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白的霧氣漫過窗沿,玻璃上凝出奇形怪狀的霜花。
頂燈的冷光潑灑而下,展櫃中的瓷器泛出潤澤的青光。
“雨過天青雲破處,這般顏色做將來”,大周後主柴榮獨愛青瓷,而後就有了中柴窯,南龍泉,北耀州。
這三種青瓷,即便是五代北宋,也是一器難求。
這些當然是現代仿品,但仿的維妙維肖,足以以假亂真。
也由此可見,為複原耀州窯燒製技藝,孟所長下過大功夫。
林思成一邊看,一邊給李貞講:“孟所長師從李國禎先生,1940年,李先生考入西北大學化學係,1944年畢業。因成績優異,被分配到重慶中央工業實驗所……”
“1953年,李先生受輕工部指派,到景德鎮落實周總理關於儘快恢複曆史名瓷的指示。之後,李先生任組長,與輕工部研發所、上海矽酸鹽研究所(陶瓷)聯合,成立國瓷組,複原古名瓷技藝……
之後,又主導浙江龍泉窯、福建建窯、德化窯等名窯的恢複工作……可以說,五大名窯,六大瓷係,這些名瓷能重現於世,李先生功不可沒……”
李貞靜靜的聽,杜所長和劉部長也靜靜的聽,還時不時的對個眼神:這小孩了解的挺透徹嗎?
大致看了半個小時,研究人員陸續來上班,劉部長打開了研發所的防盜門。
人不多,大概八九位,歲數都不小,大都三十多四十餘。
每人都有單獨的操作台,機械壁,微顯儀一應俱全。
大致介紹了一下,說這三位來自西大文保係,要觀摩學習幾天。
估計是早有耳聞,知道這一夥是來偷技術的,一眾研究員的神情中都透著幾絲古怪。特彆是看到林思成的時候,不由自主的就會多打量幾眼。
西大高材生,古陶瓷修複技藝傳承人,準備申請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
但再高,也隻是學生。而孟所長從著手研究,到技藝基本複原,再到申遺,用了多久?
整整二十六年。
倒沒有看不起的意義,他們就是覺得有點無法理解:西大那麼多的教授,為什麼就不能換一位經驗更豐富,技術更成熟,手藝更老練的傳承人?
不止這些研究員,包括杜所長、劉部長,乃至隻聞其名未見其人的一眾銅川本地的文化局、工業局的領導也是這樣想的。
也不賴人家往歪處想:掛羊頭賣狗肉,你們不是來偷技術的,是來乾嘛的?
所以才嚴防死守,當賊一樣的防。這不,即便覺得隻是半個月,林思成光靠眼睛看肯定學不到什麼,但杜所長和劉部長還是決定,林思成看幾天,他們就跟幾天。
略微寒喧,各就各位。
反正也看不懂,徐高蘭找了個角落靜靜的坐著。
林思成又湊近了一點,但也沒多近:三米左右,一位三十出頭的女研員在專心致誌的塑胚。
其餘八位也在塑胚,乾的都是一樣的活。離成型還早,也沒見這位多快,但林思成還是看出了珠絲馬跡:九位研究員,這一位的手法應該最嫻熟。
李貞也跟了過來,手裡拿著紙和筆,期期艾艾好久。
因為她不知道怎麼記錄。
就像現在的塑胎,該會的都會,沒必要記。但到待會的刻胎,她肯定隻知所以然,不知其所以然。就算硬記,也是白記。
除非林思成邊看邊講。
但她聽懂了,其餘的人也就聽懂了。比如杜所長和劉部長:你小子剛來,就學這麼快……信不信當場就把他們攆出去?
糾結了好入,李貞拿筆捅了捅林思成。
林思成瞄了一眼,頓時了然。
“看就行!”
“啊?”
李貞瞪著一對大眼睛,瞳孔中閃爍著疑惑的光,好像在問:那我這個助理助什麼?
林思成笑笑:“不是讓你用筆記,而是用腦子記,看不懂沒關係,不理解也沒關係……”
頓了一下,林思成的聲音低了一些:“回去之後我再講,你就懂了!”
李貞心中一震,眼睫毛微微顫動,手中的筆漸漸攥緊。
不知不覺間,腮邊泛出幾絲緋色,好像鼻息都粗重了幾分。
林思成瞄了他一眼:不是……李師姐,你想什麼呢?
所謂眼過千遍,不如手過一遍。時間一久,記憶就會淡化,所以回去後林思成肯定要儘快臨摹,以加深印象。
到時候不但要給李貞講,還要給孫樂(男助理)講,而且還要邀請商教授,和她同步探討。
同時錄像,形成影音資料。甚至於回去後,還要係統性的教授:包括工作室新招的研究員,以及就差擺香案敬酒磕頭,已經算是他的掛名弟子,瓷器修複技藝第四代傳承人的趙大趙二。
傳承技藝,保護技藝,你不教,你算是什麼傳承保護?
所以,不單單隻教李貞。
之所以帶她來,是因為與孫碩士相比,悟性也罷,知識積累也罷,熟練程度也罷,李貞都要比他高好幾層樓那麼高。
助理專不專業,對林思成的作用和影響還是相當大的,他也著實沒時間和精力掰開揉碎了手把手的教。
所以,有熟練的,一秒就能進入狀態的李貞不用,為什麼非要用個半生不熟,幫不上什麼忙,有可能還會幫倒忙的孫樂?
哪怕他是王教授安排的。
但該提醒的,還是要提醒一下的……
林思成仰著頭想了想:“李師姐,工作室的規模會越來越大,人也會越招越多,對外的接待工作也會逐漸增多……”
“過完年後,可能會成立一個綜合科室,負責人事管理和接待工作……你選哪一個!”
李貞想都沒想:“我選助理!”
林思成怔了怔:我說助理了嗎,你就選助理?
頓了一下,他又笑了笑:“既然精力都有限,那就好好學!”
語氣很平靜,笑容一如既往的溫和,但隻是一瞬間,李貞的臉從脖子根紅到了耳朵梢。
為什麼放著領導不乾,要乾又臟又累又忙的助理?
原因很簡單:不說學多高,林思成的那身本事能學到三四成,就足夠在文保係橫著走。
但人的精力都有限,林思成沒功夫,也沒時間應付那麼多亂七八糟的東西。
你既然要學,那就好好學。如果目的不是學技術,那還不如去當綜合科的負責人,那個至少工資高……林思成是這個意思。
也是第一次,林思成說的這麼露骨,話還說的這麼重。
正浮想聯翩,且不知所措,林思成淡淡的看了她一眼:“開始修胎了!”
李貞忙收斂心思。
九張操作台,速度大差不差,九樽泥胎均已經成形,放入電窯中速烘,烘成半濕的素胎。
九個研究員差不多都已開始修胎,再下一步,就是刻花。
大致掃了一圈,林思成又走了一點,依舊是之前的那位女研究員。
杜所長和劉部長對視一眼:林思成之前就站那,他們還以為是湊巧。但這麼久沒挪地方,還越靠越近,擺明是看出了點什麼。
整個研發中心,就王虹歲數最小,在孟所長的一眾弟子中,也是她歲數最小。
但孟所長,以及研究所公認的:王虹的悟性最高,也學的最認真。
所以她雖然來的晚,技術水平在研發中心,卻是最高的。
這小子眼睛挺毒啊,但他就站旁邊看了那麼一小會兒?
兩位領導麵麵相覷,林思成和李貞目不轉睛:
修胎很簡單,保證胚體器型對稱,表麵光滑就行,沒什麼技術含量。
之後就是劃輪闊線,說白了:用竹釺或鐵針勾靳紋飾輪闊。
技術含量中等,李貞當然會,林思成更會。所以隻是第一眼,他就看出了不對:雙勾法?
這是把國畫的技法融入到了刻胎中?
不奇怪,以刻花著稱的古代名瓷,基要都會引用到國畫技法。但‘以刀代筆’用的這麼熟練,融入的恰到好處,卻不多見。
不出意外,這位應該專修過美術,更可能是美術院校出身。
繼續往下,開始刻花,林思成眯住了眼:這怎麼感覺,有點不大對?
用的是雙刀,一個刻,一個削。刻的那把由淺至深,削的那把由深至淺……
這種方法轉折變化多樣,可以使線條有深有淺,更可以有寬有窄,以求以線帶麵,儘可能的呈現出花紋的立體感和層次感。
說直白點:使紋飾呈現出光暗和立體效果,以求達到更為逼真的視覺感官。
燒出來後,大致像這樣:
但這刀法不對:雖然用的是雙刀,但並非耀州窯的“雙入正刀法”,倒有點像五代至北宋,定窯的刻劃結合的線刻法。
這種方法有個特點:用刀極淺,卻又大刀闊斧,棱角分明。
原因很簡單:定窯專燒白瓷,一般都用石灰做化妝土,半濕的胎質非常硬實,所以刻法更接近於乾胎雕法。
這種刻法更適合高浮雕瓷器,如果不加修飾燒出來,器形的造型就會顯得極為剛硬,有棱有角。
就像這一種:
所以,定窯老師傅入爐前會以剔花法精修,又稱白地剔花。使胎體更薄,合刀痕更淺,也便線條精細流暢,達到釉色與刀痕漸變柔和的淺浮雕效果。
耀州窯青瓷則是深浮雕,即高淺結合,立體感極為突出,明暗對比強烈,卻又不失細膩。
所以,如果以雕胎論,兩者區彆極大,要說相似之處,就隻有一點:同為刻花胎。
但這位女研究員現在用的卻是典型的定窯瓷的線刻法,包括拉胚後的素胎也極厚。想要達到耀州瓷特有的深浮雕效果,就隻能精修:淺削法剔除地子,再以針剔法精描。
倒非不能用,而是本末倒置,化簡為繁:本來三道工序就能完成,但現在卻多了兩道,變成了五道?
一時間,林思成有點沒看明白:這是複原工藝恢複的不夠全麵,采用的代替技法,還是沒學精?
但看她用力、用針的手法,又明顯是個高手?
回過頭再看,九位研究員大差不差,都用的是這種方法,所以林思成暫時也不好肯定。
就這樣,時間漸漸過去,中午在研究所的食堂吃的飯,然後下午繼續。
用時一天,刻胎基本完成一半,
研究員正常下班,林思成和李貞回了實驗室。
商妍一臉期望,迫不及待的迎了上來:“怎麼樣?”
“有點怪!”林思成想了想,“孫師兄,先拉個胚,厚度一公分……我試一試再說!”
孫樂去開拉胚機,商妍又看著李貞。
李貞默不作聲,臉一點一點的紅了起來。
商妍歎口氣:意思是你跟林思成看了一天,什麼都沒學到?
但她沒辦法苛責:學校教的,除了保護預防外,隻涉及到展覽修複,工藝部分隻是稍作了解。
何況還是失傳後又恢複的古法工藝,李貞看不懂很正常。
感慨間,孫樂拉好了胚,又烘至半乾,林思成戴上手套,拿起鐵針。
他又指了指:“葛隊長,麻煩錄像!”
葛軍撇撇嘴,舉起攝像機。
真的,他已經沒法說了:跟著林思成半個月,案子的毛都沒見半根,亂七八糟的技能倒學了一大堆……
隨後,林思成拿起竹刀,又看了看李貞:“刀法還記得吧!”
李貞稍一躊躇,點了點頭。
確實記得一部分,但她真沒怎麼看懂。
“沒事,我現在講,你認真聽,哪裡聽不懂,或是不理解,及時問。要還是理解不了,也沒關係。事後再查資料,再看錄像……孫師兄,你也一樣!”
孫樂怔了一下,而後狂喜。
林思成手把手的教,這樣的機會有幾次?
其它不論,事後照著錄像,照著林思成的方法照貓畫虎,一點一點的磨也學會了。
就跟電打的一樣,孫樂拿過紙和筆。
林思成下刀,三兩下修好胎體,然後下針。
速度很快,卻很穩,且極為流暢,“滋滋”十來針,牡丹的外部輪闊已然成形。
他又拿起刀,邊刻邊講:
“定窯與耀州窯同為北方窯係,同樣起源於唐,成熟於五代,盛於北宋……但定窯以白瓷為主,耀州窯則燒青瓷,如果隻是以造型而言,其實為同一種:刻花瓷……”
“但技法卻有很大不同:白瓷需以石灰罩麵,比較硬實,又因為定窯特有的覆燒法(器物倒扣燒製),致使內部氣體無法外逸,會形成特有的‘漲腔’現像,極易導致胎體破裂,所以入刀極淺,隻能刻為淺浮雕……”
“耀州瓷卻不同,偶有淺浮雕,但大都是立體感更強,更為生動寫實的深浮雕……那如果用淺浮雕刻法,刻深浮雕瓷胎,怎麼辦?很簡單,就李師姐你今天看到的那種:胎體加厚,剔花、淺削、針雕!”
李貞大致能聽懂,孫樂聽的半懂不懂,商妍卻皺起了眉頭。
不是……你這次來學的是耀州瓷,怎麼又講起了定瓷?
關鍵的是,林思成現的用的技法,也是定瓷的刻胎法
當聽到,“今天看到的這一種”,商妍才恍然大悟:“你們今天在研發中心見到的,是定瓷刻法?”
林思成點頭:“對!”
商妍瞪大了眼睛:“那他們所謂的創新技藝,其實是定瓷工藝?”
林思成頓了一下:“商教授,耀州瓷燒製工藝,已經被列入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目錄……是創新技術,還是生搬硬套,國家部門還是能看的出來的……”
高妍怔住,隨即,猛的反應過來:對啊?
文化部、旅遊部又不是白癡,如果是東拉西扯的拚湊技藝,他們怎麼過的審。
彆說國家級,連省級那一關都過不了。
所以,這是藏拙了?
“騰”一下,商妍的臉紅了大半:這是把林思成當日本人耍?
“不是……他們至不至於?”
“說核心資料不在,好,那我們就當核心資料不在,你給什麼我們就看什麼。”
“說不能複印,可以,那我抄一點,就抄一點點……抄完還得給他們檢查?”
“說觀摩學習不能拍照,不能錄像,我就不拍照也不錄像。你說不能打擾研究員的工作,問也不讓問,那我就不問。”
“就隻是站旁邊,聲都不帶出的看一看,結果就這樣糊弄?”
“這哪是藏掘,這是故意把人往歪路上領……”
“還有咱們剛來時,那位劉部長的樣子:和蘇院長說話都是居高臨下,看你都不拿正眼看,斜著眼睛……搞的我們像是來討飯的……”
商妍嘴像機關槍,嗒嗒嗒嗒嗒,臉紅了個通透,鼻孔裡直噴粗氣。
第一天剛來,她就感覺特不順。蘇院長和林思成還好,男人相對理性一些,覺得是來學技術的,接待規格高與低都無所謂。
再者,總歸是第一批國家級非遺項目保護單位,人家有點傲氣很正常。
但商研卻不這麼認為:蘇院堂堂文博學院副院長,怎麼也是處級,你不對等接待,來個科級的所長也行啊。
結果倒好,說是什麼研發部部長,就一普通科員。科員也就罷了,一想起第一天見麵時,劉部長那幅趾高氣揚,眼睛長腦門頂上的模樣,商妍就覺得窩火。
然後,愛搭不理,漠然置之也就罷了,真就把他們當賊一樣?
所以,商妍早就是一肚子氣,不過一直勸自己:顧全大局,顧全大局……
但今天這一次,就像點著了火藥桶的撚子,商妍越想越怒,越說越氣,氣的臉色赤紅,身體發顫,嘴唇打哆嗦。
我去他姐兒的腿的顧全大局……
“林思成,咱們就非得學他們這個技術不可?”
她咬著牙拿出手機,林思成不明所以,攔了一下:“商教授,你乾嘛?”
“我除了罵人,我還能乾嘛……不對,我還得告狀……”商妍氣得語無倫次,“這不是把人當猴耍?”
不是……你都氣成了這樣,就為了罵兩句?
商教授這出氣的方式,也太樸素了。
“商教授,你冷靜!”
“我怎麼冷靜?不想讓人看直說啊,使什麼陰招!”
“還真談不上陰招!”林思成歎了口氣,“不管我是來偷師的,還是真來學技術的,‘古陶瓷修複技藝傳承人’的名頭總不是假的吧?”
“所以,在他們看來:你但凡有點能耐,都不需要多高,不會連定瓷技術和耀州瓷技術都分辯不出來。”
商妍又怔住。
這是在明著趕人:你們該走了?
但商妍更氣了:又不是白吃白住,實驗室又不是白用?
剛來時,蘇院長說的很清楚:學習交流,既學習也交流:等這次學習結束後,西大會派指導組來銅川,對各大工廠和行業協會進行指導,並對技術骨乾進行集中培訓。
甚至讓工業局自己定時間:個月也行,半年也行,定期不定期都行。
不是文保,也不止是瓷器,而是西大同樣很拿手的化學工程與技術。
結果倒好,媚眼拋給了瞎子?
太欺負人了……不行,光給學校告狀哪能夠?
不把這口氣出了,她得原地爆炸……
商妍撥開林思成的手,毅然絕然的撥號碼。
林思成瞄了一眼:咦,王教授?
他反倒不勸了,給李貞、孫樂、葛隊長使了個眼色。
幾人會意,輕手輕腳的出了實驗室,隻留下徐高蘭。
商妍氣呼呼的打通電話,剛接通就吼:“王齊誌,你學生被欺負成啥了,你管不管?”
王齊誌被震的耳膜發癢,拿起電話瞅了瞅:這婆姨發什麼瘋?
他又琢磨了一下:林思成被人欺負,不大可能吧?
“商教授,你彆急,你慢慢說……”
像是找到了發泄的地方,商妍竹桶倒豆子:“第一天來就給臉色看……資料不讓複印,就隻能抄,找完還得給他們檢查……求了半月,才讓觀摩學習,卻隻讓看,連問題都不讓問……”
王齊誌聽的眼皮直跳:怎麼沒人講?
雖然才半個月,但他基本三天一個電話,但林思成沒講,孫樂更沒講……
聲音頓然一冷:“誰乾的,孟樹峰?”
商妍倒是想說是,但人孟所長在都不在?
她憋了半天:“肯定是孟所長的徒弟,就第一天接待我們的劉部長……但杜副所長肯定知情……”
女人生起氣來,說的話隻能信一半。王齊誌直接把後半句過濾掉:那就隻是下麵的人搞的小動作,問題不是很大。
但確實有點欺負人,甚至有點狗眼看人低。要說林思成能忍下這口氣,感覺更不可能……
想想倒流壺的那兩個假文物販子,再想想給他賣了流沙坑,想把他炸死的那夥土夫子……最後都是什麼下場?
師生小半年,王齊誌無比清楚:自己這個學生看似溫恭良善,脾氣好的沒話說,那是你沒把他惹毛。
他想了想:“林思成在乾嘛?”
“他在看……他還能乾嘛?不是……他還在笑……”商妍更氣了,“林思成,你怎麼還能笑的出來?”
林思成抿住嘴:“商教授,你彆氣,傷身體……”
他不說還好,一說,商妍更氣:被欺負成這樣,她一個旁觀者都氣的打哆嗦,林思成這個當事人竟然還能沉得住氣?
王齊誌卻暗道一聲果然:就說不可能這麼就算了……林思成肯定在憋大招。
“商教授,你把電話給他!”
商妍冷哼一聲,手機到了林思成手裡。
“老師!”
王齊誌想了一下:“不行就回來!”
“嗯,肯定回去!”林思成笑著點頭,“再看兩天……明天刻完胎,後天要配釉,所以最多兩到三天!”
“好,到時候我派車……那蘇院長就不去了?”
“是的老師,蘇院長不用來,就公事公辦吧。”
“好!”
一聲“好”字,王齊誌掛斷電話。
商妍怔愣著,一點一點的睜大眼睛:就這麼……完了?
沒說怎麼出這口氣,更沒問林思成受了多少委屈,甚至於,連蘇院長都不來做最後的交接?
王齊誌,虧你還是什麼三代……你脾氣呢,你關係呢,你後門呢?
看她又要紅溫,林思成忙笑了笑:“商教授,你彆氣了,我肯定不讓咱們受委屈……”
“林思成你少扯淡……”商妍咬著牙,“要說受委屈,也是你最委屈!”
再想想:無論是杜副所長,劉部長,張科長(資料科),以及接觸過的老老少少的研究員,看林思成就像是在看怪物……
“當然,我也不會受委屈……”林思成點頭,“反正沒學到東西,也不算什麼學習交流了,就公事公辦:再待最後兩天,然後結清費用走人……”
還要結清費用?
我結他個……
剛罵了半句,商妍頓住:要公事公辦?
而且,蘇院長也不來交接?
而王齊誌那麼跳脫,那麼易怒的性格,卻一反常態,冷靜的讓人害怕?
商妍後知後覺:呀,林思成……是不是要乾什麼壞事?
……
研究所的食堂,三個人,四樣小炒,桌子中間擺著半瓶酒。
杜所長呷了半杯,皺著眉頭,慢慢的咂摸:“老劉,你這乾法不合適!”
早上的時候,杜良誌也以為,今天隻是正常的刻胎。
但修完胚,勾完線,看到王虹不停的削胎,他才後知後覺:平常的素胎都是三毫米,最厚不超過五毫米,但今天,卻足足一公分厚?
而後再細瞅:這哪是什麼耀州青瓷的雙刀法,這是定窯的線刻刀。
先不說那小孩懂不懂,那位商教授好歹也是西大文保係陶瓷組的負責人,你糊弄人也不是這麼糊弄的?
劉東卻不以為然:“杜所,我覺得沒什麼不合適的:隻有千日做賊,哪有千日防賊的道理?既然要防,那就防徹底點……”
稍一頓,他又皺起眉頭:“而且我總覺得,咱們看走眼了!”
杜良誌怔了一下:“什麼看走眼了?”
“那個小孩……好像真的會補瓷器?我沒見到實物,監控也很模糊,但我能看的出來:他的手法很熟練,手也很穩……關鍵的是快……
碎成十多片的蓮紋唐草罐,如果給我,我最快都要兩到三天,但那小孩,就用了大半天?”
“速烘?”
“對,速烘……但杜所,這不是怎麼烘的問題:哪怕他是隨便胡亂補,哪怕補的狗啃的一樣,但說明:塑裂胎、補裂紋、二次補釉、控溫複燒……他全都會……”
杜良誌頓住,酒杯的手懸在了半空。
他之前還覺得,這半個月劉東不冷不熱,不鹹不淡,甚至抄完資料還得檢查一遍、觀摩時不能提問題的做法太小氣,也有點過份。
但照這麼說,那小孩如果真懂技術,而且水平還不差的話,好像真就得這麼防?
他想了想:“但你態度還是有問題。畢竟是西大,抬頭不見低頭見……”
“杜所,你彆混為一談:是西大文博學院……再說了,不管什麼大,老師辛苦研究二十年才複原的技術,不可能他們說學,就讓他們學走……就上下兩瓣嘴一吧嗒:學習交流……你倒是先交流,再學習啊?”
歎了口氣,他又拿起酒杯給杜良誌倒滿:“當然,杜所你要說:沒關係,讓他學,讓他們看,那我就按照你的指示做……”
杜良誌“嗬”的一聲:劉東又開始扯寄巴蛋了?
自己這個所長隻是副的,研發中心全是孟樹峰的徒弟。包括坐自己對麵的劉東,王虹。
自己真要大包大攬,這兩人一個電話就能打給京城的孟樹峰。
也對,畢竟是老孟辛苦幾十年的成果,自己不能慷他人之慨?
轉念間,他又歎口氣:“但也沒必要故意給人家使臉色看……抄過的資料要檢查,觀摩時不讓問問題……你這確實做的太不近人情,也讓人太難堪……
老劉,稍鬆一鬆:又不是最核心的技術,他想複印就複印。他想問,讓咱們的研究員回答一下,能有什麼損失?”
劉東不說話,好久,他才抬起頭:“杜所,等刻完胎吧,到配釉、釋釉的時候,他有什麼想問的,就可以問了……”
杜良誌想捂額頭。
固步自封,刻板教條……沒救了。
他站起身,一口喝乾杯子裡的酒:“你自己看著辦吧!”
看著杜良誌的背影,劉東暗暗的哼了一聲:崽賣爺田不心疼……你到瓷研所才幾天?
暗忖間,旁邊的王虹拿起酒瓶:“師兄,杜所是局裡派過來的,你彆儘和人家對著乾……”
“也對。”
劉東點點頭,“等明天刻完胎,從後天開始,他想問什麼,就讓他問……”
王虹愣住:白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