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胎半乾,鼻孔裡縈繞著淡淡的泥腥。腕骨微繃,如蓄勢的弓弦。
“沙沙……沙沙……”
隨著輕響,銅頭刀泛起幽光,在泥胎上推出一道道遊絲般的孤線。
林思成很是隨意,沒有什麼底圖,更沒有什麼構思,拿起刀就劃。如稚子塗鴉,信手而揮。
但勾靳出的線條卻無比的工整。
半乾的泥屑“簌簌”掉落,瓷胚上的圖案漸漸成形:一瓣、兩瓣、三瓣……花開富貴,錦繡牡丹!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沒有。
隻看這一手刻工,比央美畢業,專業美工出身的王虹怎麼樣?
關鍵是分毫不差:跟尺子量過的一樣:前後四組圖案,每一瓣花葉都是一般大小,每一根花莖都是一般粗細,一般深淺。
而且,還這麼眼熟?
幾個雕胚師怔了怔,慢慢回過頭,盯著一牆之隔的試燒車間:這不就是他們刻了快三天,剛剛才送進電窯的纏枝牡丹紋梅瓶?
就算是拿電腦複製,拿激光掃瞄,也就這個水準了吧?
而他們當時勾了多久?
半天的半天。
林思成用時多久?
看這個速度,估計連半小時都用不到……
劉東放下茶杯,臉色一點一點的陰了下來。王虹一臉新奇,眼睛撲棱撲棱。
時而看看林思成的臉,時而看看他手中的刻刀,時而看看瓷胎:深藏若虛,扮豬吃虎?
看走眼了……
詫異間,四幅纏枝牡丹已然成形,瓶肩與底部的蕉葉紋更快,用時不到五分鐘。
林思成指間夾刀,又轉了轉底盤:“國畫的雙勾法,一為勾,二為填,既線間填墨……但應用到雕刻中,卻要反其道而行,既剔:剔除地子,獨留紋飾輪闊……”
“這種技法源自東漢時就開始雕胎的越窯(浙江),之後越窯技術北流,才有了河北的邢窯,陝西的耀州窯,以及繼承自邢窯的定窯……所以,定窯的線刻刀、越窯的深剔刻,以及耀州窯的雙刀法,其實一脈相承……”
“咱們先用定窯的線刻刀……這種刀法的成因過程相對複雜,缺限也很大:初胎極厚,用刀極深……先刻成高浮雕,然後削胎,再精修,形成淺浮雕的效果。”
“這是因為定窯饅頭窯容量小,為增加燒製效率和數量,從而發明覆燒法而造成的:高溫致使內部產生的氣體無法泄出,會產生漲腔現像,所以對用刀深度要求極高,不然就會產成裂胎現像……”
“但咱們耀州瓷用的是馬蹄窯,內部空間足夠大,不用覆燒法,所以不用這麼麻煩的刻胎法。如果你非要用,那就是多此一舉……”
“哈哈……”
不知誰笑了一聲,劉東狠狠的瞪了過去。
他不知道多此一舉嗎?
他當然知道,他也知道林思成知道。所以,既然乾了,還怕彆人說?
劉東哼了一聲。
“當然,存在即合理:定窯工的整體刻法不適用耀州窯,細節處卻可以參考:比如刻劃並用,主輔線結合……”
“其次,定窯刻胎的深淺漸變,致使刀痕處的積釉變化形成的明暗對比,以及印刻結合的花紋填充,都十分具有借鑒意義……”
林思成有條不紊,邊講邊刻。
起初,好多人還抱著戲謔的心態,心想這小孩膽挺正,架口更正:就看了三天,就敢給他們比劃?
你要是隻講定窯,那無所謂,雖然有過係統性的了解,但相對有限。但你要講耀州工,那不就是班門弄斧?
但漸漸的,就笑不出來了:林思成對於耀州工理解有多深,他們不知道。但這會的定窯刀,用的是真好。
一是快,而且不是一般的快,比劃花時還快:一刀下去,就是一刀泥,從未有空刀的時候。
依舊極準,就信手往下那麼一切,深度控製在毫米級,前後不錯01。
關鍵的是,依舊那麼隨意,並沒有見他有多認真,有多專注。甚至是一邊刻一邊講,仍舊信手拈來,遊刃有餘。
班不班門了,弄不弄斧了?
來,有本事來班一個……
包括劉東也一樣,雖然開始的時候臉色不好看,但基本趨於“倒要看看你能玩出什麼花樣”的心態。
但隨著林思成一刀比一刀快,一刀比一刀準,黑著的臉漸漸愣住:定窯的線刻法。
光見他刻……線呢?
從頭到尾,林思成都隻用一把刀:刻地子是這把刀,切花邊也是這把刀,描葉脈、瓣紋,依舊用的是這把刀?
而他們前天用的是什麼?
除了刀,還有針,更有釺和篦(竹簽和竹絲刷)。
所以,這是刀,不是筆……這樣的刻法彆說他不會,連孟所長都沒用過。
如果做個比喻,給人感覺就像是:林思成抱了棵樹墩寫瘦金體,想粗就粗,想細就細……
正詫異間,林思成停下刀,又轉了轉底盤。
乍一看,紋飾有棱有角,粗獷、剛勁、厚重且硬朗。但細處花枝交盤,疏密有間,花紋繁密有序,滿而不亂。
特彆是那些用刀尖描出的葉脈、瓣紋,細如發絲,深淺有致,且層次分明。
這就刻好了?
一群雕胎師看著牆上的掛鐘,愕然無言:連劃帶刻,一個小時?
前天,他們整整刻了一天。
如果拋開快,再對比成品風格和藝術效果……這他媽怎麼比?
王虹的感受最受,感覺自己的臉被火燒過一樣。
前後三天,林思成一直站在她的操作台前。就感覺吊兒浪蕩,悠哉遊哉,還動不動就走神,魂遊天外。
偶爾的時候,還會撇嘴。
當時她還想:就這心態,你怎麼學技術?彆說這是假的,就算把真的耀州工展現出來,你能學到幾分?
但現在再看,他比自己會的會的會。
捫心自問,她即便再用心,林思成刻一件素胎的功夫,她頂多能刻三分之一。而快隻是其次:如果把她剛剛送進窯的那件梅瓶拿出來,稍微懂點行的就能看出高下。
仔細再想,他當時撇嘴的那幾次,分明是自己一時分心,不知不覺的用到了耀州瓷雙刀法的時候。
拿耀州工刻定窯瓷,不就是不倫不類,不三不四?
王虹能看明白,劉東更能看明白。所以,林思成哪是來做總結的,而是在給他上課。
如果林思成不懂,或是懂得不多,當然無所謂。但如果他不是一般的懂呢?
劉東感覺自己這二十天以來的行徑,就像是小醜。
但無所謂,隻要技術不外泄,小醜就小醜。
他呼了一口氣,冷眼看著。
但突然,林思成往下一切。
刀刃入泥,“唰”的一下,像是被從中間撕掉了一道的畫,精美的纏枝牡丹被好長的一片。
而後,一刀接著一刀,一刀接著一刀。
一群人麵麵相覷:刻的這麼好,為什麼要削掉?
好像知道他們在想什麼,林思成還特地解釋了一下:“雕的好不好先不論,但足足一公分的胎,燒出來絕不是瓶,而是缸。”
“所以到了第二天,各位老師又開始修胎,等於重新雕了一遍……其實不用那麼麻煩,一公分被削掉三毫米,也還剩七毫米,至少還能重雕兩次……”
頓然,已不止王虹一個人覺得臉燒,而是除劉東之外,沒一個不覺得難堪。
話不重,語氣也很溫和,表情也很平靜,甚至於林思成的臉上還帶著笑。但每一個字,都像是刀子一樣往一群雕胎師的胸口紮。
難道他們不知道削了重新雕,比在已雕好的素胎上修整更輕鬆嗎?
當然知道,但誰能像林思成這樣,說刀深三毫米,那紋飾就肯定是三毫米深?說一刀切下去隻切掉這三毫米,就能準準的削掉三毫米?
所以,這哪是總結,這是朝著他們的臉上秀。
偏偏還沒辦法生氣:技不如人無所謂,隻能怪自己悟性不高,學藝不精。
但技不如人,你卻拿三腳貓的一招半式在高手麵前裝大瓣蒜,那就彆怪人家罵不帶臟字:各位老師,其實不用那麼麻煩,七毫米,至少還能重雕兩次……
但我雕個錘子我雕?有這手藝,我能坐在這裡?
他們甚至能想到林思成接下來要乾什麼:讓他們看看,越窯的深剔刻,到底應該怎麼刻?
果不然,林思成穩住底盤,再次下刀。
依舊是先勾再刻,邊刻邊講:
“在定州工的底胎上再雕越窯的深剔刻,其實難度挺大。所以我由衷的佩服各位老師……但沒什麼實用性,所以略過不提,咱們隻看深剔刻……”
一眾的雕胚師的臉更燒了,但就一會兒和功夫,林思成已經劃完了輪闊。
依舊是牡丹,依舊是纏枝紋,依舊是蕉葉紋飾邊。
但更快,比之前更快。好像空無一物的瓶胎上有無數他們用眼睛看不到的紋線,林思成隻是在照著描。
圖案漸漸成形,再仔細對比,感覺和之前削掉的那一層,壓根就沒什麼兩樣?
不管是技術高一層的王虹,還是技術隻是普通的其他人,已經不知道怎麼吐槽:反正加一塊,也沒林思成高。
三兩下劃完,林思成開始刻,依舊沙沙有聲,轉盤上的胎渣越來越厚:
“越窯深剔刻技術源自於先秦戰國時的錯金銀:即采用垂直深刀剔除紋飾外的胎土,形成斜麵……特點是刀法深峻,立體感強。
之後傳承於定窯,衍生出線刻技術,特點是刻劃並用,深淺漸變。同時期傳承於耀州窯,又洐生出雙刀法……特征更明顯:淺浮雕漸變層次,形成深浮雕,線條剛勁犀利……”
“所以,如果從傳承脈絡而言,耀州工更近近於越窯:同樣為薄胎,同樣深剔,同樣是直刀深挖,同樣是剔地成斜……”
“但區彆也很大:越窯是高浮雕,棱是棱,角是角,雖然立體感更強,卻失於圓潤。耀州工則為深浮雕,即先單刀側入(45度斜切),再雙入正刀(垂直切入)……
說直白點:在定州淺浮雕的基礎上,用越窯剔地成斜的高浮雕技法,形成漸變層次:即新耀州瓷深浮雕……
因為刻痕有深有淺:深處積釉多,則色暗,淺處積釉少,則色淺……正是這種色變效果,形成耀州窯青瓷獨特的光暗效果……”
林思成不疾不徐,侃侃而淡,一群人的眉頭卻越皺越緊。
之前的震驚、愕然,以及赧然,全部化成驚疑:原理他們當然懂,且不要太懂,因為他們研究的就是這個。
既便學習時間最短的王虹,也已經有七年之久。
但問題是,林思成為什麼也這麼懂?
單刀側入、雙入正刀、剔地成斜、淺浮雕淺變層次,既為深浮雕……短短二十來個字,卻是耀州窯刻工的精華和核心。
包括根據積釉深厚,呈出明暗效果,這些更不算秘密,古文獻上就有。
而知道歸知道,那怕你當麵告訴他,耀州瓷的核心技術是什麼,他頂多是知其然而不知所以然。你再要讓他刻,他能刻出來個錘子。
但他們感覺,林思成應該會。
因為孟所長新創的新耀州瓷的核心技術,也就是雕胎法,就是在越窯的剔地成斜的基礎上,融合了定窯的深淺漸變。
就他剛剛說的那八個字:單刀側入,雙入正刀。
但字少,不代表工藝技術不複雜:你要麼跟著孟所長直接學耀州工,要麼學會定窯工和越窯工,再融彙貫通。
問題是,哪有那麼好學的?
定窯也就罷了,技術已複原,又重新立了窯,有資料可查,有物料可用。再花費點代價,也應該有人教。
但越窯就隻有技術,想學,你得自己摸索。但這不是死記硬背的文化課,記性好就行。這是手藝,你得一遍一遍的練,一次一次的試錯。
而且沒有現代仿品,隻能找真的越釉秘色瓷當樣本和物料,對照著慢慢摸索。
但那玩意,一件就是幾十上百萬,那怕是碎瓷片,一斤都得好幾萬。所以,這不僅僅是悟性要極高,耗多長時間的問題,而且要海量的金錢。
那林思成是怎麼學會的?
不知道。但他們至少知道,能學會定窯工,甚至還會越窯工,那學耀州工,就如水到渠成。
至少,樣本物料有的是,還賊便宜:差的一件百多塊,好的一件也才上千塊……
一時間,一群人麵麵相覷,甚至有些不知所措。
劉東的臉上像是上了彩,一會兒紅,一會兒青,又一會兒白。
但話說來,他既然會,又何必又費時間又費錢,專程跑來學一趟。
甚至於,還受了二十天的窩囊氣?
所以,肯定還不會……
胡亂猜忖,不知不覺,又是一個小時。
還是那樽素胎,還是牡丹纏枝紋,還是同樣的位置,同樣的造型。
但視覺感官卻截然不同:紋飾有棱有角,更為立體……越窯深剔刻,高浮雕。
再仔細對比,與剛剛送入窯的那批有什麼區彆?
除了刻的更好,線條更為流暢……
正默然無言,林思成退後一步,稍一端詳,又點點頭:“還行!”
而後,他又往前,“唰”的一刀……依舊如剛才,像是精美的畫紙被撕掉了一道。
但一群雕刻師的眼皮齊齊的一跳:他削了乾嘛?
當然是要重刻。
但如果重刻,除了耀州工,他還能刻什麼?
驚疑間,林思成眨眼就是幾十刀,又略微修整,將瓶胎刮平。
而後稍稍噴了點水,讓略乾的胎體軟化,而後,拿起了雙刀。
左刀刀尖刺入泥胎,隻聽“滋”的一聲,瓶胎上切出一條弧線。又“滋”的一聲,弧線變成月牙形的弧槽。
另一邊又是兩刀,中間再兩刀,一片栩栩如生的牡丹花葉映入眼簾。
劉東的臉色不再變來變去,卻煞白煞白。腦子裡像是被狗舔過,一片空白。
心中隻有一個念頭:他為什麼會,他跟誰學的……他跟誰學的?
那你他媽既然會,還來學什麼學?
起初,商妍還看的一頭霧水:因為林思成明確說過,因為文獻太少,孟所長複原的耀州瓷技術算不上完全複原,至少刻工不完全。
隻是複原了一半,又融入了創新技藝。不過效果很好,完美複原了耀州古青瓷通過“積釉深淺形成色差,呈現出明暗對比”的視覺效果。
但具體複原的是哪部法,創新的又是哪部分,以及技術重點有哪些,林思成也不知道。
不然不會專程跑一趟,一待就是二十天。
既然不知道,那當然就不會。但你又削成素胎,是又想刻什麼?
但看到林思成手持雙刀,且自然而然的刻出第一片花葉,然後後退一步,托著下巴端詳的時候,商妍又驚又疑,又是佩服。
你當他在欣賞?
才第一刀,他能欣賞出什麼?他在對比:下刀的深度合不合適,角度有沒有偏移,刀法深淺變化而展現出的層次,能否使積釉產生色差。
說人話:他這是現學現刻。
所以,林思成真的在現場總結:因為實驗室已經移交,他不在這總結,就得回西京再總結。
但一來一去就是一天,等回去後還能記住多少?
包括他現在邊刻也講,也是為了加深印象。之所以讓錄像,又讓李貞和孫樂同步記錄,同樣是怕拖的太久導致記憶模糊。
所以,壓根就不是劉東和其他人所以為的“林思成在給他們上課”、“讓他們長長見識”、“給點教訓”、“秀他們一臉”……等等等等。
當然,確實產生了這樣的效果,但這隻是順帶,更不是林思成有意的。
再看劉東如喪考妣一樣的臉,商妍百分之九十九敢確定,林思成現在用的,就是孟所長半複原半創新,之後又用來申遺的技藝。
不然他臉色不會這麼難看,跟吃了屎似的。
但怎麼就這麼開心呢?
商妍咧開嘴,無聲的笑。笑了好一陣,她又恍然大悟:昨天晚上,林思成複盤時,刻的都還是越窯工。
還邊刻邊念叨:耀州瓷的雕胚師,學定窯和越窯的雕胎技術做什麼,還雕的這麼好?
僅僅過了一個晚上,他突然就捅破了那層窗戶紙:孟所長的創新技藝,就是將兩者融合?
怎麼捅破的?
十有八九是這些技師早上再次修胎時,林思成靈光一現,雲破天開。
也可能是其它,但不重要。
重要的是,這趟沒白來,這二十天的窩囊氣沒白受,這就夠了……
商妍又呲開了牙。
正開心的無法抑製,林思成加快了速度。
比起前兩次要慢一些,而且時不時的就會停一下,或是端詳一下,或是回憶一下。
但比起在場的這些雕胚師,依舊快的快的快。
下刀依舊很穩,且很準,依舊是之前的位置,依舊是纏枝牡丹紋。
而慢慢的,“沙沙”聲漸漸密集,瓶胎也漸漸成形。
轉盤上的胎屑越積越厚。隨著水份蒸發,也越來越白。就如在場這幾位的臉色。
心情更是如坐過山車,短短的半天,從剛開始的不屑,到之後的愕然,再到極度的震驚,以及極度的懷疑,再到如今的絕望。
研究了這麼多年,他們不至於睜眼說瞎話:這是正兒八經的耀州工。
如果非要做個對比:他們當中技術水平最高的王虹,都還差的好遠。至少王虹做不到一件一公分的素胎連削三次,連雕三遍。
如果比孟所長,既便差點,好像也沒差多少。
所以,劉東處心積慮,近似於惡心人一般,近似於下作的手段,就跟演猴戲一樣?
但說不通:你既然會,還來學什麼?
更關鍵還在於:怎麼會的?
他連孟所長的麵都沒見過……
他們想不通,劉東更想不通。大腦好像變成了複讀機:他跟誰學的,他怎麼學會的……一遍一遍的想,一遍跟著一遍……
甚至於精神都有些恍惚:這是他引以為傲,乃至於當做畢生之驕傲的東西。
視若珍寶,苦苦守護,嚴防死守……但突然有一天,有人手到摛來,一揮而就,水平甚至幾可與他視為偶像的老師相媲美?而且,才二十出頭……
更有甚者,在大廳廣眾之下,將耀州瓷的核心技術道破。他如何理解,如何接受,以後還如何守護?
這二十年的辛苦付出,又算什麼?
心態崩了呀……
一時間,研發室安靜的可怕。除過刀峰切泥的碎響,再沒有任何雜音。
不知道過了多久,林思成轉了一下底盤,又後退一步。
眾人齊齊的一震:刻完了?
確實刻完了,耀州瓷雙刀法,纏枝紋梅瓶。
隻需刷過釉,再入爐,就是一件精品出世……
劉東如夢初醒,突地一個激靈:“你從哪裡偷學的?”
林思成怔了一下,剛要說什麼,商妍一聲怒喝:“放你媽屁!”
劉東原本發白的臉驟然一紅,嘴唇囁動,剛要罵回去,商妍的嘴如機關槍:
“我教了半輩子書,研究了半輩子瓷器,什麼樣的人沒見過?獨獨沒見過你這麼惡心的?查個普通的資料,竟然隻能抄,而且抄完後還得檢查?”
“說是觀摩學習,就隻能看,問題都不讓問……劉部長,你敢不敢再惡心一點?就你這樣,怎麼偷學……來,你給我學一個?”
“還有,你是眼睛長屁股上了,林思成先刻的是什麼,定窯工?後麵又刻的什麼?越窯工……這個是不是也是你們創新的,隻要會刻,就等於是從你們這偷學的?”
“林思成甚至給你說的清清楚楚:在定州淺浮雕的基礎上,用越窯剔地成斜的高浮雕技法,形成漸變層次:即新耀州瓷深浮雕……”
“所以,你是耳朵塞蛆了,還是故意裝聽不懂:你們所謂的創新技術,不過是融合技術。難道就你們能融合,彆人不能融合?”
如疾風驟語,劈頭蓋臉,劉東彆說罵回去,他連插嘴的時想都找不到。
所有人,包括林思成、李貞,以及縮在角落,一直裝透明人的章豐,全都目瞪口呆。
這張嘴……這就是老師的嘴?
臉漲的豬肝一樣,劉東好久才回過神,剛要說什麼,林思成點了點桌子:“劉部長,北宋《德應侯碑》載:
(耀州瓷)直刀深刻,斜刀削地,巧如範金,精比琢玉……紋飾刻畫如削,謂之兩刀泥,又謂半刀泥……何謂兩刀?一正一斜,何謂半刀,刀峰半入,刀刀見泥……”
“南宋陸遊《老學庵筆記》:耀州出青瓷器,謂之越器,似以其類餘姚秘色也……”
“劉部長,你再好好回憶回憶……所以,真談不上偷學!”
劉東心神俱震,猛往後仰。
回憶什麼?
當然是林思成刻最後一遍時,所用的刀法:直刀深刻,斜刀削地,刀峰半入,刀刀見泥。
更關鍵的是,瓷研所都還處於研究複原階段,隻研究到一半……
眼珠驟然一紅,劉東聲音嘶啞:“你從哪學的?”
不是……這說的還不夠清楚?
林思成歎了口氣:“《德應候碑》,《老學庵筆記》……”
其實陸遊還說了一句:然見之極粗樸不佳,唯食肆以其耐久多用之。
意思就是不好看,底層才會用。但這是因為多年征戰,老窯工死的死,逃的逃,造成金朝時期的耀瓷技術失傳,人員斷代。
之後開窯複燒,就隻能從頭開始溯源:以越窯技術為基礎,以仿代研。
但技術這東西不是說溯就能溯到源頭的,所以燒出來的東西才差。
恰恰好,上午哪會,劉部長背過自己調的釉,就是這一種。
林思成就想:會越窯刻工也就罷了,為什麼他們連金元時期耀窯仿越瓷,但仿了個四不像的青釉也研究的這麼透徹?
然後,靈光一閃……
暗暗感慨,林思成脫下手套,接過李貞遞來的毛巾,仔細擦手。
“劉部長,記不記得第一天見麵,我遞過考察學習計劃,其中有一部分是後續的技術交流?”
劉東沒說話,臉色變了一下。
“你肯定記得,我在上麵寫的很清楚:作為交流,等此次學習結束,西大……算了,我說準確點:等此次學習結束,我們工作室可以與瓷研所共同研究耀州瓷秘色釉:茶末釉……”
“但你們保密工作做的太好,我根本不知道你們也才開始嘗試,甚至沒什麼進展……所以,你就以為我信口開河,吹牛皮不上稅……也是因此,你把我當成是來偷技術的……”
林思成頓住,又自嘲般的笑了笑:“怪我,背調做的不夠仔細,是我的錯……但是劉部長,再是核心技術,也不至於下作到偷學……”
劉東終究沒忍住:“你怎麼知道我們才開始嘗試?”
“黑藥土、高嶺土、鉀長石、石英、紅土、瑪瑙粉、草木灰……甚至於,茶葉水……”
林思成一指長案的配釉物料,說到茶葉水,他突地一笑:“儘信書,不如無書……算了,試一試吧!”
說著,他走了過去。
劉東一怔,臉色陰睛不定。
他會配茶末釉?
其餘的雕胎師雙眼放光,齊齊的圍了上去。
商妍臉一變,剛要說什麼,又下意識的頓住。不由自主的,想起王齊誌的那句話:
商教授,沉住氣……林思成是我學生,他什麼性格我還不清楚?
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林思成的字典裡,絕對沒有吃了虧,還要忍氣吞聲的道理。
暗暗想著,商妍呼了一口氣:好,我沉住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