產業園開園首日，停車場不到八點就停滿了車。韓東來站在觀光塔上往下看，人流像彩色的溪流在各功能區之間蜿蜒流動——親子家庭湧向采摘園，年輕人在網紅打卡點排隊，老年旅遊團圍著講解員聽農業知識。
對講機裡傳來春花急促的聲音："東來，餐廳食材不夠了！"
"我讓大棚現摘。"韓東來按下通話鍵，"金萍那邊怎麼樣？"
"民宿全滿，她在張羅加床。"春花的背景音嘈雜，"美國考察團到了嗎？"
"十分鐘後到。"韓東來看了眼手表，"江鳳去接了。"
觀光電梯下到一層，韓東來迎麵撞見小剛和江陽。兩個孩子穿著合作社統一的小製服，正有模有樣地給遊客發導覽圖。
"爸爸！"江陽撲過來抱住他的腿，"oney！"她驕傲地舉起胸前掛著的小零錢包，裡麵叮當作響。
小剛像個小大人似的解釋："妹妹幫人指路，收了小費。"
韓東來蹲下身："說中文。"
"五塊錢！"江陽字正腔圓，耳後的胎記在陽光下像片小楓葉。
園區廣播突然響起："請韓東來總監立即到光伏大棚，請韓東來總監"
大棚裡，戴維斯分校的李教授正帶著美國考察團參觀。江鳳一身利落的商務套裝，同聲傳譯滴水不漏。見到韓東來，她微微點頭，繼續向客人們介紹水培係統的專利情況。
"這套技術在美國的授權費是每年二十萬美元。"李教授說，"但幸福村享有獨家免費使用權。"
考察團成員發出驚歎。韓東來這才知道，江鳳談判時把這個條款加了進去。
"為什麼？"趁客人們拍照時，他小聲問江鳳。
女律師挑了挑眉："產業園5的股份，記得嗎？"她壓低聲音，"這部分收益歸江陽。"
正午的陽光透過特製玻璃照在水培蔬菜上，嫩綠的葉片幾乎透明。韓東來望著江鳳精致的側臉，突然意識到她為女兒謀劃得有多遠。
午餐安排在產業園餐廳。金萍挺著七個月的孕肚，指揮服務員上菜如行軍布陣。美國客人們對農家菜讚不絕口，尤其那道向日葵苗沙拉，連盤子都舔乾淨了。
"路理事長呢？"席間有人問。
"在處理投訴。"富貴給客人斟酒，"有遊客嫌向日葵田裡蜜蜂多"
話音未落，春花匆匆進來，額頭上的汗打濕了劉海。她剛要道歉，美國團的女領隊已經站起來擁抱她："親愛的，你創造了奇跡！"
春花結結巴巴的英語回應引得眾人歡笑。韓東來注意到她換了件淡藍色連衣裙——是江鳳上次從美國帶回來的禮物。
飯後簽約儀式上，當春花代表合作社簽下五年供貨合同時，全場響起熱烈掌聲。閃光燈下，韓東來看見江鳳悄悄退到角落，給打瞌睡的江陽擦口水。
儀式結束已是傍晚。送走客人後，三人癱坐在空蕩蕩的餐廳裡。江鳳脫了高跟鞋，腳踝已經腫了；春花的嗓子啞得說不出話；隻有韓東來還能動彈，給兩人各倒了杯蜂蜜水。
"首日營業額十八萬。"春花嘶啞著宣布，"破了縣裡記錄。"
江鳳從公文包裡抽出張支票："美國人的訂金，五十萬。"
韓東來吹了聲口哨。三人相視而笑，疲憊中透著滿足。
門突然被推開，小剛和江陽衝進來，一人抱住韓東來的一條大腿："煙花！放煙花！"
園區的夜空被煙花照亮時，韓東來發現春花和江鳳並肩站在人群外圍，兩個女人的身影在璀璨光芒中忽明忽暗。江陽騎在他脖子上，小手緊抓著他的頭發；小剛則被長慶舉得高高的，笑聲融入歡呼的人群。
煙花表演結束後，韓東來在停車場找到了獨自抽煙的江鳳。月光下，煙頭的紅光一明一滅。
"什麼時候學的？"他問。
"在加州。"江鳳吐了個完美的煙圈，"壓力大。"
韓東來靠在車邊："今天謝謝你。"
"不必。"江鳳掐滅煙頭，"互利共贏。"她頓了頓，"路春花比我想象的能乾。"
"她一直很優秀。"
"是啊。"江鳳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所以你選她。"
遠處傳來孩子們的嬉鬨聲。江陽跌跌撞撞地跑過來，小手裡攥著根融化了大半的："媽媽！dirty！"
江鳳熟練地用濕巾給女兒擦臉，動作溫柔得與法庭上那個犀利律師判若兩人。韓東來突然問："一年後真的要走？"
"合同就是合同。"江鳳抱起孩子，"不過"她捏了捏女兒的小鼻子，"有人可以隨時來探視。"
回村的路上，韓東來和春花走在最後。夜風帶著初秋的涼意，吹散了白天的燥熱。
"累嗎？"他問。
春花搖搖頭，卻忍不住打了個哈欠。她的腳步有些虛浮，韓東來不動聲色地扶住她的手肘。
"江鳳說"春花的聲音輕得像夢囈，"美國那邊想邀請我們去考察。"
"什麼時候？"
"明年春天。"春花停下腳步，"等產業園穩定了"
月光輕扶在她疲憊卻滿足的臉上，眼角的細紋裡還沾著今天的彩紙屑。韓東來突然想起二十年前，秋收後他們也是這樣走在回家的田埂上，隻不過那時春花背的是書包，現在扛的是整個村子的希望。
"看。"春花突然指向天空，"流星！"
韓東來抬頭時隻看到一道轉瞬即逝的銀光。春花已經雙手合十閉上眼睛，嘴唇無聲地蠕動著。
"許了什麼願？"他好奇地問。
春花睜開眼，狡黠一笑："說出來就不靈了。"
村委會的燈光依然亮著。走進去才發現，周廳長獨自坐在會議室，麵前攤著一堆文件。
"爸？"韓東來驚訝道，"您怎麼"
"剛開完會。"周廳長揉了揉太陽穴，"金靈的案子牽扯出一批人，包括"他看了眼春花，"當年你父親那件事。"
春花的手不自覺地握緊。韓東來遞給她一杯水："查清楚了？"
"基本屬實。"周廳長歎了口氣，"92年鎮裡確實違規操作，但老路支書沒收錢，那筆錢被當時的王副書記私吞了。"
春花的眼淚無聲滑落。韓東來輕輕握住她顫抖的手。
"下周一開平反大會。"周廳長起身拍了拍春花的肩，"你父親是個好乾部。"
周廳長走後，會議室陷入沉默。掛鐘的滴答聲格外清晰，韓東來看見春花的眼淚一滴滴落在桌麵上，形成小小的水窪。
"要告訴你媽媽嗎？"他輕聲問。
春花搖搖頭："她去年就走了"突然哽咽得說不下去。
韓東來將她拉入懷中。春花的臉埋在他肩頭，溫熱的淚水浸透襯衫。窗外，初秋的蟲鳴如泣如訴。
"都過去了。"他輕撫她的後背，"你爸會為你驕傲的。"
開園一周後，產業園迎來了首個周末客流高峰。韓東來在停車場指揮交通時，對講機裡突然傳出富貴的驚呼："東來！快來大棚！出事了！"
水培區圍滿了人。一個戴金鏈子的壯漢正揪著技術員的衣領怒吼："什麼狗屁高科技！菜都長蟲了！"
韓東來擠進人群，看見水培架上的生菜葉確實布滿了可疑的黑點。
"這位先生"
"你是負責人？"壯漢鬆開技術員，轉而揪住韓東來，"我投資了三百萬！就這？"
圍觀者中有人舉起了手機。韓東來心一沉——這種視頻傳上網，對剛起步的產業園會是致命打擊。
"請冷靜。"他試圖掙脫，"我們馬上檢查"
"檢查個屁！"壯漢一拳揮來。韓東來躲閃不及，顴骨結結實實挨了一下，眼前頓時金星亂冒。
"打人啦！"有遊客尖叫。
混亂中，一個清亮的女聲穿透嘈雜："我是律師！都彆動！"是江鳳!
江鳳踩著高跟鞋快步走來，身後跟著兩個民警。壯漢見狀鬆開手，但嘴裡還不乾不淨："律師就了不起啊？我要告你們欺詐！"
"王金龍，42歲，金誠建材法人。"江鳳一字一頓，"三年前因故意傷害罪被判緩刑。"她亮出手機屏幕，"需要我聯係你的緩刑監管官嗎？"
壯漢臉色大變："你你怎麼知道"
"職業習慣。"江鳳轉向民警，"同誌，這人涉嫌尋釁滋事和故意傷害。"
壯漢見勢不妙,趁機偷偷溜走了。
風波平息後，韓東來在醫務室冰敷腫起的顴骨。江鳳抱著手臂靠在門邊："查過了，是競爭對手搞鬼。"
"那些黑點"
"墨水。"江鳳冷笑，"監控拍得清清楚楚。"
門突然被推開，春花氣喘籲籲地衝進來："東來！你"看到他的傷，眼圈頓時紅了；懵地發現江鳳在身邊，不禁臉紅了。
"沒事。"韓東來勉強笑笑，"小傷。"
春花的手懸在半空，似乎想撫觸他的傷口又不敢。江鳳清了清嗓子："我去看監控。"說完便識趣地離開了。
"美國客人呢？"韓東來問。
"送走了。"春花擰了條濕毛巾，輕輕敷在他臉上，"簽了六百萬合同。"
"這麼多？"
"江律師談的。"春花的聲音帶著欽佩，"她把價格抬高了15，還說對方占便宜了。"
韓東來忍不住笑了，隨即疼得齜牙咧嘴。春花也跟著笑，笑著笑著突然落淚："嚇死我了"
她的眼淚滴在韓東來手背上，滾燙得像熔化的鉛。韓東來握住她的手："真沒事。"
"萬一"春花的聲音發抖，"萬一出事怎麼辦？產業園才剛剛"
"沒有萬一。"韓東來堅定地說，"我們會成功的，所有人一起。"
醫務室窗外，夕陽將產業園鍍成金色。觀光塔上"幸福農園"四個大字熠熠生輝，遠處傳來遊客的笑聲和廣播的音樂聲。在這片他們親手建設的土地上，每一天都比昨天更好，而明天，還會更好。
晚飯後，韓東來在民宿區找到了正在喝茶的江鳳。她的筆記本電腦開著，屏幕上是一份英文合同。
"今天謝謝你。"他在對麵坐下。
江鳳合上電腦："分內事。"她打量著他的傷，"還疼嗎？"
"好多了。"韓東來猶豫了一下，"聽說你抬價15？"
"20。"江鳳糾正，"美國人砍了5。"她抿了口茶，"路春花不知道，那家公司去年淨利潤兩億。"
月光透過竹簾照在茶桌上，形成斑駁的光影。韓東來想起什麼："下周一平反大會，你來嗎？"
"不了。"江鳳望向窗外，"我帶江陽回趟省城，辦護照。"
"護照？"
"明年不是要去美國考察嗎？"江鳳意味深長地看著他，"路春花沒告訴你？"
韓東來搖頭。江鳳突然笑了："她進步很快，但還差一點"她做了個手勢，"商業頭腦。"
"你可以教她。"
"我是律師，不是ba導師。"江鳳合上電腦，"不過"她頓了頓，"如果她願意，我可以推薦她去伯克利進修。"
韓東來震驚地看著她："你認真的？"
"當然有條件。"江鳳站起身，"產業園5的股份，換她半年培訓。"
月光下，韓東來突然看清了江鳳的全盤計劃——她不是在幫他們，而是在為江陽打造一個強大的"後援團"：有技術專家父親，有管理能手"姑姑"，還有整個產業園做後盾。還有
"你早就計劃好了。"
江鳳不置可否："律師做事，向來走一步看十步。"她拎起電腦包，"考慮一下吧，不急。"
回宿舍的路上，韓東來經過村委會，發現燈還亮著。推門進去，隻見春花伏在桌上睡著了，麵前攤著明天的活動方案。他輕手輕腳地給她披上外套，卻被她一把抓住手腕。
"東來"春花睡眼惺忪，"江律師答應續約了嗎？"
"還沒談。"韓東來蹲下身，與她平視，"她有個提議"
聽完伯克利的計劃，春花完全清醒了："我去！"隨即又猶豫，"但合作社"
"富貴可以暫管，我也會在。"韓東來握住她的手，"機會難得。"
春花的眼睛在台燈下閃閃發亮："江鳳為什麼"
"為了江陽。"韓東來輕聲道，"也為了你。"
“為了我?"春花不解地問
韓東來回了一個有深意的微笑。
月光透過窗戶照在兩人交握的手上。牆上的掛鐘指向午夜，新的一天即將開始。在遠處的產業園裡，自動灌溉係統準時啟動，水霧在月光下形成小小的彩虹。那些他們親手栽下的種子，正在悄然生長，就像那些埋藏心底多年的情感，終於迎來了收獲的季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