筷頓住,猛地抬眼。
然而,當他望去時,那道身影已經融入晨曦人潮,獨留一個遙遠而模糊的背影。
白衍初眯了眯眼,眸底劃過一抹意味不明的神色。
這人……他好像在哪裡見過。
“怎麼了?”蕭鈺察覺他的停頓,順著他的視線望去,低聲問道。
白衍初收回目光,狀似隨意地笑了笑:“好像遇到一位熟人,不過……興許是我看錯。”
他不動聲色地將這份疑慮壓下,轉而微微偏頭,瞧著身側的蕭鈺,笑意不改地問:
“吃完了想去哪兒?我陪你——”
好歹同生死共患難一場,對她的情緒波動略知一二。
知曉她並未完全從昨夜的“噩夢”中掙脫,即便此刻坐在這裡,安然地用著早膳,與花堂的兄弟們笑著交談,但白衍初很清楚,昨夜的獻祭與修羅場,仍然印刻在她的心底,揮散不去。
蕭鈺歪著頭,想了想,餘光掃到了對麵酒樓剛剛掀開的門板,唇角微微一勾:
“不如……去喝一杯。饞了——”
大白天就要喝?!她酒量是有多好……
算了,說出去的話亦如潑出去的水,收回來是不大可能了。那就舍命陪吧!
誰讓樓主給他的任務,還沒完成呢!
說服自己,自我攻略完畢,一切就好辦多了!答應得格外痛快。
他懶懶地伸了個懶腰,笑得風流瀟灑,甩下豪言壯語:“我白衍初不把你灌醉在酒樓裡,以後就給你蕭鈺提鞋——”
男人,喝酒前與喝酒時,多少都是愛吹牛的。
蕭鈺聞言,眯起眼睛,嘴角勾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行啊,你話都撂這了,今日的酒,我請。”
二人一搭一唱,花堂的眾人看個熱鬨,頓時起哄:
“需要醒酒藥說一聲!花堂管夠——”
陶夭無奈地搖頭,看著他們二人,頗為頭疼地歎道:
“你們這架勢,不得喝斷幾片,怕是走不出來了。要不留個人跟著?”
白衍初起身,擺擺手:“哎,陶阿姊放心,蕭鈺哪裡缺藥?!她就是個行走的丹藥坊,喝不出人命來,放心、放心……”
陶夭蹙眉,覺得這話聽著更不放心了。
好在二人消失在酒樓後,她瞥見風堂那邊,有一名男子起身,遠遠地跟了上去。
路過她身旁時,那人竟還微微朝她點頭,行了禮。
陶夭若有所思,這人怎麼有些眼熟?
昨夜跟隨軍隊進城,身手不俗。似乎……在樓主身邊見過。
可……叫什麼來著?
她腦海中閃過某個模糊的記憶,然而,在她想起對方身份之前,晨曦之下,二人已經走進酒樓,消失在了門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