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高石分彆,莊瑾去取出自己藏匿的銀錢、一套衣服,來到一家早就看好、價格實惠、又距離沈家不算太遠的客棧。
櫃台後麵,油燈火苗跳躍映照出一片昏黃的光芒,掌櫃撥動著算盤,聽到門口有動靜頓時直起身子,臉上熱情洋溢的笑容在看到莊瑾打扮時瞬間褪去,換作嫌棄之色,擺擺手驅趕道:“去去去,這裡沒飯給你討!”
“掌櫃的,我不討飯,住店。”
“住店?”客棧掌櫃打量著莊瑾,似乎是在懷疑莊瑾否有錢,報價道:“上房一晚三十,下房十錢。”
“一間下房,勞煩掌櫃了。”莊瑾數出十文銅錢,排在櫃麵上。
“好嘞,下房一間,丙字六號房!”掌櫃看莊瑾拿出錢來,態度一下子熱情起來,飛快將銅錢掃入抽屜,扭頭喊道:“彬子?朱彬?死哪去了?還不快來引客人過去!”
“來了!來了!”一個肩膀上耷拉著一條汗巾的小二小跑過來,賠笑對掌櫃哈了下腰,旋即看向乞兒裝扮的莊瑾,嘴角微不可察下撇了下,說了聲‘客官,請’,便在前方引路。
莊瑾跟著上樓,等到房間門口,小聲問道:“朱哥,不知客棧可有熱水,讓我洗漱一番?”
‘舔著臉叫我一聲朱哥,就想有這等好事?!’朱彬暗自腹誹著,掩去眼中的嫌棄之色,一板一眼道:“熱水自是有的,不過隻供給上房,小兄弟若想用可去升一下房。”
“還請通融一二。”莊瑾說著,塞過去三文銅錢。
朱彬眼睛微亮,不動聲色收下銅錢,咳嗽兩聲,話鋒一轉:“瞧我這記性,突然想起來,今個兒多燒出來了些熱水,小兄弟想用,我給送來就是。”
多燒出來的熱水?多個屁!
不過是每間上房克扣一些,湊出來的罷了——沒辦法,上房客人給的房錢是掌櫃的,而這位小兄弟給的賞錢卻是自己的啊!
“謝過朱哥了。”莊瑾作揖道謝。
“小兄弟客氣!”
朱彬再次聽到‘朱哥’這個稱呼,頓時感覺不同,沒錢你叫我聲‘朱哥’套套近乎就想要好處,那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給了好處還願意叫我一聲‘朱哥’這叫作尊重人,臉上笑容不由更真切了三分:“小兄弟稍等,稍後我就將木盆、熱水、毛巾一並送來!”
……
片刻後,客棧中一間狹小的房間中,莊瑾接過朱彬送來的木盆、熱水、毛巾,以及特意請對方尋找的剪刀,道謝送走對方後,關上房門,準備清洗一番,恢複本貌。
明日參加武生招募,自不能再以乞兒的形象。
原因麼?其一,乃是躲避侯勇。
‘我明日參與武生招募進入沈家,想來就是侯勇知曉,大概率也沒膽子找去沈家,可守株待兔的膽子還是有的,萬一一月內沒能成為真正武者,加入沈家,出來後就有些麻煩。’
二來,不利於學武。沈家乃是府中第一豪族,自然是要體麵的,明日以小乞兒形象過去,給錢人家都未必肯收,就算肯收,進去了也平白讓彆的武生看輕,動輒想來踩上一腳,惹出許多不必要的事端。
莊瑾思量著這些,將毛巾用熱水浸濕,將前身娘親在他臉上脂膠和泥點出的黑痣擦去,又用剪刀剪了下許久沒有打理過的頭發,再清洗一番,將準備的衣服換上。
這衣服乃是半月前在一家典當鋪所買,雖是半舊,卻乾乾淨淨,沒有一塊補丁,穿上後頓時整個人煥然一新。
等莊瑾開門叫來朱彬,對方都驚訝不敢認,實在是和之前小乞丐的形象有雲泥之彆,如今這個扮相出去,說是耕讀之家精心培養的讀書種子彆人都會相信,也讓此人更加殷勤。
朱彬沒讓莊瑾搭手,就屁顛顛去將水倒了,沒等一會兒,又是送來一套乾淨被褥,然後搓著雙手,期待看向莊瑾道:“小兄弟還有什麼需要,儘管說,千萬彆和我客氣。”
“謝謝朱哥,倒是沒什麼彆的需要了。”
朱彬見莊瑾似是沒聽懂,挺在那兒好一會兒也沒見有什麼表示,隻得皮笑肉不笑道了句‘那小兄弟好好休息’,轉過身就小聲嘟囔道:“呸,變了樣還是個窮酸,可憐我一番殷勤,媚眼拋給了瞎子看!”
莊瑾自是聽到,身形微頓,旋即就若無其事抱著被褥回身。
他並非不通人情世故,或者吝嗇不舍得幾文錢的賞錢,實在是此時身上錢財有限,明日還要去沈家學武,每一文錢都要刀刃上,不能因為打腫臉充胖子,影響將來武道。
莊瑾抱著乾淨被褥鋪好,又去關上門窗檢查一番,確認安全,這才掏出身上銀錢清點,如同估算的一千五百六十七錢,一文不差,還有一角碎銀子,約麼也值個八九十錢。
他將這些家當貼身放好,躺在床上回想今日,複盤疏漏功過,又思量著明日可能遇到的狀況,以及應對措施,反複在腦中過了數遍才闔眼睡去。
……
次日清早,莊瑾一早就退了房,來到沈家府外。
今日是沈家第三次招收武生的日子,此時剛剛卯時(早上五點鐘),沈家門口已然有人在排隊,不過這時人還不多,莊瑾走上前去。
在莊瑾前麵的是一對父子,父親人高馬大,油光滿麵,身上隱隱帶著一股煞氣,兒子也是長得壯實,如牛犢一般。
莊瑾臉上露出笑容,主動搭話:“伯父、這位哥哥,也是來參加今日沈家的武生招募的吧?我看這位哥哥身形壯碩,氣血充盈,必能成為真正武者,加入沈家啊!”
伸手不打笑臉人,更何況莊瑾話還說得如此好聽,那看上去模樣四十來歲的大漢哈哈一笑:“借小兄弟吉言了,趕明兒來我肉鋪我給你挑塊好肉。”
‘原來是個屠戶,難怪了。’莊瑾心中暗道一聲,這個時代,屠戶可不是一般人能做的,多少尋常人家羨慕不來的。
“我看小兄弟是個讀書人?”
“讀書人算不上,不過確實識得兩個字。”
……
莊瑾有意結交之下,很快就和這熊氏父子熟絡起來,知道這對父子中父親叫作熊大膽,是城東正陽街的一屠戶,兒子喚作熊磊,和他同歲,不過大上一個月,短短一會兒就以‘熊叔’、‘熊哥’相稱。
這時,隨著時間推移,很快人多了起來,隊伍排得極長,都快延伸到街邊巷子中了。
每次沈家武生招募隻收一百二十人,後來者估摸自己排不上的,其中一些人就動了心思,很快就看到幾人位置被搶。
不過莊瑾暫時還沒被人盯上,雖然他看上去文弱,但正和他熱絡聊天的熊氏父子卻是高高大大,看上去就孔武有力,而莊瑾明顯和熊氏父子是一夥兒的,人性欺軟怕硬,在有更好欺負的軟柿子可捏的情況下,沒必要招惹這種硬茬子。
這時,隊伍之外,一個精壯漢子拉著個少年,瞥了眼莊瑾離開,向後去尋另一人晦氣了,莊瑾留意到這一幕,微微垂下眼瞼,知道自己提前籌謀是有用的,借勢熊氏父子,讓一場危機消弭於無形。
是的,莊瑾刻意搭話結交熊氏父子的,正是提前想到這種情況——許多時候,並非要等問題出現,才去解決,在問題還沒有顯露出來,隻在萌芽時,就將其扼殺,乃是更形而上者,此謂善戰者無赫赫之功。
熊大膽也留意到了這一幕,眯了眯眼,寬大如蒲扇般的手掌拍了拍莊瑾肩膀道:“我看小莊是個機靈的,等進了沈家,還望多照應我這兒子一二,等出來了,叔請你吃大肉!”
“熊叔這是說的哪裡話,我和熊哥互相照應才是。”
……
正說話間,莊瑾忽而看到街道的一個小乞兒,瞳孔微縮,這個小乞兒他認識,叫作小竹竿,也是侯勇手下的乞丐,甚至昨日還和他打過交道,跟在談三後麵圍堵他,最後反被他搶了錢。
在莊瑾看到小竹竿的同時,小竹竿也留意到了莊瑾,覺得莊瑾身影莫名有些眼熟,嘴裡喃喃嘟囔道:“怎麼那人那麼像是‘小啞巴’?”
他揉了揉眼睛,仔細打量,發現莊瑾相貌和‘小啞巴’不同之處,不過還是覺得相像,下意識走上前來,似是想看得清晰些,細細分辨。
莊瑾看到這一幕,眉頭微皺,若是被小竹竿認出,揭破乞兒身份,此時排隊的位置怕是都保不住,更彆說進入沈家學武了。
不過這個念頭隻是一瞬,他就平靜下來:‘小竹竿認識的是小啞巴,關我莊瑾什麼事?’
這時,小竹竿已然疑惑來到跟前,張了張嘴,似是要詢問,莊瑾漠然看來,然後……扔下一文銅錢。
叮鈴!
銅錢落在小竹竿乞討的碗中,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音。
小竹竿看到碗中賞錢,心中高興的同時,也是暗罵自己昏了頭,小啞巴怎麼可能過來參加沈家的武生招募,他聽說這勞什子的東西可是要一兩銀子呐!更彆說給他賞錢了,怎麼可能嘛?
“小莊是個心善的。”旁邊,熊大膽看到這一幕,也是從懷中掏出兩個銅板扔下。
熊大膽的話也讓小竹竿更肯定了自己的想法,‘小啞巴’哪會認識這等體麵人家?定是自己認錯了。
“多謝幾位爺的賞。”他再顧不上那些有的沒的想法,臉上滿是掩飾不住的喜色,跪下磕了個頭,轉身興奮離開了。
莊瑾目視小竹竿離去,神色平靜,知道這一關算是過去了:‘我並非機變敏銳之人,許多事情要過後才反應過來,當時明明能做的更好,這種情況也是昨晚思量過,才有方才從容應對。’
‘不過,縱使方才應對得當,小竹竿此時懷疑消去,但若兩日後交例錢的日子,侯勇發現我不見了,遍尋我不到,小竹竿的懷疑可能再度出現,到時若是告知侯勇……不過那時我早已進去沈家學武,就算有所反噬也是一月習武不成,出來之後了。’
經過小竹竿之事,過後再無波折,等到辰時一刻(大約上午七點十五),沈家大門轟然打開,一道洪亮的聲音傳來:“今日沈家第三次武生招募,限額一百二十人,每人一兩銀子,想要報名的過來!”
“來了,終於來了!”
“報名開始了!”
“彆擠!後麵的人彆擠!”
……
伴隨著這般嘈雜聲,整個隊伍開始向前,莊瑾明顯感到後方傳來的擁擠,不過好在,此時前方沈家門口已然開始登記進入。
熊氏父子、莊瑾位置靠前,很快輪到了他們,熊大膽給熊磊交錢登記後,熊磊過了登記點,沒走等著莊瑾,熊大膽也沒離開,目送他們。
“大人,這是報名費用!”莊瑾深吸一口氣上前,看向桌案之後登記的灰袍中年人,交出一千銅錢,也就是一兩銀子。
——倒也不是所有人交錢都使的銀子,他這一千文銅錢倒也不算特立獨行。
“嗯,放下吧,姓名?”
“莊瑾。”
“年齡?”
“十六。”
“籍貫住址?”
“城西大柳樹胡同。”莊瑾說的是前身家庭位置。
“好了,進去吧!”
雖然早就看到流程,但如此簡單的詢問還是讓莊瑾有些驚訝,不過轉念就明白了:‘這武生招募,說是招募的武生,其實本質不過是一月‘實習’的資格,大部分人是留不下來的。若是沒成真正武者,打哪來回哪去,背調不過平白費事;若是成為真正武者,要加入沈家,那時再詳細調查也不遲。’
‘這倒也符合我的預計,乃是預想中較好的情況。’
畢竟此時報了名進去也隻是武生,分量太低,若是因為背調讓他在前身小叔、大伯那裡暴露,隻會平添風險;等而等成為真正武者,加入沈家,彼時分量不同,對如今的他來說堪稱山嶽之重的仇恨,那時也不是不可承受之重了。
莊瑾想著這些,回頭揮手與目送的熊大膽送彆,旋即與熊磊一同進去,在這一瞬間,他想到了數月乞討的積攢;想到了昨日談三等人阻路;想到了方才小竹竿險些認出身份的驚魂……
如此苦心孤詣多時,終於換來了一個學武的機會。
‘若是通天之路,那便自此而始!’他心中微動,抬眼看了眼天邊冉冉初升、綻放萬千金光的朝陽,大步向裡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