營州城外百裡,遼軍大營。主帥帳內,連日的軍事會議已經開了兩天,眾將依舊爭論不休。
“再等三日,營州城已是強弩之末,不攻自破!”
“等什麼等?唐軍不會再有支援了,根本不用等五日,趁現在直取城池,豈不更快?”
“廖將軍這話說的,為時尚早。未收到雲夢樓雪堂的情報,有沒有援軍,還有待商榷吧……”
眾人各執己見,言辭激烈,帳內吵嚷聲此起彼伏。
遼太宗耶律堯骨坐於主位,眉頭微皺,右手撐著額角,眼底滿是隱忍之色。
聽得腦仁生疼,他終於忍無可忍地睜開銳利如鷹的眼睛,掃視一圈,側頭低聲問道:“穀老呢?”
”回陛下,雪堂主原本是打算來的。可臨出營帳前,他孫兒養的那兩隻隼,啄開了籠子,越獄了——”
回話的臣子二十出頭年紀,一雙漂亮的桃花眼,模樣清秀儒雅,著軍人鎧甲裝扮。
這話乍聽來,十分不符合常理,帳內不少將領瞪大了眼:兩隻鳥跑了,就能耽誤軍議?!
但遼太宗並未生氣,僅僅是刮了對方一記眼刀:
“敵輦,好好說話!兩隻畜生跑了,也能耽誤來議事麼?!”
耶律屋質,字敵輦。大遼帝國的現任慎隱,負責處理貴族政教事務,是太宗最親近的心腹。恭敬地彎腰,輕笑著,語氣悠閒地拱手答:
“陛下,這兩隻隼,是他孫兒一手養大的。”太宗眸光微閃,似有所悟,嘴角勾起一絲笑意:
“你的意思是,唐軍是否有援軍,很快就會有消息了?”
耶律屋質沒有明言,隻是意味深長地眨了眨眼。
太宗頓時心情大好,提高音量下令:
“來人——!調一個隊人去幫穀老找鳥,找到了重重有賞。”
令才頒下去沒一刻,哨兵又調頭回來了。慌慌張張地進門,差點被門口的兵器絆一跤。
“作甚麼,毛毛躁躁的。站好了說話!”
門口的高階將領看不過去,低聲訓斥了一句,眉眼中儘是嫌棄。心道:陛下身邊的親衛軍這素養有待提高啊!
哨兵慌忙扶正了兵器,站直時分,額角儘是汗珠,也不知是嚇得還是跑得著急了。見營帳內十幾雙眼睛突然齊刷刷都盯著他看,更是緊張萬分,不由得噗通一聲單膝跪地,頭也不敢抬。
“出了什麼事?”
將領們左右讓出一道光亮,上位的太宗總算瞧見了他。漫不經心地開口,發問。
哨兵白著臉,也不敢擦汗,戰戰克克地答:“回陛下,外麵……外麵……”
“外麵怎麼了?你倒是說啊——”最靠外側的年輕將領是個急性子,受不了他的吞吞吐吐。朝上一抱拳,“陛下,我去瞧瞧——”
說話間,打簾閃身,便出了營帳。
幾個瞬息不到,年輕的將領很快就回來了,臉色巨變,已不似方才的淡定從容。舌頭打結,但好歹能說句完整的話來:
“回稟陛下,我們……被包圍了。”
此言一出,帳內瞬間鴉雀無聲,緊接著,所有將領驚然起身。
“什麼?!”
“乾他娘的,老子去殺了這幫唐狗!”
鬨鬨哄哄地一片響動,拔刀地拔刀,提劍地提劍,乒乒乓乓,兵器聲不絕於耳,殺氣升騰。
太宗皇帝麵容微沉,沒說話,瞟了一眼身旁的慎隱。
後者心領神會,微微一笑,語氣一如既往的悠然:“說清楚。我們被誰包圍了?”
將領倏忽察覺自己似乎沒表達明白,差點鬨出烏龍來,趕忙解釋:
“諸位彆緊張,不是唐人。我們……被山穀裡的獸群包圍了。”
“啥玩意兒?!”
“薑副將,你開玩笑呢吧?!”
“就是!這大冬天的,哪兒來的獸群?!獵戶都不出門了。”
薑副將立即不高興地吹胡子瞪眼:“瞧你講得什麼話?!外麵那麼大一頭白鹿,我能看錯?!再說了,即便我眼花,難道所有的兵都眼花了嗎?!”
“白鹿?”
耶律屋質眉梢微微上挑,目光中閃過一抹思索。
薑副將點頭,神色複雜地回道:“兩人高,鹿角上有霞光。”
帳內瞬間一片寂靜。
薑副將思忖了一下,嚴肅地又補充了一句:
“鹿旁好像還站著個女的……”
此言一出,眾將紛紛麵麵相覷。半晌,一名年長的將領猛地一拍大腿,驚喜地叫道:
“天女與神鹿降世,這是能帶來好運的祥瑞之照呀!”
眾將士立馬表情變得喜悅起來。
“陛下,真是天佑我大遼啊!”
““白鹿乃契丹部的聖獸,凡見者,必有大勝!”
“何止這一戰,白鹿是豐收之神,這一年都將五穀豐登,繁榮昌盛!”
剛剛還殺氣騰騰的帳內,此刻變得熱鬨非凡,議論聲不絕於耳。有人興奮地搓手,有人已開始計算此兆頭該如何昭告全軍。
太宗微微眯起眼,似笑非笑地看向耶律屋質:“敵輦,你怎麼看?”
耶律屋質輕笑,拱手答道:“天賜之兆,凡人不可違。”
太宗沉吟片刻,隨即大笑:“既如此,那便出帳去看看這天賜的祥瑞!”
說罷,他起身整理衣袍,大步朝帳外走去。眾將緊隨其後,臉上都帶著掩飾不住的興奮。
踏出營帳,眾人抬頭望去,頓時倒吸一口涼氣。
遼軍營地外,百米之距,一頭通體雪白的巨鹿靜靜立於原野之上,氣息如鬆雪般清冷,卻帶著一種無法言喻的神聖。
它四蹄輕踏,如同踏在虛空之中,竟不發一絲聲響。白鹿身後,百獸環伺,狼、狐、雕、熊……皆靜默無聲,宛若山林中的幽魂,悄然降臨遼軍大營,卻未掀起一絲塵埃。
此情此景,正如薑副將所言——百獸圍營。
隻是,誰也不曾想,這麼大一群猛獸,竟能悄然無息地逼近營地,仿佛是自天地間幻化而來,若非那鹿背之上馱著一個人、身側還站著一位,遼軍眾將士甚至要懷疑,眼前所見不過是一場虛幻的海市蜃樓。
蕭鈺,在營帳百米之外停下了步伐。
她的身影單薄,卻如同寒夜孤峰,沉穩而不屈。即便遠隔軍營,她依舊能感受到軍中眾人的注視,千軍萬馬的肅殺氣息鋪天蓋地,可她隻是淡然地抬起頭,目光穿透風雪,看向營帳中央那抹尊貴的身影。
遼闊的天空下,兩隻隼盤旋飛翔在大雪中,鳴叫聲清脆卻低沉,如泣如訴,宛若一曲哀歌,在天地間回蕩。
蕭鈺靜靜地望著天空中飄蕩的飛雪,輕輕歎息,手掌緩緩落在白鹿的背脊上,聲音幽幽:
“你們是知道主人死了麼?叫得這麼傷心……”
白鹿似有所感,低低啼鳴了一聲,鹿角上的霞光微微閃爍,映得她臉上浮現一層淡淡的光暈,仿佛天地間的唯一焦點。
——「曉曉,不許哭——」腦海深處,某個溫柔的聲音浮現。
“不哭。這麼多人瞧著呢!”她輕聲呢喃回應九尾,睫羽蹁躚,瞳眸已經回歸人類。
目光落在鹿背上,望向那被白布裹著的屍體。
穀青洲,雲夢樓年輕一輩中最傑出的探子,最終卻要埋骨在這片陌生的土地。
她的雙手微微用力,緩緩將那具染血的身軀從白鹿背上卸下,搭在自己肩頭。血腥味瞬間包裹住她,但她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
“這棄之不顧的債,我要自己討回來。”
言罷,她抬手,輕輕拍了拍白鹿的背脊,聲音輕緩,帶著一絲不舍:“謝謝你,白白。接下來的路,我自己走……你們回去吧。”
白鹿眨了眨清澈的眼睛,低下頭,伸出舌頭舔了舔她的掌心,動作溫柔而克製,像是在安慰她。
蕭鈺扯了扯嘴角,艱難地擠出一個笑容,指尖輕輕撫過它的鹿角:“嗯……有緣再見。替我謝謝大家。”
“嗚——!”
白鹿仰首長嘯,隨即,百獸齊聲低吼,震耳欲聾的獸嘯聲刹那間回蕩在遼軍營外,如滾雷般滾滾翻騰,仿佛是在向天地宣告什麼。
——遼軍眾將,無不被這一幕震懾得動彈不得。
他們看過千軍交鋒的戰場,看過血染黃沙的廝殺,可從未見過如此奇異的一幕——百獸臣服,眾生朝拜,仿佛她才是這片天地的主宰!
所有走出來觀景的士兵,都驚愕地站在大營門口,大氣不敢出一聲。
“這……這到底是什麼人?”
“百獸朝供,神鹿相隨,難道真是天命之女?!”
“怎……怎麼有些眼熟?像極了……那位雲夢樓的……”
緣分的議論聲蕭鈺並未聽到,她正抬手揉了揉被獸吼震得嗡嗡作響的耳膜,卻在下一刻,瞥見天空中的一隻隼,忽然停止了盤旋。
然俯衝而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直直紮向地麵上的一塊尖銳石頭。
“砰——!”
鮮血瞬間濺落在堅硬的岩石上,殷紅一片,觸目驚心。
雄鳥殉主了。
她的喉間仿佛被人狠狠掐住,胸口發悶,眼眶瞬間泛紅。
另一隻雌隼輕輕落在她的肩膀上,悲鳴一聲,帶著哀傷的氣息,輕輕蹭著她的脖頸,似是在緬懷它的伴侶。
白鹿緩緩踏上前一步,低頭頂起雄隼的屍體,鹿角上的霞光再次閃爍。它仰起頭,最後望了蕭鈺一眼。
下一瞬,猛地轉身,蹄聲輕踏雪地,率領百獸緩緩消失在山穀叢林之中。
白鹿踏血,百獸退散,仿佛天地之間從未存在過。
蕭鈺靜靜地站在原地,直到天地重新歸於寂靜。
她緩緩低下頭,看著肩膀上依舊停留的雌隼,輕輕撫了撫它的羽毛,聲音微啞:
“……你還願意留下麼?”
雌隼沒有離去,隻是靜靜地停在她的肩上,眸底閃爍著微光,做出決斷。
蕭鈺微微歎息:“好!那麼一起,料理這盤殘局——”
風雪漸止。
曠野之上,女子足尖輕點,扛著穀青洲的屍體,幾個起落,平穩地立於眾人的麵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