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沉,雲夢樓主院,燈火明滅不定。
桌案上的燈盞搖曳,蕭溟端坐在主位,指節輕敲著桌麵,眉眼微抬,目光淡漠,蕭溟不動聲地打量著眼前的年輕鬼刹。
據說訓練營成績不錯,直升鬼刹,倒是個可塑之才。
白衍初恭敬地立在一旁,手裡捧著兩封折子,一封是蕭鈺呈遞給遼太宗的丹藥調查報告,另一封則是……
《雲夢樓工作規章製度改革報告》。
蕭溟盯著那封“改革報告”半晌,眉頭微蹙,冷聲問道:
“改革是何物?報告又是什麼?!”
白衍初微微歪頭,認真地斟酌措辭:“這是大小姐給您的……呃,建議書。”
“她對樓內的工作安排,以及大家的任務分配,有一些自己的想法。”
“啪——!”
蕭溟猛地一拍桌案,震得筆架晃晃悠悠,眼看就要倒。白衍初眼疾手快,伸手扶穩,心裡忍不住直呼好險。
契丹部的大將軍,雲夢樓探子營的掌舵者——蕭溟,四十出頭,正值盛年,也是……
最容易發火的年紀。
隻見他目光如炬,吹胡子瞪眼,怒不可遏地道:
“這死丫頭!賺了軍功,又騙了官職,現在連老子都不放在眼裡了,是不是?!”
白衍初低頭,硬生生忍住笑,險些憋出內傷。
“奶奶個熊!”蕭溟越說越氣,粗聲粗氣地罵道:“一天到晚不著家,就知道在外頭鬼混!沒出息的時候,成天窩在家裡,慫得跟隻鵪鶉似的!”
“現在倒好,出息了,人也不見了——!混賬東西,沒半點姑娘家的樣子!”
他這話一出口,白衍初差點繃不住笑意,若是蕭鈺在此,怕是要當場翻臉了,父女二人估計能乾一架。
一番劈頭蓋臉的訓斥過後,蕭溟終於稍微平複了怒火,目光落在白衍初身上,皺眉道:
“怎麼傷的?嚴不嚴重?”
白衍初立刻站直身姿,語氣恭敬:“回樓主話,屬下隻是皮外傷,已經去花堂看過了,並無大礙。”
稍作停頓,他機敏地補充道:
“雖說歹徒窮凶極惡,好在大小姐武功蓋世,毫發無損,您大可放心——”
蕭溟聞言,臉色稍緩,滿意地點點頭。
白衍初暗自慶幸,果然答對了。樓主哪裡是在關心他的傷勢,分明是擔心蕭鈺!
蕭溟沉吟片刻,冷哼一聲,問道:“她現在人在哪兒?”
白衍初略作思忖,答道:
“調查完長生宴後,我們便在西蜀分彆了。按時間推算,大小姐此刻應該已到吳越,正在與丹霞宗的嶽掌門共飲清茶。”
暴躁人父·蕭溟:“……她就知道陪彆的老頭喝茶,就不知道回來陪自己爹喝酒?!”
然而,話鋒一轉,蕭溟卻歎了口氣,沉聲道:
“下次遇到,你帶句話給她——”
白衍初立刻豎起耳朵。
蕭溟目光幽深,語氣難得的平靜下來,帶著幾分沉思:
“中原的‘禁藥’是查不完的,管得了一時,管不了一世。若想清理乾淨,就得有能壓住局勢的手段,不是靠一個人衝在前頭。”
白衍初微微一愣,眼底浮起一絲若有所思的神色。
蕭溟繼續道:
“一個將軍天天想著做前鋒兵卒,像話麼?!她得學會把事情交給更合適的人去辦,而不是凡事親力親為!”
“再說了,雲夢樓有的是人手,有的是資源,真以為天下就缺她一個蕭鈺?!”
話音落下,白衍初不由得在心中暗暗讚歎。
果然是老狐狸,一句話就點出了關鍵。
蕭鈺這一年行走九州,武道卓越,丹術精絕,連情報收集、戰略布局都逐漸摸出了門道,但……她太習慣於凡事親力親為了。
然而,身處局勢風暴的核心,最重要的從來不是衝鋒陷陣,而是運籌帷幄。
白衍初眼神微亮,覺得樓主這番話極有道理。
於是,他立刻拱手應道:“屬下一定把話帶到。”
蕭溟擺擺手,語氣不耐:“行了,滾吧。”
白衍初:“……”
他還是閉嘴,趕緊退下為妙。
與此同時,吳越。
午後的陽光透過殿外的竹影,映在檀木長案上,浮光躍金。
回廊之上,茶香氤氳,彌漫著寧靜祥和的氣息。
蕭鈺悠哉地端著茶盞,微微晃著杯中的碧螺春,臉上帶著幾分愜意的漫不經心。
今日,她索性將麵具一摘,放到手邊,以真麵目視人。
而對麵的嶽清徽,卻一臉正襟危坐,目光深邃,似在思索著該如何開口。
蕭鈺見狀,微微一笑,目光落在他手邊那本翻了一半的丹典上,隨口道:
“掌門請我來,不會隻是來喝茶的吧?”
嶽清徽微頓了頓,臉色略顯尷尬,但很快收斂情緒,端起茶盞輕抿一口,含笑道:
“蕭姑娘此言差矣,老夫不過是被你的驚才絕豔所折服,心生敬仰罷了。”
“哦?”蕭鈺挑眉,笑意盈盈,語氣意味深長,“若我沒記錯,宴會上掌門可是想讓我背鍋的。”
嶽清徽神色微僵,隨即歎了口氣,坦然道:
“不錯,老夫的確存了這個念頭。在我丹霞宗,煉丹之道傳承有序,旁門左道者屢屢擾亂丹道清規,外界所傳的毒丹、邪丹,十之八九出自黑市。”
“你自稱‘毒醫丹師’,老夫原本以為你也是黑市一脈出身。”
他頓了頓,目光銳利地看向蕭鈺:“可如今看來,老夫倒是低估了你。”
蕭鈺眸光微動,依舊笑盈盈地抿了口茶:“掌門的意思是,現在不想讓我背鍋了?”
嶽清徽搖頭,語氣帶著幾分不甘:
“你在席間所言之醫理,嚴謹無懈可擊,就連老夫都無從反駁……你,究竟師從何人?”
果然是為了這事兒來的。
蕭鈺心底了然,嶽清徽的真正目的,並非關心長生丹的危害,而是她所展露出的丹道造詣,以及她背後的傳承。
她淡笑一聲,慢悠悠地答道:“掌門,我不是早就說了麼?是從一本古籍上學來的。”
“那古籍何在?”嶽清徽立刻追問,聲音微微上揚,眼底透著濃濃的求知欲。
蕭鈺看著他那副“你快告訴我,我保證不搶”的神情,差點笑出聲。
這老頭,還挺有意思的。
蕭鈺輕輕晃著茶盞,似笑非笑地看著嶽清徽,眼底帶著一絲狡黠的光:
“掌門若是想借閱古籍,恐怕要失望了。”
嶽清徽眉頭一皺,臉上的笑意微微收斂:“怎麼說?”
蕭鈺隨意地轉了轉茶盞,語氣雲淡風輕:“因為那本古籍,已然消亡。”
嶽清徽的手指微微一頓,抬眸盯著她,目光銳利。
蕭鈺毫不避讓,繼續道:“不過,掌門也不必太過遺憾,我已將其中內容熟記於心。”
嶽清徽眯了眯眼,像是在權衡這話的真假。
半晌,他冷笑一聲:“這倒是方便得很。”
“你既已熟記,那不如默寫下來,給老夫看看?”
蕭鈺笑了,輕輕放下茶盞,手指輕叩桌麵,悠然道:
“掌門這般心急,可不像您啊。咱們今日既然談論‘交換’,那總要公平才行。”
嶽清徽目光微沉,緩緩道:“你想換什麼?”
蕭鈺唇角微勾,目光靜靜地落在嶽清徽身上,輕聲道:
“掌門應當與柳時晏早有交情吧?”蕭鈺語氣輕快,似是不經意地提起,“不知掌門對他怎麼看?”
嶽清徽臉色微不可察地變了變:“你要查他?為何?”
蕭鈺端起茶盞,語調輕快:
“自然是為了長生丹、戰奴丹的源頭。這些丹藥並非南平首創,而柳時晏恰巧在丹道的造詣極深……想必,掌門該知道些什麼?”
嶽清徽沒有立刻回答,而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半晌,他輕歎一聲,眼底閃過一絲複雜的情緒。
“蕭姑娘,你可知……世間有些東西,知道得太多,並非好事。”
蕭鈺輕笑一聲:“掌門不妨說說,我來判斷,是否對我有害。”
嶽清徽盯著她看了許久,最終還是緩緩開口。
他的語調一如既往的平穩,可話語間卻帶著幾分深沉的冷意:“妖道、巫族,皆是邪門歪道,人人得而誅之。”
“妖道之流,覬覦長生,妄圖以旁門左道突破人身極限,數百年來,禍害蒼生。”
嶽清徽的聲音低沉,帶著一股深重的厭惡:“他們不修正道,不循天理,妄圖篡改生死輪回,奪天地造化,最終卻落得自取滅亡的下場。”
“長生丹,最早的雛形,便是從妖道手中流傳而出。”
蕭鈺微微眯起眼:“妖道?”
嶽清徽冷笑一聲,目光鋒利:“這世間,凡是妄想長生不死之人,皆稱’妖道’。”
九尾突然插嘴,有些生氣:「呸!彆聽這牛鼻子瞎掰。我們妖是有原則,可不是什麼都乾。」
蕭鈺心頭微微一震,表麵卻不動聲色。
但聞嶽清徽繼續:
“但最早的一批妖道,並非世俗煉丹師,而是……巫族的餘孽。”
“巫族本就是一群不信天命、不敬正統的異類,他們以秘術驅使陰魂,煉製邪丹,妄圖挑戰天道倫常。”
“當年各大宗門與朝廷合力清剿,滅了他們的大部,餘孽四散逃亡,躲入黑暗之中,苟延殘喘。”
“你以為如今黑市上流通的那些邪丹、毒丹的配方,真的是散修煉丹師所創?”
嶽清徽嗤笑一聲,眼底浮現一絲輕蔑:“不過是那些藏匿在黑暗中的巫族餘孽,在攪弄風雲罷了。戰奴丹,便是其中之一。”
蕭鈺眸光微斂,指尖輕輕摩挲著茶盞。
她的確聽說過巫族的傳聞——那是一個神秘而古老的族群,曾有過輝煌的曆史。卻在百餘年前,被各大宗門與當時的唐王朝聯手剿滅,也就是十分有名的——九州之役。
她本以為,戰奴丹、長生丹這些禁藥,是出自某些彆有用心的煉丹師之手,可如今看來……
背後竟然牽扯到巫族?
蕭鈺思緒翻湧,若有所思地問:“掌門的意思是,黑市上的禁藥,皆是巫族餘孽所為?”
嶽清徽冷冷道:“不然你以為呢?普通煉丹師,怎會有能力研究出‘戰奴丹’這種東西?”
“那是巫族自古流傳的秘法——他們以秘術操控生死,將活人當作藥引,以血肉祭煉丹藥,以靈魂激發藥效。”
蕭鈺聞言,眸色微沉。她腦海中浮現出曾在黑市聽聞的活人煉丹、孩童獻祭的傳聞。
原以為隻是江湖流言,如今聽嶽清徽這般一說,竟然是真的麼……
她握緊了茶盞,指尖微微泛白,心底湧上一股難言的情緒。
嶽清徽見她不語,以為她被嚇住了,淡淡道:“所以,蕭姑娘——”
有些事情,還是彆插手為好。巫族雖已沒落,但妖道餘孽暗藏於世,勢力盤根錯節。你今日拆了長生丹的真麵目,已然壞了某些人的財路,若繼續深挖,怕是……遲早會惹來殺身之禍。”
蕭鈺抬眸看著他,目光幽深,半晌,忽然輕笑一聲:“掌門這是在勸我?”
嶽清徽歎道:“老夫隻是提醒你,凡事三思而後行。”
蕭鈺放下茶盞,緩緩站起身,拍了拍衣袖,淡然道:
“多謝掌門提點。不過,既然我已經插手了,就不可能半途而廢。”
他隻是靜靜地看著她,目光複雜,似乎帶著幾分遺憾。
半晌,他輕歎一聲,緩緩道:
“蕭姑娘,江湖之中,能夠活下來的,從來不是最聰明的人,而是最懂得退讓的人。”
蕭鈺微微一笑,眼底閃過一絲淩厲的鋒芒:
“那要看,是退一步海闊天空,還是退一步,深淵萬丈。”
她收回目光,隨手將嶽清徽卷案上的一副人體穴位圖,扥了過來:
“掌門,借來用用——”
說話間,拿起筆,勾勾畫畫起來。不一會兒就在圖上增加許多小楷。
嶽清徽起初皺眉,可耐著性子看下去,卻越來越興奮,雙眼放光,指著圖問:
“這就是你說的,神經係統……那這個內分泌是什麼?”
蕭鈺笑著同他簡單解釋了一下,順便指出人體的代謝過程,丹藥如何影響五臟六腑,任何排出體外的。
嶽清徽聽得似懂非懂,卻感覺無比的厲害。
“那姑娘能否實驗給老朽看看?”
蕭鈺想了想,現場展示,這可不大容易。不過……
她隨手找了個煮茶添柴的鐵棍,示意嶽清徽:“嶽掌門,翹個腿——”
嶽清徽雖不明所以,可依舊照做。
瞧見鐵棍輕輕敲擊,帶來下意識地震動,蕭鈺笑眯眯地解釋道:
“這是膝跳反應。膝蓋下方的韌帶被敲打後,刺激傳遞到腿部神經,神經又指揮肌肉快速收縮,讓腿不自覺地向前踢,這是一種身體的本能反應,就像手碰到燙的東西會本能地縮回一樣。”
“神奇,太神奇了——”
蕭鈺見好就收。拍了拍手,站起身來,打算告辭。
意猶未儘的嶽清徽見她要走,趕忙起身挽留:
“小友,今日相聚甚歡,下次重聚可有時候啊?”
蕭鈺笑眯眯地衝他一抱拳:
“嶽掌門實在抱歉,在下還有事,不敢久留。江湖人士聚散隨緣,總有重逢之時。今日天色一晚,先走一步了……”
說著,她拿起麵具,步伐輕快地離去。
“小友慢走,期待下次重聚——”
嶽清徽既高興又遺憾,心中有了決斷:此女絕非池中之物,若不能收為己用;至少,也不能為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