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將亮,塑料門簾被風吹的嘩啦作響。
油茶泡饃出了鍋,泛著清亮的光,長勺一揚,湯汁在半空扯出琥珀色的絲。
一勺就是一碗,剛剛好。
林思成端著托盤瞅了一圈,坐到一個空位上,同桌的三人齊齊的抬起頭。
劉東,王虹,還有一位研發中心雕刻師。
想來和前兩位一樣,都是孟所長的徒弟。
林思成笑笑:“擠擠,熱鬨。”
三人怔住,不知道說點什麼。
林思成再不理會,抄起筷子,一口包子一口湯。
吃相很文雅,但速度極快,眨眼的功夫,拳頭大的六個包子加一碗湯就下了肚。
碗往前一推,掏出紙巾擦嘴,又看了劉東一眼。
知道他有話說,劉東放下了筷子。
“沒事劉部長,你吃你的!”
林思成往後靠了靠:“我就是問問,孟所長什麼時候回來!”
想乾嘛,想曲線救國?
劉東心中浮出一絲警惕,打量了幾眼:“還早!”
“劉部長,你彆緊張,我就是隨口問問。”
林思成似笑非笑,“隻是過來跟劉部長說一下:既然孟所長回來還早,那我們就先回西京了。看以後有沒有機會來拜訪一下……”
這就要走?
看來這兩天的安排起作用了,覺得即便觀摩學習也學不到東西,不如打道回府。
早就該回去了,但為什麼是這個小孩來通知自己?
往後麵看了看,那位商教授和女助教坐在杜所對麵。離的有點遠,不知道在說什麼,就見桌上好像有張紙,兩人一直推來推去。
總不能是臨走時,還想要點資料?
肯定要不到:沒自己發話,杜良誌連資料室都進不去。
暗暗轉念,劉東板了十多天的冷臉上終於見到了一絲笑容:“對,是該早點回去,咱們這兒風大土大,煤煙也大,肯定不如西京舒坦。”
林思成不置可否:“今天最後一天,再看看王老師(王虹)怎麼配釉,順便再做個現場總結。
另外,打擾了快二十天,花銷也不小,該結的費用肯定要結清……所以過來給劉部長說一聲,實驗室這邊的花費也算一算……要是不夠,我們及時補上……”
說著,他站起身來,又笑了笑:“幾位慢慢吃!”
劉虹和另一位麵麵相覷,劉東則往杜所長的那一桌看了看:原來兩人推來推去的,是支票?
還挺講究?
隨即,商妍和李貞也起了身,劉東瞄了瞄:“走,過去問問杜所。”
王虹和另一位對視一眼,跟在後麵。
想來已然吃過了,桌麵上很乾淨,杜良誌的麵前果然放著一張支票。
仔細瞄了一眼,劉東暗暗點頭:五萬!
住的是工業局下屬的普通招待所,吃的是瓷研所的食堂,八個人連吃帶住二十天,三萬頂到天。
就用了一下實驗室,再加一些物料,兩萬綽綽有餘。
看著看著,劉東又發現了不對:支票上麵,蓋的並非西大的財務章,而是“林思成古陶瓷修複工作室”,以及林思成的私人章。
咦,是那個小孩自掏腰包?
正猜忖著,杜良誌悵然一歎,一臉躊躇:“老劉,咱們這次算是把人給得罪死了!”
劉東怔了一下,恍然大悟:怪不得是私人章?
既然沒學到東西,那就淡不上學習交流,蘇院長所說的工業局與西大的交流培訓,自然也就不算數。
而後,那肯定丁是丁,卯是卯。既然和西大沒啥關係,自然是花了多少,一分不少。
那這錢你收是不收?
即便不收,也不落半分人情,那還不如收。
暗暗轉念,劉東又笑了一聲,點了點支票:“既便得罪,得罪的也隻是這個小孩,杜所擔心什麼?”
杜良誌怔住,不知道怎麼說。
是小孩沒錯,但正因為是小孩,這件事情才透著古怪:要沒點能量,他怎麼成的技藝傳承人?
這個道理,杜良誌早就明白,所以才專門給領導彙報。
想法是好的,結果,歪嘴和尚念歪經,越念越歪,最後就成了這樣。
但都已經成了這樣?
又一歎,杜良誌推了推支票:“入所裡的賬吧,記得寫份明細報到局裡……哦對了,記得和賓館核銷,還有食堂:人家給了錢的……”
“杜所你放心,我親自去辦!”
回了一句,劉東把支票裝進口袋。
稍一頓,杜良誌想著人家最後一天了,讓劉東稍微客氣點。但想到劉東一慣的作派,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
說了也是白說,就這麼著吧。
暗暗一歎,起身下樓,杜良誌回了辦公室。
然後,一根接一根的抽煙。
以他三十多年的機關經驗,總覺得不大對:被小看成這樣,那小孩竟然沒有半點不高興。第一天來是什麼樣,今天最後一天還是什麼樣?
這麼能沉得住氣,城府這麼深,這能是普通的小孩?
不行,得給領導彙報。
一五一十,平鋪直敘,當然也包括劉東乾的那些:抄完資料要檢查,觀摩學習不能提問……
局長氣的破口罵娘。
但罵娘又能如何?
還是那句放話,都已經這樣了……
……
一如即往,八點半,研發中心準時上班。
今天來的人比較多,商妍、李貞、林思成、孫樂,再加章豐。
想著最後一天,而且林思成說的清楚,還要做總結,那來的人肯定不少,劉東就沒理會。
還破天荒的和商妍打了聲招呼。
商妍拿鼻子冷哼,劉東依舊無所謂:送走了瘟神,也真金白銀的拿到了錢,冷哼就冷哼吧。
他坐到一邊,泡了一杯濃茶,既愜意,又悠閒。
九張操作台依舊如故,對瓷胎進行最後的修整和收尾工作。
依舊是王虹這邊,四個人圍了一圈。
連省級領導都見過,王虹不至於緊張,但總覺有些古怪,時不時就會看他們一眼。
“商教授,這位是孟所長的高徒,王虹王老師。專業美工出身,刀工極為嫻熟……王老師,這是商教授!”
劉東就在不遠處,王虹隻是輕輕點了一下頭。商妍是恨屋及烏,覺得孟樹峰的徒弟也就那樣,同樣隻是點了一下頭。
然後,她又盯著王虹手中已成形的蓮紋罐:“看這飾紋,不太像是定窯工?”
林思成點點頭:“昨天再次剔胎,胎體厚度薄了近一半。等於又重新刻了一遍……”
商妍怔住,眼神中透著深深的厭惡:怪不得前天的原始胎,近有一公分厚?
這是誤導了一遍不夠,又誤導了第二遍?
教了半輩子書,研究了半輩子瓷器,這麼會惡心人的,她真心沒見過幾次……
她忍著怒氣,仔細看了兩眼:“這又是什麼雕法?”
“五代時的越窯,秘色瓷……七十年代由輕工部複原,但因為釉色、紋樣稍嫌單一,就沒有建窯……”
“呀,怪不得沒什麼印象?”
兩人一問一答,王虹的臉卻一點一點的紅了起來。
劉東縱然說過:那個林思成敢申報非遺,能成為修複技藝傳承人,能耐應該是有幾分的,不至於看不出所裡在糊弄他。
但被人當著麵點破,甚至點的明明白白,王虹臉皮再厚也掛不住。
同時,她也有些奇怪:前天的定窯線刻法也就罷了,昨天二次剔胎,用的是越窯的深剔刻。
正如他所說,技藝雖然已複原,但沒有建窯,各大院校也不會教授。懂的人少之又少,就如商教授。
但他是從哪裡學的?
連話都沒說過幾次,不好直接問,王虹隻是胡亂猜了一下。
大概磨蹭了一個多小時,算是修完了胎,劉東說是要晾胎,下午再開始配釉。
既便早有預料,林思成還是怔了一下,盯著劉東看了好久。
劉東臉上帶著笑:“小林是不是有什麼意見?”
“沒有!”林思成歎了口氣,“劉部長高興就好!”
起初,商妍還沒反應過來,聽林思成語氣不對,才後知後覺:這姓劉的怕他們偷釉料配方,所以要把他們支走?
不是……青瓷而已,從漢燒到了民國,南方的越窯、龍泉窯、哥窯、弟窯,北方的汝窯、邢窯、耀州窯,乃至定窯都燒過青瓷。
所以,有什麼可保密的?
正氣的咬牙,林思成已經到了大門口,又回過頭喊了一聲:“商教授!”
商妍氣呼呼了跟了過去:“太過份了!”
“商教授,你先彆急著生氣,可能覺得反正是最後一天,說不定劉部長真想給我們露點絕招:耀州青瓷確實有一種秘方釉,茶葉末釉!”
商妍一個字都不信:“林思成,你覺得可能嗎?”
林思成想了想:“萬一呢?”
商妍冷笑一聲:“嗬嗬!”
抄點資料,他都要檢查一遍,他能給你看秘色瓷?
林思成,你想什麼呢?
正好,趁機收拾了一下行李,又退了實驗室。中午仍然在食堂吃的午飯,準時兩點,幾人到了研發中心。
果不然,釉料早已配好。
依舊當他們透明人,劉東安排幾個人刷釉。刷好後就能入爐,烘燒。
商妍的氣來的也快,去的也快,挨個轉了一圈。
但然並卵,隻看釉料,就青幽幽的一泓,是不是林思成所說的茶葉末,商妍真看不出來。
再看林思成,盯著王虹手中的毛筆,“嗬”的一聲。
哪有什麼茶葉末,就隻是耀州窯的青瓷釉。但這個,古文獻裡記載的清清楚楚,清清白白……
這位劉部長真的是……他都不知道怎麼評價。
就靜靜的看著,林思成再沒說一個字,直到所有的瓷胎送入電窯。
這就完了?
就為了糊弄自己,連著演了三天戲,順帶著把他們自個也糊弄了一下?
就這一爐二十來件,全是不倫不類的殘次品,燒出來有啥用?
林思成深深的歎了口氣:“劉部長,最後再麻煩一下:好歹來了近二十天,又實地觀摩這麼久,不管有沒有學到,總歸得總結、驗證一下。能不能拉幾件胚,我試試手……”
哦對,林思成在餐廳說過,要現場總結。
但怎麼總結……就憑看了這三天?
關鍵的是,你看的也不是真技術啊?
劉東一臉怪異,但沒說什麼,讓製胚師根據林思成的要求,拉了三件素胎。
一件速烘,兩件保濕,林思成換好了工作服,兩手執刀。
“商教授,麻煩你幫忙錄像……李貞、孫樂,記!”
幾個人愣了一下,隨即,商妍和李貞的眼睛齊齊的一睜。
不知道林思成要乾什麼,但這麼表情,這個語氣,以及這個範兒,他們不要太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