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之上,沉默彌漫。
荊南王低垂著眼簾,緊握著手中的筆,指節泛白,仿佛那根筆沉重得足以壓垮他的王權。
最終,他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在罪己詔上落筆,歸順昭周。
白衍初微微一笑,眸中閃過一絲深不可測的光。
“王上果然是聰明人。”
話音落下,他輕輕拱手,步伐從容地後退幾步,如同一位滿意的獵人,在獵物主動伏首後,決定收網。
“既然王上已做出最明智的選擇,那在下便不再叨擾。”
他說完,轉身離開,步履平穩,連半點留戀都沒有。仿佛這場談判,本就勝券在握,不過就是走個形式。
當白衍初的身影消失在宮門之外,殿內的寂靜維持了許久。
直到國師緩緩開口,語調低沉而威嚴:“王上,如今,你可以把心放下了。”
荊南王握緊的拳微微鬆開,疲憊地靠在龍椅上,閉上眼睛。
可是下一瞬,他聽到國師的聲音不急不緩地繼續道:
“接下來,便該祭天。”
荊南王猛然睜眼!
他難以置信地看向國師,眉心狠狠皺起:“……祭天?國師,朕已經答應歸順昭周,何必再……”
國師緩緩上前一步,拂塵輕拂,語氣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冷意:
“王上誤會了。天命已亂,昭周的談判,不過是他們的手段罷了。若天命穩固,荊南,便永遠不會亡。”
“所以,兩日後,照舊祭天。這才是荊南真正的歸順之道。”
荊南王的臉色變了。他死死盯著國師,眼底流露出一絲驚恐:“你……”
國師微微一笑,緩緩低聲道:“王上不必擔心,這一切,交由微臣來處理。”
宮門之外,白衍初抬頭望天,夜幕深沉,他嘴角仍噙著談判得勝後的笑意。
可這笑意,僅僅維持了一瞬,便被遠處疾馳而來的探子打破。
“鬼刹大人——”來人急急忙忙地翻身下馬,低聲道,“宮中消息,國師命令祭天大典照常進行,兩日後獻祭,神子丹也已提前完工。”
白衍初的笑意徹底消失,眸色陡然一沉。
荊南王投降,不代表國師會停下。這場談判,並未終結。
白衍初緩緩吐出一口氣,目光冷冽:
“這老家夥,原來方才一直按兵不動的目的,是這個。”他低聲呢喃,眼底閃過一絲冷意,“讓我們以為投降是終點,其實不過是他所希望的開始。”
蕭鈺站在雲夢樓最高的亭閣,俯瞰整座荊南城,夜色之下,這座城市依舊燈火輝煌,百姓安居,可她知道,兩日後,這裡可能會成為地獄。
白衍初負手而立,目光沉沉,沉默片刻,才緩緩開口:
“荊南王已倒向我們,但國師未曾放棄。如果我們不行動,兩日後,祭天一旦成功,國師將利用神子丹徹底控製百姓。屆時,荊南的信仰體係會再次穩固,哪怕荊南王已降,也改變不了什麼。”
“可如果我們現在就讓昭周軍攻城……”蕭鈺緩緩皺眉,“荊南王方才歸順,昭周卻立刻翻臉,昭周的信譽將會毀於一旦,我們沒辦法同昭周的國主交代。”
進,需違背談判之約,失信天下;退,國師便會真正徹底掌控荊南,再無翻盤之機。
她看向白衍初:“小機靈鬼,現在該怎麼辦?”
白衍初沉默片刻,忽然輕輕笑了一聲:
“既然那老頭喜歡玩信仰,不如,我們也讓他嘗嘗……何為’神跡’。”
蕭鈺微微怔住,旋即,目光驟然一凝。
“你是說……”
白衍初眯起眼,月光映在他的眸底,泛起一絲幽冷的光芒。
“神子丹既然能製造神明,那我們不妨給百姓一個新的‘神’。”
夜風吹過,席卷起棋局的殘子,一場旗鼓相當的對弈,正式開始。
……
黃昏壓城,祭祀將啟。
烏雲堆積在天穹之上,如沉重的幕布,將荊南王城籠罩在一片詭異的靜謐中。
王宮之外,高聳入雲的白色祭壇屹立不動,赤色布幔在風中翻飛,如燃燒的烈焰。廣場之上,數千信徒身披素衣,雙手合十,虔誠跪伏,口中呢喃著經文,眼神狂熱又敬畏。
氣氛莊嚴肅穆,仿佛天地間隻剩下信仰與獻祭。
祭壇之上,國師緩緩睜眼。
他一襲金紅法袍,長發束冠,神色深沉而冷漠,拂塵輕揚,宛如不染塵埃的神祇,俯瞰著眾生。
緩緩開口,嗓音低沉,如同來自亙古的神諭:
“天命昭昭,凡忠於神者,焚身以祭。”
“焚身祭天,以血換國運——!”
“焚身祭天,以血換國運!”
信徒們高聲呼喊,聲浪震天,整個廣場仿佛被這狂熱的信仰點燃,所有人的眼神都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瘋狂。
石磚滾燙,他的皮膚被燙得通紅,可他的神情沒有半分動搖。
火焰翻騰,他的身影被映照得扭曲,他毫無畏懼,甚至帶著一種隱隱的渴望,仿佛烈焰的灼燒是通往神國的門扉。
隻要第一個人跳入火海,其他人便會毫不猶豫地跟上。
蕭鈺站在人群之外看著這一幕,指尖死死攥緊袖中的瓷瓶,心臟緊縮成一團。
她知道,若是任由此事發生,荊南王的罪己詔便毫無意義。百姓不會怨恨國師,隻會更加信奉“天命”。
哪怕荊南已經歸降昭周,可若是“天命”信仰未崩,那麼昭周即便推行寬仁的民政,也無法掌控這座城;不會有正常的生產,百姓也永遠逃脫不了被獻祭的命運。
——必須打破這種盲目的信仰!
就在信徒即將踏入火海的一瞬間,她欲伸手去抓對方衣袖的刹那,白衍初的聲音低低響起,帶著警告:
“冷靜。”
她猛地一頓,側眸看去,他的眉眼沉靜如水,目光深邃。
“憤怒救不了任何人。”
身側的白衍初隔著袖子扣住她的手腕,微微搖了搖頭。示意她將注意力回到該有的地方,而不是被憤怒影響,忘記了全局的考量。
蕭鈺的呼吸微滯,拳頭死死攥緊,片刻後,她緩緩吐出一口氣,眼底的情緒歸於冷冽。
空氣當中充滿了火藥與易燃藥草的味道。
她冷凝著目光,抬手一揮。指尖靈息悄然散出,赤粉色的光影隱匿於空氣,與火光交融在一起,淡得幾乎不可察覺。
祭壇之上的火焰,驟然一顫。
烈焰仿佛被無形之手撥弄,劇烈跳動了一下,隨後,原本旺盛的火勢竟猛然暗淡,仿佛即將熄滅。
下一瞬,風驟起!
狂風如浪,從四麵八方席卷而來,廣場上的赤色布幔瞬間被卷上半空,獵獵作響,似乎要撕裂這座以信仰構築的聖壇。
就在風勢攀至極點的瞬間,夜空中,一道雷霆轟然落下。
“轟——!”
雷光熾烈,撕裂黑暗,瞬間劈在祭壇側方。
神像,碎裂!
熾烈的白光瞬間撕裂黑暗,雷霆精準地劈在祭壇側方,供奉神像的石座瞬間炸裂,碎石四濺,塵煙滾滾。
整個廣場仿佛被震得顫動了一瞬。
雷霆精準落在供奉神像的石座之上,雕刻著古老神祇的神像應聲崩塌,石屑四濺,塵煙滾滾。
整個廣場仿佛在震顫,信徒們驚恐地睜大眼睛,望著轟然倒塌的神像,一時間竟忘了高呼,滿臉惶然。
“天譴……這是天譴?!”狂熱的信徒跪在地上,昂起頭,眼神迷惘。
“蠢貨!仔細看裂縫裡的東西!”距離他最近的人,看得清明,出聲罵道。
“不……不可能……!”那人趨近於崩潰。
“為什麼……神明為何毀滅自己的神像?!”
有人窸窸窣窣地小聲低語:“我們供奉的根本不是神……“
白衍初眼底閃過一抹幽冷的笑意。
信仰,從來不是靠教義維係,而是靠信徒的恐懼支撐。
當他們親眼看見神明降怒於自己信仰的聖壇,這份信仰便出現了裂痕。
這雷霆的落點、風勢的驟起,並非巧合,而是他們早就在祭壇上安排好的布局算計。
火焰的忽明忽暗,是蕭鈺靈息點燃火種,乾擾火勢;風暴的驟起,是白衍初借助地形與祭壇構造,引導空氣流動;而雷霆的精準落點,則是雲夢樓的探子事先埋下的炸藥。
借天象之勢,毀掉神像。
撼動信仰最好的方式,就是讓信徒親眼見到“神明的怒火,摧毀神權”。
如果神明都無法護佑自己的神像,那祂又如何護佑眾生?
信徒的狂熱開始動搖。
“這……這是神諭?”
“為什麼天雷會劈向神像?”
“國師大人,這是怎麼回事?!”
他們驚疑不定地看向祭壇上的國師,目光不再是絕對的狂信,而是帶著一絲遲疑和恐懼。
國師終於動了。
他緩緩睜眼,黑袍之下,一道森冷的視線掠過全場,落在那破碎的神像上。
“神怒。”
他聲音極低,帶著一絲近乎憐憫的冷漠。抬手,長袖翻飛,拂塵一揮。
祭壇之上,燃燒的火堆竟隨之一震,原本已經暗淡的火焰猛然騰空,竟比方才更加熾烈。
狂風反卷,將所有塵埃吞沒在赤紅色的烈焰中,廣場再次被信仰的光輝籠罩。
國師立於火光之中,宛如神明在人間的代言者,他的聲音低沉而有力,在整個廣場回蕩:
“愚昧之人,竟敢褻瀆神明!”
“天神降下雷火,非為示警,而是為審判!世間動蕩,唯有信仰不滅,爾等可敢質疑?”
信徒們的恐懼,被國師重新掌控。
他的語調不高,卻帶著讓人不寒而栗的震懾力,仿佛他的一句話,便是絕對的神諭。
被風壓迫得瑟瑟發抖的信徒們,臉上原本的恐懼逐漸變成崇敬,竟再次伏地叩拜:
“國師大人,弟子不敢懷疑!”
“神明在上,請寬恕凡人的愚昧!”
蕭鈺站在人群之中,目光冷冷地望著祭壇,眉頭不自覺地皺緊,指尖微微蜷縮。
國師幾句話,便讓信徒們重新跪伏在地,陷入狂熱。這樣下去,信仰仍然沒有被真正摧毀。
她可以毀掉神像、製造天譴,卻並不足以徹底撼動國師手中的神權,這些人心中的敬畏,依然沒有動搖。
而這時,一道溫熱的氣息倏地貼近耳畔,帶著戲謔的笑意。
“蕭鈺,準備好了麼?”
她猛地一頓,側過臉,對上白衍初幽深的瞳眸。
他的手指輕搭在她的肩頭,語調慵懶,帶著一絲蠱惑:“看見了嗎?”
他沒有看她,目光停駐在祭壇上,低聲輕笑:“國師的權柄,不止來自神權,還有這些人的恐懼。”
“所以,我們要給他們些彆的東西……一個新的信仰。”
蕭鈺的瞳孔微微縮緊,隱隱明白了他的意圖。
可還未等她開口,廣場之中,忽然有一道聲音打破夜色——
“神明已派下新的神使,來拯救荊南——!”
這一聲突如其來的呼喊,猶如重錘,猛然砸入人群之中。
信徒們驟然一滯,所有人都驚疑不定地抬頭,四下張望。
“什麼?神使?”
“神使在哪?!”
“是誰在說話?!”
這聲音仿佛憑空而生,在祭壇之下此起彼伏,如驚濤駭浪般翻湧而開。
站在高台上的國師微微一怔,眸色緩緩沉了下去。
有人,在挑戰他的神權?
氣息拂過耳廓,似情人般的呢喃在她耳邊細語:“……蕭鈺,該你了。”
她神經猛地繃緊,還未來得及反應,一股強大的力道突兀地從背後襲來。
“白衍初——!”
驚呼尚未出口,蕭鈺便感覺到自己猛然一輕,被白衍初一托,徑直推到了祭壇之上。
雷光未散,蒼穹之下,她衣袂翻飛,發絲輕揚,沐浴在那殘存的光輝之中,仿佛真的是被神明選中的使者。
刹那間,整個廣場寂靜無聲,所有信徒的目光,齊刷刷地落在她的身上。
蕭鈺的心跳急劇加快,指尖微微蜷縮,腳步險些不穩。
她轉頭,死死地盯著站在人群之中的白衍初。
而那家夥卻不慌不忙地站在暗處,嘴角噙著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意,神色悠然自得。
像是一個布下棋局的棋手,終於等到了這一步的落子。
國師緩緩眯起眼睛,第一次露出真正感興趣的神色。
雷光未散,夜色沉沉,風暴正在醞釀,神權與信仰的爭奪戰,即將在祭壇之上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