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棄子(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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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鈺總算完成了白日裡的軍事會議,踏入雲夢樓的營帳已是傍晚。

穀青洲的遺體靜靜地安置在角落裡的擔架上麵。血跡早已乾涸,蒼白的麵容沉靜如常,仿佛隻是沉入一場不會醒來的夢。

蕭鈺一臉疲憊,在帳子內站了一會兒。大家似乎都有很做事情要做,穀老一直在處理政務,雖然談不上焦頭爛額,但也算是應接不暇。

雲夢樓的弟子們進進出出,向穀堂主彙報事情,卻無人向角落裡的遺體看上一眼,他們的眼中沒有悲傷、沒有悼念,甚至沒有一絲敬意。

就連站在穀老人前的她,也被刻意地忽略了存在。

太刻意了,這些無視,讓她不舒服,胸腔裡有種燥鬱的怒火,越積越多。

“穀爺爺,我把他帶回來了。”

終於她先開口,打斷了伏案書寫的人,聲音帶著一絲未掩的哽咽。

營帳內,穀老盤膝而坐,身披墨青色披風,神色肅然,眼神冷得如同岩石上結的霜。他抬起眼,看了她一眼,又低下頭,不見絲毫情緒波動。

穀老隻是淡淡地“嗯”了一聲,沒有起身,也沒有改變態度。像是在聽一個與自己無關的回報。

蕭鈺的心咯噔一沉,不安在喉間蔓延。

“他是你孫兒!”她忍不住提高了聲音,麵對他的冷漠,感到不可思議;“你……不難過嗎?”

“他是我的孫兒不假。”穀老抬眼看她,語氣冷冽如刀,“可他死得活該。”

蕭鈺怔住,仿佛一道雷劈在頭頂,一時間連呼吸都亂了節奏。

“他同他的父親一樣,優柔寡斷。”穀老緩緩起身,站在火光裡,身形瘦削而挺拔,布滿皺紋的臉上沒有一絲波動;

“任務完成一半又折回去救人?連敵情都不摸清楚,就敢孤身闖營?失敗了,連命都賠進去,這種蠢事也能乾出來。他死,並不值得憐憫。”

他的目光掃過蕭鈺,像是在看一隻同樣令人失望的貓崽。

“你也一樣。”他冷冷地說,“心軟、沒腦子。那時候若是你死,他還能活。”

蕭鈺臉色一白,胸口像被人重重擊了一拳。

她知道穀青洲是為救她才違命而返,卻沒想到,他的死不僅不被理解,反而成了“愚蠢”的代價。

她啞然,心頭翻湧著憤怒、悲傷與無法言喻的羞辱。

“無能之人,注定是樓裡的棄子。”

穀老走至屍體前,低頭看了一眼,隨即轉身,連碰都沒有碰一下自己孫兒的屍體,多一眼都是厭惡。仿佛地上躺著的,不是他的親孫,而隻是個可有可無的廢棋。

蕭鈺愣在原地。這話落像一把鏽鈍的刀,割開蕭鈺最後一點心理防線。

她霍然回頭,看向營帳內其餘幾人——皆是雲夢樓中的探子、執事,一個個神情冷漠如霜,眼中無波無瀾,甚至有些人隱隱透出嫌惡。仿佛穀青洲的死亡不過是一場失誤的行動記錄,不值一提。

“你們……”蕭鈺喉嚨乾澀,“真的都是這樣想的?”

沒人回答她。

帳外的風吹動了門簾,火光在他們的臉上一閃一滅,映出一張張冷漠到近乎陌生的臉。

穀青洲臨死前說的話,忽然湧入腦海:“雖然我是爺爺最得意的孫子,可他不止有我一個孫子。他是不會來救我們的……”

那時她不信,甚至以為他在怨恨、在自憐。可現在,她才真正懂了那話的分量。

原來這就是雲夢樓。

這個她剛穿越便被安排“歸屬”的組織,表麵強大,實則冷酷無情;他們用絕對的理性衡量一切——包括血緣,包括生死。

蕭鈺心底掀起一場前所未有的震蕩。

她在這個世界尚未站穩腳跟,就迎來了第一次、也是最徹底的幻滅。

她曾以為,有了穀青洲,她至少有一位“同伴”,可如今,她連這份薄薄的慰藉也失去了。

她腦中殘存著現代社會的溫情與秩序觀;可在這個禮崩樂壞的世界裡,溫情是笑話,情義是愚蠢。

她第一次意識到——她真正的孤獨,不是身在異世,而是再無一個可以相信的人。

她很想逃。

不是從某個地方逃,而是從“他們”中逃。這個組織,這些人,這種冷硬到沒有人味的體係。

可她不知道該逃到哪去。

這個世界太陌生,黑暗處全是陷阱,明處皆為算計。若不是穀青洲,她連命都保不住。

而現在,她連他也失去了。

沒有人為穀青洲收殮屍身,她便自己來。

夜深露冷,營帳外無人攔她。她默默地背起穀青洲的屍體,像背起一座山。

她咬緊牙關,一言不發,獨自走向營地外的山林。

她要為這個世界第一個守護過她的人,找一塊乾淨的地方,好好地埋葬他。哪怕沒有儀式,沒有親人,至少,要有她,替他落一把土。

山路陡峭,泥土鬆軟。黑夜沉沉壓下來,隻有月光稀薄地灑在林間。

蕭鈺在一處不顯眼的坡地停下。

軍營外,辰時白鹿帶著他們路過的荒山坡。這裡地勢高遠,極目望去,白雪茫茫,天地無聲。

她用一塊破布蓋住穀青洲的臉,生怕寒夜涼透了他。

他的身體已經僵硬,血乾涸在破碎的衣甲上,睜著的眼她早已小心合上。

她四處尋找石頭和枯枝,一點點清理出一片地。沒有鐵鍬,沒有工具,蕭鈺隻能用手,一點點地扒開地表的土。指甲被碎石刮破,血混著泥,疼得鑽心。寒風裹挾著冰雪割裂皮膚,泥土滲入指縫,她卻毫無所覺。

她咬著牙不讓眼淚掉下來,她不準自己再哭了。

他已經走了,再多的眼淚也換不回。

當坑終於刨好,她緩緩將穀青洲放進去。她沒力氣再說話,跪在那裡,雙手搭在坑邊,仿佛把自己也埋了進去。

夜風吹過,林葉簌簌響。

蕭鈺終於開口了,聲音很輕,像是在呢喃。

“穀青洲……”她輕輕道,“你是我來到這個世界,第一個信任的人。你保護我、教我怎麼辨彆危險……你叫我彆害怕,說你在。”

“可你現在走了。”她吸了吸鼻子,淚水悄無聲息地滑下臉頰,“我很害怕。”

她垂下頭,指尖在泥土中輕輕劃過,像是怕驚擾了他,

“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你們所謂的‘天命’,可我想不認命。唐軍的主帥雖然是位很厲害的家夥,可仇還是要報的。沒人幫我,我可以自己來的……”

她從袖中緩緩抽出一柄短刃,那是穀青洲在河道上,二人疲以奔命時塞給她的,說“用不上是最好的”。

如今她將它拿在手中,寒光映進她眼底,也照見她內心未熄的恐懼。

“這也是……我第一次,真正要殺一個人。”

她握著刀的手微微發顫。

她從未殺過人。這個世界再殘酷、再血腥,即便是借著九尾的力量捏死時鶴真人的替身,她都還隻是個“旁觀者”。

但現在不同了。

她深吸了一口氣,低聲道:“其實……我不是你認識的蕭鈺。”

“我來自另一個世界。一個沒有戰火的地方。那裡人們不需要殺人才能活下去,不用背叛,不用冷眼相待親人……我也不需要像現在這樣,跪在山林裡,為一個哥哥一樣的人掩埋屍體。”

她說著,忍不住輕輕笑了笑,苦澀而溫柔。

“我知道你聽不懂,但我還是想告訴你這些……”

她抬起頭,望著天,“所以,拜托你……如果你的魂魄還在,就幫幫我,好不好?哪怕隻是一點點勇氣。”

寒風太冷刮得眼睛酸澀,忍不住紅了眼眶。

風中沒有回應,無聲無息。

默良久,她將額頭輕輕抵在木刻的碑上,聲音顫抖又無助:

“青洲,你是我來到這裡認識的第一個夥伴,看樣子會是唯一一個了……”

不一會兒功夫,大朵大朵地淚珠,斷了線似的掉落,最終,尾音化作低低地啐泣哭腔。

風雪呼嘯,吹亂了她的發絲,也將她的哭聲吹散在了荒原之上。

她哽咽著,把短刃插入土中,雙手合十,重重地磕了一個頭。然後,她一點一點地,把土埋回穀青洲身上。

動作很輕,像是在掩埋一段記憶,一段未完的兄妹情。

直到再也看不見他的衣角,她才停下動作。

沒有立碑,隻在一塊青石上,用小刀刻下兩字:“青洲”。

站起身時,頓了頓,聲音更輕了:

“你走吧,我送到這裡了……若有來世,投胎去個和平的時代,倘若還能遇見……”

哥哥,願下一世,你能活得自在。

然後,她緩緩轉身,走向更深的風雪之中。

這一次,沒再回頭。

心中終於多了一點點方向:模糊的、血色的、帶著殺意和希望的方向。

她轉身離開,背影消瘦,眼神卻在夜色中一寸寸變冷。

從今往後,她再不是誰的“棄子”。

她是她自己。

——這個世界再不堪,她也要用自己的方式,活下去。

遠處,兩道身影悄然立於風雪之中,默默地注視著這一切。

遼帝耶律堯骨披著沉沉的黑金蟒紋披風,站在一處山石之上,雙眸深邃,鷹隼般銳利的目光透過風雪,凝視著那個孤獨的身影。

身旁,慎隱耶律屋質靜立著,目光沉思,緩緩攏緊袖袍。

良久,遼帝開口,嗓音低沉:“你算出來什麼了,她……真的是天女?”

慎隱輕輕歎息了一聲,微微眯起眼睛,目光中帶著幾分複雜:“她身上的確帶有天命。”

“最近才有的?我看她小時候總往太後那裡跑,也沒顯出來什麼。”

慎隱:“準確地說,是今天顯現出來的。”

“一個煉氣境、能夠召喚百獸的天女,有意思——”

夜色之下,遼帝的表情模糊不清,他隻是靜靜地看著遠方,目光深邃如淵。

風雪掩埋了一切,卻掩不住天地間,一場巨變的悄然降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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