產業園開工儀式定在立秋這天。韓東來站在臨時搭建的主席台上,望著台下黑壓壓的人群,手心滲出細密的汗珠。省裡來了三位廳級領導,市縣兩級媒體架起了長槍短炮,連央視農業頻道都派了記者。
"下麵請幸福農產品專業合作社理事長路春花同誌致辭!"
掌聲中,春花穿著嶄新的藏青色套裝走上台。陽光照在她略微泛紅的臉上,馬尾辮已經剪成了利落的短發。韓東來注意到她手腕上依然戴著江鳳送的那塊表。
"產業園總投資兩千三百萬,占地五百畝"春花的聲音清亮有力,完全不像當年那個在村委會結巴的小姑娘,"預計帶動就業一百五十人,年產值"
台下閃光燈不斷。韓東來的目光越過人群,落在不遠處的向日葵田上——為了騰出產業園用地,他們不得不移栽了部分花田。工人們小心翼翼地將那些根係發達的植株連土挖起,移植到更遠的河灘地上。
"下麵請技術總監韓東來同誌介紹項目規劃!"
韓東來走上台時,春花與他擦肩而過,手指不經意地相觸,像一片羽毛拂過心頭。大屏幕上亮起產業園效果圖——現代化的玻璃溫室、古樸的農家小院、蜿蜒的觀光步道最引人注目的是中央那座向日葵造型的觀光塔。
"采用'農業+旅遊+研學'模式"韓東來的聲音在擴音器裡回蕩,"光伏大棚實現能源自給,汙水循環係統達到零排放"
他講解時,目光掃過台下前排的周廳長。領導正專注地做著筆記,鬢角的白發比上次見麵時又多了些。小剛坐在他腿上,有模有樣地拿著個小本子塗畫。
提問環節,一個戴金絲眼鏡的記者突然舉手:"韓總監,聽說您拒絕了加州大學的邀請?"
會場瞬間安靜下來。韓東來看見春花的手指絞緊了發言稿邊緣。
"是的。"他坦然道,"但我引進了他們的水培技術。"指向效果圖上的玻璃溫室,"戴維斯分校的李教授將擔任顧問,每月視頻指導。"
"那您女兒"記者窮追不舍。
"下一個問題。"周廳長突然插話,語氣不容置疑。
儀式結束後,工人們開始清理場地。韓東來被各路領導圍著交換名片,好不容易脫身,卻發現春花正被一群女記者包圍。
"作為全省最年輕的女理事長,您成功的秘訣是什麼?"
春花略顯窘迫地整理著衣領:"沒什麼秘訣,就是彆怕吃苦。"
"聽說您至今未婚?是因為事業嗎?"
春花的臉瞬間紅到耳根。韓東來正要解圍,周廳長已經抱著小剛走過來:"路理事長,省領導想看看試驗田。"
擺脫記者後,三人沿著田埂走向新移植的向日葵地。周廳長突然說:"江鳳下周回來。"
"什麼?"韓東來和春花異口同聲。
"作為產業園的法律顧問。"周廳長意味深長地看著他們,"帶江陽一起。"
小剛在爺爺懷裡扭動:"妹妹要來啦!"
移植的向日葵有些蔫頭耷腦,但大部分已經適應了新環境。春花蹲下身檢查土壤濕度,陽光透過她發絲的縫隙,在地上投下細碎的光斑。
"成活率比我預期的高。"她輕聲說,"就是花期可能會晚半個月"
"正好趕上國慶。"韓東來計算著,"可以搞個向日葵節。"
周廳長的手機突然響起。他走到一旁接聽,表情逐漸凝重。掛斷後,他揉了揉太陽穴:"我得馬上回省城。"
"出什麼事了?"韓東來問。
"金靈。"周廳長壓低聲音,"他在獄中舉報了當年鎮裡一批人,牽扯麵很廣。"他看了眼不遠處采訪的記者,"你們最近謹言慎行,特彆是對媒體。"
送走周廳長後,韓東來和春花站在村委會門口,看著工人們拆除主席台。夕陽將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一直延伸到那片新翻的土地上。
"江鳳真要回來?"春花突然問。
"嗯,簽了一年合同。"韓東來遞給她一瓶水,"江陽也來,準備上村裡的幼兒園。"
春花的手一抖,瓶蓋掉在地上:"那住哪兒?"
"周廳長在縣城有套房子。"韓東來彎腰撿起瓶蓋,"不過江鳳說想住村裡,體驗'真正的鄉土生活'。"
他模仿江鳳語氣惟妙惟肖,逗得春花笑出聲來。笑聲未落,富貴急匆匆跑來:"不好了!金萍帶著人堵在村口,說要討說法!"
村口的老槐樹下,金萍果然帶著十幾個親戚拉起了橫幅:"還我公道"。她比上次見麵時瘦了不少,肚子已經顯懷,正對著手機直播:"官官相護,我們小老百姓"
"她又搞什麼鬼?"春花皺眉。
"金靈立功減刑了。"富貴小聲道,"但水泥廠的賠償款一直沒到位"
韓東來正要上前,春花攔住他:"我去。"
她獨自走向金萍,兩人在鏡頭前低聲交談了幾句。令人意外的是,金萍的表情漸漸緩和,最後竟然收了手機,跟著春花進了村委會。
"怎麼回事?"韓東來一頭霧水。
富貴神秘一笑:"春花答應聘她當民宿部經理。"
"什麼?"
"產業園不是要搞民宿嗎?金萍她婆家以前開過農家樂,有經驗。"富貴拍拍他肩膀,"春花說這叫'化敵為友'。"
會議室裡,春花正給金萍看民宿設計圖。金萍摸著隆起的肚子,眼中閃著將信將疑的光:"真讓我管?"
"前提是你得參加培訓。"春花遞給她一份手冊,"下周一開班。"
金萍翻看著手冊,突然紅了眼眶:"我弟雖然混蛋,但那廠子畢竟是我們家全部心血"
"產業園有5的股份是留給原水泥廠職工的。"春花輕聲說,"隻要你好好乾,將來"
她沒有說完,但金萍已經明白了。這個曾經跋扈的女人擦了擦眼睛,第一次對春花露出真誠的笑容:"路支書,我以前小看你了。"
夜幕降臨,村委會的燈光亮如白晝。韓東來和規劃設計團隊討論到深夜,出來透氣時,發現春花獨自坐在台階上,仰頭望著星空。
"在想什麼?"他在她身旁坐下。
"想江陽。"春花輕聲說,"她會不會不適應村裡生活"
韓東來笑了:"江鳳說她連'姑姑'都會叫了,就等著見真人呢。"
春花的眼睛在月光下閃閃發亮:"東來,你說我們這樣做對嗎?"
"哪方麵?"
"所有。"春花做了個手勢,"產業園,金萍,還有江鳳她們回來。"
夜風吹過新栽的向日葵田,發出沙沙的聲響。韓東來望著遠處產業園工地的輪廓:"還記得我們小時候埋的許願瓶嗎?"
春花點點頭。
"那時候我們的願望多簡單啊。"韓東來輕聲道,"現在要操心兩百多戶的生計,幾千萬的投資"
"你後悔嗎?"
"不後悔。"韓東來轉向她,"隻是有時候想,如果當年"
"彆說如果。"春花打斷他,"長慶叔常說,種地最怕老想著'如果'——如果早點播種,如果多施點肥莊稼不等人,日子還得往前過。"
遠處傳來拖拉機的轟鳴,夜班工人正在平整土地。韓東來突然握住春花的手:"等產業園上了正軌"
"嗯?"
"我們"韓東來的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去領個證吧。"
春花的手在他掌心微微顫抖。月光下,韓東來看見她眼中閃爍的淚光,還有嘴角藏不住的笑意。
"等江陽來了再說。"她最終這樣回答。
一周後的晌午,韓東來正在溫室裡調試水培係統,手機突然響起。是江鳳的視頻電話。接通後,鏡頭裡出現的卻是江陽圓嘟嘟的小臉。
"爸爸!"孩子興奮地喊著,"airne!!"
鏡頭一轉,江鳳精致的麵容出現在屏幕上。她身後是收拾到一半的行李箱:"明天上午十點到省城機場。"
"我去接你們。"
"不用。"江鳳整理著頭發,"我爸周廳長安排了車。"她頓了頓,"江陽的幼兒園聯係好了嗎?"
"嗯,就在村小,和小剛一個班。"
江鳳挑了挑眉:"你確定要兩個混世魔王在一起?"
韓東來正想回答,春花突然出現在溫室門口,手裡拿著剛摘的西紅柿。江鳳通過鏡頭看見她,嘴角微微上揚:"路理事長,準備好接客了嗎?"
"什麼?"春花一臉茫然。
"我和江陽,還有"江鳳故意拖長音調,"二十個美國投資商,下周一到。"
視頻掛斷後,春花手裡的西紅柿掉在地上,鮮紅的汁液濺在白色運動鞋上。韓東來彎腰去撿,聽見她小聲嘀咕:"怎麼不早說"
"驚喜。"韓東來憋著笑。
接下來的幾天,幸福村進入了前所未有的忙碌狀態。金萍挺著孕肚指揮婦女們打掃民宿;富貴帶著小夥子們練習禮儀接待;連小剛都被安排了任務——教幼兒園小朋友唱英文歌。
"hello!thank you!wele!"孩子們稚嫩的聲音在文化室回蕩。
韓東來和春花更是腳不沾地。從接待流程到產品展示,從菜單審定到路線規劃,事無巨細都要親自過問。夜深人靜時,兩人常常累得在村委會沙發上和衣而睡,醒來時發現身上蓋著同一條毯子。
江鳳到來的前一天夜裡,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襲擊了幸福村。韓東來被雷聲驚醒,發現春花已經衝出了門。他抓起雨傘追出去,隻見她正冒雨檢查新栽的向日葵。
"回去!"風雨中春花對他大喊,"大棚那邊更需要人!"
韓東來趕到溫室時,富貴已經帶著幾個年輕人在加固棚架。暴雨如注,他們的衣服很快濕透,但誰也不敢鬆懈——那裡有即將成熟的試驗品種,是整個產業園的科技核心。
天亮時分,雨終於停了。韓東來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村委會,發現春花蜷縮在沙發上睡著了,頭發還滴著水。他輕手輕腳地拿了條毛巾給她擦頭發,卻被她一把抓住手腕。
"損失大嗎?"她睡眼惺忪地問。
"不大,就是"韓東來歎了口氣,"觀光步道被衝毀了一段。"
春花立刻清醒過來:"美國客人明天就到!"
"已經讓工程隊去搶修了。"韓東來按住要起身的她,"睡會兒吧,你都快熬成熊貓了。"
春花的手機突然響起。她掙紮著摸出來,是金萍:"路支書,民宿沒問題,就是村口那段路"
"知道了,馬上處理。"春花掛掉電話,搖搖晃晃站起來,"我得去看看。"
韓東來強行把她按回沙發:"我去。你睡兩小時,然後"他想了想,"去接江鳳。"
"我?"
"嗯。"韓東來給她蓋上毯子,"周廳長臨時有事,接機的人換成你了。"
春花瞪大眼睛:"你怎麼不早說!"
"驚喜。"韓東來學江鳳的語氣,在她發作前趕緊溜了。
雨後初晴的陽光格外明媚。韓東來指揮工人們搶修道路時,不時望向村口的方向。快到中午時,一輛黑色商務車緩緩駛來,後麵還跟著三輛同款。
車門打開,江鳳抱著江陽走下來,一身利落的職業裝,完全看不出長途飛行的疲憊。江陽看見韓東來,立刻掙紮著下地,搖搖晃晃地跑過來:"爸爸!"
韓東來抱起女兒,孩子身上帶著奶香和陽光的味道。後麵幾輛車裡陸續下來十幾個外國人,正圍著春花問東問西。令他驚訝的是,春花竟然能用蹩腳但流利的英語應對。
"surrise!"江鳳走到他身邊,"路理事長上了三個月網課。"
江陽在韓東來懷裡扭動,指著不遠處的春花:"姑姑!"
春花聞聲回頭,臉上綻放出燦爛的笑容。她快步走過來,卻在距離兩米處突然停住,有些拘謹地整理了下濕漉漉的衣角。
江鳳看看她,又看看韓東來,突然把江陽抱了回來:"先辦正事。"她對投資商們做了個請的手勢,"this way, lease"
考察進行得很順利。美國人對光伏大棚和節水係統讚不絕口,對金萍主理的農家宴更是讚不絕口。江鳳全程專業翻譯,隻在關鍵處讓韓東來補充技術細節。
傍晚的彙報會上,當春花用英文展示完產業園規劃時,現場響起熱烈掌聲。領頭的美國投資商當場簽了意向書,承諾引進有機食品認證體係。
"路理事長,您太棒了!"會後,金萍激動地拉著春花的手,"那幾個老外一直誇你呢!"
春花不好意思地笑笑,目光卻不自覺地尋找著什麼。院子裡,韓東來正和江鳳站在夕陽下交談,江陽在兩人中間蹦蹦跳跳,手裡舉著一朵剛摘的野花。
晚飯安排在村委會大院,二十多桌坐得滿滿當當。周廳長匆匆從省城趕來,一進門就被小剛和江陽一邊一個抱住大腿。兩個孩子像失散多年的親兄妹,很快就玩得不亦樂乎。
"看來血緣這東西"周廳長看著玩耍的孩子們,眼中閃著淚光。
"騙不了人。"江鳳接上他的話,遞給父親一杯茶。
主桌上,美國投資商、市縣領導、合作社骨乾濟濟一堂。韓東來被安排坐在江鳳和春花中間,一頓飯吃得如坐針氈。好在兩個女人似乎達成了某種默契,全程都在討論產業園的事,偶爾還隔著他說笑幾句。
酒過三巡,氣氛愈發熱烈。金萍挺著肚子獻唱了一首山歌,贏得滿堂彩;富貴帶著小夥子們表演了傳統農耕秀;最後連周廳長都被拉上去唱了段《智取威虎山》。
"韓總監也來一個!"眾人起哄。
韓東來推辭不過,隻好上台。他清了清嗓子,突然看向台下的春花:"這首歌,送給一個陪我長大的人。"
《光陰的故事》旋律響起時,春花的臉紅得像桌上的葡萄酒。江鳳在台下抱著熟睡的江陽,嘴角掛著若有若無的微笑。
夜深了,客人們陸續散去。韓東來幫著收拾桌椅,發現春花和江鳳都不見了。他走到院子裡,看見兩人正站在月光下交談,江陽和小剛已經在長椅上相擁而眠。
"法律文件都準備好了。"江鳳的聲音傳來,"隨時可以簽字。"
"謝謝你。"春花的聲音有些哽咽,"為了所有"
韓東來故意踩出腳步聲。兩人同時回頭,月光為她們鍍上同樣的銀邊。
"在聊什麼?"他問。
"產業園的事。"江鳳抱起熟睡的江陽,"我去安置這個小祖宗。"
她走後,院子裡隻剩下韓東來和春花。遠處傳來蛙鳴和溪水聲,空氣中彌漫著雨後泥土的芬芳。
"江鳳說"春花的聲音輕得像夢囈,"她隻簽一年合同。"
"嗯。"
"一年後"
"一年後,"韓東來握住她的手,"我們一起去加州看江陽。"
春花的眼睛在月光下閃閃發亮。她沒有說話,隻是輕輕回握了一下。這個簡單的動作,勝過千言萬語。
村委會的燈光一盞盞熄滅,隻剩下門廊下的紅燈籠還亮著,像一雙溫柔的眼睛,注視著這片重獲新生的土地,和土地上這些勇敢追夢的人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