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德海攥著的手微微發抖,宣燈火下映出他扭曲的倒影。原以為不過是拿捏個養尊處優的公子哥,哪料竟是捅了馬蜂窩。
不料一個看似尋常的小學教職,居然如此盤根錯節。背後牽扯的人脈網,多到足以讓他在京城裡寸步難行。
今日他揣著厚禮登門拜訪平日稱兄道弟的官員,卻隻見有人將滾燙的魚片囫圇咽下,嗆得涕淚橫流也顧不上寒暄;有人蜷在煙榻吞雲吐霧,隔著嫋嫋青煙含糊道:“多大點事?破點財消災便是。”那些往日和煦的麵孔,此刻都換成了冰冷的模樣。
紅木太師椅在他身下吱呀作響,看了一眼牆上的“和氣生財”。福德海突然發出一聲悶笑。指節敲著桌麵,他眼底翻湧的陰鷙漸漸化作算計的寒光:“能屈能伸才是大丈夫。”
起身便衝管家吩咐:“同心堂的酒宴去定三桌!十匹杭緞、兩根金條,即刻送去陸府。再備份厚禮,替我去給那位陸老師賠罪!”
陸嘉衍此刻卻無暇顧及此事。他展開姨娘的密信,目光落在“老王爺時日無多”那幾個字上,後頸驀地一涼——不過半月前,那位側福晉才將精心織就的羅網儘數撒下。
他暗自倒吸一口冷氣。這兩個女人,皆是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主。老爺子竟因一時氣急便撒手人寰,倒叫他搖頭輕歎:何不再忍些時日?橫豎大帥已是風中殘燭,熬不過這個冬天了。
如今這紛紛擾擾,於他而言,不過戲台上一折熱鬨,曲終人散後,終究與他再無乾係。
側福晉手中攥著的金山銀海,足夠她後半生錦衣玉食,在錦繡堆裡逍遙度日了。
念及此,陸嘉衍不自覺地牽起一抹淺笑,眉宇間透著幾分閒適與從容。明日依著年節慣例,還須往各位師長府上拜謁賀歲,不若早些歇息罷。
正欲更衣時,小龍匆匆入內稟道:“少爺,大魁號遣管家送來賠罪禮,又說明日午時在同心堂設宴三席,務請您賞光。您看我如何回複?”
陸嘉衍略一沉吟,唇角笑意未減:“自然要去。既給台階,我們便順階而下。江湖路遠,總要留些轉圜餘地。不過尋常齟齬,何至於你死我活?”
次日清晨,陸嘉衍攜小龍置辦年禮,特意選了一壇陳年黃酒,往範先生府上拜謁。
方拐進巷口,便見師母正拿著一件嶄新棉襖往先生身上比劃:“快試試!趕在小年前還得改兩針呢。”
範先生無奈搖頭,卻仍順從地展開雙臂。師母替他撫平衣襟褶皺,眼角眉梢儘是滿意。先生一抬眼瞧見陸嘉衍主仆,頓時窘得耳根發紅。
“先生,”陸嘉衍上前鄭重行禮,“弟子備了些薄禮,還望笑納。”
範先生連連擺手:“不過指點些筆墨功夫,當不得這般”
陸嘉衍卻已深深拜下:“幼時蒙先生開蒙,長成後又得您解惑授藝。如今學堂諸位師長皆讚弟子字有風骨,這皆是先生心血。還請您莫要推辭。”
師母笑容滿麵地迎了出來,“望之來啦,快請裡麵坐。這些東西就放在這兒吧,來,我領你們進去。”
範先生擺擺手,與陸嘉衍低聲交代了幾句。約莫一盞茶的工夫,陸嘉衍便起身告辭。又接連拜訪了幾戶人家送完年禮,這才得空趕赴宴席。
陸嘉衍指尖叩著桌麵輕笑,難怪福德海能訂得了這裡。還敢誇下海口備齊三桌八珍宴,原來今日有京城“漱玉班”在此封箱。否則這福德海掌櫃當真有這般本事,倒值得他另眼相看了。
既然來都來了,有道是冤家宜解不宜結。幾杯酒下肚,陸嘉衍主動舉杯道:“福掌櫃,往後咱們就是朋友了。”
兩人相視一笑,舉杯相碰。酒過三巡,陸嘉衍告辭登車時,腳步已略顯虛浮。他揉了揉太陽穴,吩咐車夫慢行——這酒勁上頭,得趕緊回家歇著才是。
陸嘉衍回到家,連飲了幾盞醒酒茶,這才覺得胸中翻騰的酒意稍緩。忽然想起今日見福德海手中把玩的那枚玉佩,成色著實令人心動。
一時興起,匆匆轉到庫房,翻找出一個茄紫玉手把件,玉質溫潤,雕工精細,比那玉佩更勝一籌。他滿意地摩挲著玉件,在掌心輕輕盤玩。
正賞玩間,忽聞外間腳步聲。抬眼望去,梁錦兒已款款而至。她今日一身素淨衣裙,發間隻簪了支銀釵,步履匆匆地跨進門來,未及寒暄便蹙眉道:“怎的飲了這許多酒?”
陸嘉衍忙躬身將她迎入上座,解釋道:“今日有人設宴賠罪,推辭不過,便多飲了幾杯。”說著抬手揉了揉太陽穴,又問道:“姨娘此刻前來,可是有什麼要緊事?”
梁錦兒輕歎一聲,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茶盞邊緣:“好的不學,偏學那些個酒囊飯袋。”
她忽而正色,壓低聲音道:“眼下四處兵荒馬亂,依你看這仗究竟會打到什麼地步?可會殃及咱們這兒?”
陸嘉衍聞言輕笑,指尖在玉把件上打了個轉:“姨娘果然慧眼如炬。既然您都想到了這一層,又何必來問小輩呢?”
“我若真有那未卜先知的本事,何至於整日提心吊膽,為保全家人殫精竭慮?”梁錦兒眉尖微蹙,茶盞重重擱在幾上,“望之,你莫要與我打啞謎,可曾聽到什麼風聲?”
“大帥必敗!”借著酒意,陸嘉衍酒勁上頭脫口而出。話一出口又警覺地環顧四周,壓低嗓音道:“您隻需記住這句,在外人麵前切莫提起。這可是要掉腦袋的事,還望姨娘千萬守口如瓶。”
梁錦兒扯了扯身上素淨的衣裳,苦笑道:“我若不知輕重,何至於扮作粗使丫鬟偷偷出門?你放心,這些話出得你口,入得我耳。”
梁錦兒話鋒一轉,“對了,近來古玩行情低迷,暫且彆出手為妙。”
陸嘉衍微微頷首:“上次劫得的那批物件裡,我單挑了一箱慎德堂的精品留下,其餘雜項都已運往滬市古玩鋪子裝點門麵。餘下的物件,眼下確實不宜輕動。”
梁錦兒苦笑著搖頭,指尖不自覺地絞緊了衣角:“說來慚愧,我這幾日怕得寢食難安。這城裡置辦的宅院,還有津門租界那些產業,都是我給小寶攢的。若真打起仗來”她聲音漸低,眼圈微紅,“我急得連體麵都顧不上了,扮作粗使丫頭就來找你商量。”
陸嘉衍聞言一怔,心底不由感慨侗伍德當真好福氣。有這樣一位母親處處為他籌謀,連成家立業的根基都早早鋪就。他輕輕搖頭,溫聲安慰道:“姨娘且寬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