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讓她安心,陸嘉衍索性將茶盞擱下,正色道:“您或許不知,前些時候我們查獲一樁假藥案。順著這條線往下推……”
他壓低聲音,“大帥怕是早知自己時日無多。雖屢次對心腹將領信誓旦旦,可扭頭就改了主意。終究還是舍不下那件耗資數十萬的龍袍。”說著冷笑一聲,“您說,這般出爾反爾,且時日無多,如今還有誰會真心助他?”
梁錦兒聞言一怔,檀口微啟正要說話,卻被陸嘉衍豎起的一根手指止住了話頭。她眸光微轉,似有所悟,便起身欲離。
陸嘉衍忽然開口,聲音清:“姨娘且慢。有件事要勞煩您。”他指尖輕輕摩挲著手中玉佩,“煩請姨娘這段時日替我留意京城桐油行的動向。您那個“隨園”本就是做買賣人消遣的地方,想必在這方麵消息最為靈通。”
他略一沉吟,繼續道:“尤其要查探大魁號的仇家,以及…他們發家的來龍去脈。”
梁錦兒聞言輕笑,眼波流轉間閃過一絲玩味:“你這孩子,又在打什麼主意?罷了,既是你的托付,姨娘自當放在心上。”
陸嘉衍手中玉佩一頓,微微欠身,唇角勾起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如此,便多謝姨娘了。”臉上那笑意愈發藏不住了。
她微微頷首,轉身欲走,卻又忍不住回身道:“從方才說話起,你就一直在把玩這物件,何時養成的這毛病?”
陸嘉衍指尖輕撫玉件,笑著道:“今日席間見著一枚貔貅玉佩,雕工精妙,活靈活現,一時興起便尋了塊玉來盤玩。”
“要說上好的貔貅玉佩,”梁錦兒搖頭輕笑,“當屬索家那塊最為出名。怎麼,你竟看上了?明日我讓人送塊螭龍紋的來,比那貔貅更勝一籌。”
“索家?”陸嘉衍手中動作一頓,猛地轉頭:“可是索大人府上?”
“正是。”梁錦兒頷首,“禦賜之物,自然非同凡響。”
陸嘉衍眸光一閃,心中豁然開朗——難怪一個油坊掌櫃手中會有這般稀罕物件。
送走了梁錦兒,他獨自坐在燈下,指尖輕輕叩著桌麵。燭火搖曳間,他眉頭微蹙又舒展,終究將此事暫且擱下。
誰知當夜便起了變故。前日墩子他們得了橫財,又往成衣鋪裡扯了身湖錦料子的棉衣,又買了條陰丹士林的棉褲。
今日便呼朋引伴地要作樂去。先是聚仙樓裡叫了整席的珍饈,酒過三巡,待到華燈初上,更是領著五六個潑皮直奔胭脂胡同而去。
這一日裡,周三與墩子被眾人簇擁著,聽得滿耳都是“三爺闊氣”,“墩子哥豪爽”的奉承。三碗黃湯下肚,早將“謹慎”二字拋到了九霄雲外。
他們卻不知,巷口老槐樹下立著個纖瘦身影。那人攥著拳頭的手指節發白,眼裡映著墩子身上那件寶藍緞麵棉襖,竟似要灼出兩個窟窿來。
“好個天殺的……”她咬著牙惡狠狠道,“竟拿我的血汗錢這般揮霍!”
夜色如墨,巷口的燈籠在風中搖晃,將兩人的影子拉得老長。周三醉醺醺地拍著墩子的肩膀,大著舌頭道:“兄、兄弟…明日…再聚!”
墩子咧嘴一笑,腳步虛浮地拐進幽深的巷子。剛轉過牆角,一隻冰冷的手突然從背後捂住了他的嘴。
墩子還未及掙紮,便覺心口一涼——鋒利的刀刃悄無聲息地刺入,又狠命一擰。他瞪大眼睛,喉嚨裡發出“嗬嗬”的聲響,身子漸漸軟了下去。
柳三娘鬆開手,任由那具沉重的軀體滑落在地。她蹲下身,利落地摸出墩子懷裡的銀票,指尖沾了溫熱的血,卻連眉頭都沒皺一下。夜風卷起她的衣角,轉眼間,人影已沒入黑暗。
回到屋裡,她動作麻利地將包裹。幾件剛買的舊衣裳、攢下的碎銀、還有方才沾血的銀票,統統塞進藍布包袱。
獨輪車的木軸“吱呀”作響,她推著車,頭也不回地朝城門方向走去。月光慘白,照得她背影格外單薄,卻又透著一股子陰冷。
柳三娘本是農家女,生來隻識得黃土與鐮刀。十七年的江湖生涯,磨得她內心溝渠遍布。卻從未得到過幾天安生日子。
直到那日被賣進城外宅院,方知世上竟有這等日子——綾羅裹身時,金鐲子碰著瓷碗叮當響;蝦仁嚼在嘴裡,每日都不用做事。
她原想認命的。可那靠騙吃飯的爺們偏不肯放過,非要撈下這最後一票。
原是盼頭,可命運的獠牙終是刺破了這層虛妄,那些人日日堵在雕花門外,軟磨硬泡、威逼利誘,非要將她拽回泥潭。
她隻有微微發抖,最終還是將自己重新推進深淵,重操那見不得光的營生。
她滿心以為,乾完這最後一票,就能徹底擺脫這些麻煩,過上平靜安穩的日子。
可那個心腸惡毒的男人,卻貪得無厭,竟要求她把所有的錢都攏到自己手中。這一刻,柳三娘徹底絕望了,她清楚地意識到,自己無論如何也躲不過這一劫,必須得親自出手解決。
她也曾期許過,能在京城平平安安地過上幾年安穩日子,可命運似乎總愛捉弄她,那倒黴的事情竟又一次降臨在她頭上!
本想著報複一下,偏教她在胭脂巷口撞見墩子揮霍無度。那寶藍緞麵映著月光,活脫脫就是當年逼她喝洗腳水的大老爺穿的料子。柳三娘摸著袖中冰涼的匕首,暗暗笑出了眼淚。
柳三娘曆經這些波折,終於想明白了,這根本就不是一個公平的世道,自己實在不該對它抱有任何美好的期待。
次日清晨,天光未大亮,陸嘉衍已然起身。他動作利落地洗漱完畢,木盆裡的水紋還未平息,人已端坐在花梨木圓桌前用早膳。一碗清粥,六必居買的兩疊醬菜,清清爽爽一頓飯。
飯後,他命人沏了壺明前龍井,斜倚在椅上。茶香氤氳間,他修長的手指輕叩扶手,思緒已飄向昨夜籌謀之事。
桐油!這個念頭在他腦海中愈發清晰。想起福德海在戲院那副囂張做派,大魁號的發家史必定不乾淨——十有八九是靠著欺行霸市、強取豪奪的老套路。
眼下福德海勢力式微,正是吞並良機。若能借此搭上官府關係,豈非一箭雙雕?更何況桐油這等硬通貨,與豬鬃並列民國少數能賺取外彙的物資。他將來要引進西洋設備,外彙可是關鍵。
陸嘉衍端起茶盞,眸光微沉。歐戰結束後洋貨傾銷的慘狀曆曆在目,多少民族企業因此倒閉。在這個動蕩年代,民營之路荊棘密布。他輕輕搖頭,茶湯映出他凝重的麵容——這步棋,必須慎之又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