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猶豫片刻才道:“我在藩台任職,韃靼剛剛退敗,或有卷土重來之勢,附近幾個衝要歸我管轄,必須加強戒嚴。”
紹楨哦了一聲,端茶漱口。
他又似不經意道:“你應當是官宦出身吧?不知家中長輩在朝中任何職務?”
紹楨挑眉:“何以見得?”
董律元的目光帶著些探究:“方才我自報家門,說在朝中任二品武將,你毫無畏懼之色……”
紹楨心說大意了,滿不在乎道:“我祖父曾任一方督撫,叔父在翰林院任職。你這點官位,還不夠我看的呢!”
董律元哈哈大笑:“二品都不夠看的。你那亡夫豈不是一品宰撫之類的偉男子?”
紹楨叉腰:“你敢拿他取笑?”
董律元擺擺手:“無心之言,無心之言。你到底姓什麼?”
若是他熟知官場名冊,隨意報個姓來,說不定會出岔子。
紹楨心下思忖,笑嘻嘻道:“不告訴你。”
董律元想了想,也不追問,笑道:“明日去你家門便知曉了。”
紹楨轉過頭去,將摻了藥的茶捧給他:“彆問了,喝口茶,好歹讓嘴歇一歇。”
董律元爽快地接過,一飲而儘。
紹楨一眨不眨地看著他,心跳飛快。
若下的是砒霜……
餘光看見外麵的護衛。
遺憾地歎氣。
她還不想玉石俱焚。
董律元放下茶碗,笑眯眯地說:“你還是跟了我吧!”
紹楨咳嗽一聲:“我可是有了生養的……”
董律元不以為意:“你新近喪夫,卻麵無悲戚,嬉笑怒罵一派自然,可見你亡夫待你不甚親厚。你這麼偷跑出來,也和婆家有了嫌隙。不如跟了我。”
紹楨觀察著他的神色,隨口應付:“跟著你做妾?那有什麼好的,我當了這麼久的正頭娘子,怎麼去給彆人做小伏低?就算娘家和婆家不要我,我手上還有嫁妝呢!”
董律元掐了掐眉心,哄道:“世道如此,守寡的女人日子難過。我的妻室都留在燕京,你在宣府,和正室也無甚區彆。”
紹楨發怒道:“好啊!你們男人都是一個樣兒,妻不如妾,妾不如偷是吧!路上隨便撿個女人,你就如此花言巧語,可見你不是君子!”
董律元眉心皺得更深,看起來很頭痛的樣子:“不是這麼說……”
紹楨繼續道:“你就不怕我是騙子?”
董律元閉目哂笑:“一個女子,騙就騙了,我能有什麼損失……”
紹楨覺得這是他的真心話。
不然,堂堂封疆大吏,見到個稍有姿色的女人,竟然這麼輕易就起了輕薄之心?
她不依不饒道:“我不給你做妾。我要回家去了。——你彆扯著我!”
董律元已經伏倒在案,大手還死死抓著她的衣袖:“彆走了。明日我送你回去……”
紹楨拍了拍他的臉:“喂,喂!你這就睡著了?”
董律元已經沒了反應。
紹楨嘴角一揚,看向外麵探頭探腦的護衛:“你們老爺太不濟事,竟然說話就睡著了。”
護衛們一擁而入,叫石頭的漢子皺眉試了試董律元的鼻息,搭上他的脈搏。
紹楨老神在在地安坐不動。
她下的蒙汗藥可是上等貨,吃下也察覺不到不對勁,隻會以為是犯困得狠了,除非醫科聖手來看,她才要慌張。
石頭收回手,紅著臉一聲不吭地朝她抱了抱拳,指揮著其餘護衛將董律元挪去炕上安置,猶豫著走回她麵前,吭哧半天才道:“委屈姑娘在此處歇一夜……”
紹楨點點頭,心裡算計著張鼐什麼時候露麵。
她無聊地杵在桌上發呆,盯了會兒燭火,也有些犯困,便閉上眼睛養神。
不知過了多久,忽然聽見一陣叩門聲。
藥鋪沒有熄火,一眾護衛輪流守夜,這時全醒了,俱都戒備起來。
石頭指了一個護衛去開門。
紹楨看見熟悉的身影,高興得要跳起來:“啊!”
石頭見狀,將劍收回鞘中。
來人正是張鼐,看見紹楨,先是麵露愕然之色,接著不著痕跡地打量眾人一回,在紹楨麵前單膝跪下:“……姑娘,小人來遲!”
先入為主,張鼐拿她當公子伺候多年,就算看見她做姑娘打扮,也不敢質疑她的身份。
紹楨順勢介紹:“這是我娘家的護院,肯定是接到了我的信,特地出門來尋的。”
她向張鼐伸出手,要他扶自己起來:“各位好漢,我一介女子,實在無奈才同你們大人共處一室。既然護院找了過來,我這就回去了。明日你們大人醒來,代我道句謝。”
石頭下意識上前一步:“姑娘且慢。”
紹楨疑惑:“怎麼了?”
“更深露重,不便夜行,”石頭挽留道,“還是等明日天亮再行,有什麼話,也好當麵同大人說。”
紹楨擺擺手,倚靠在張鼐身上:“我急著回娘家哭靈呢。哪有這閒功夫。你們代我說一聲就是了。”說完就要往外走。
石頭伸手一攔:“姑娘!”
紹楨看了看他擋在麵前的鐵掌,視線轉回他臉上,語氣倏而冷淡:“好漢這是什麼意思?我受你們大人牽連才受傷,難道還要捆著我不準走了?”
“小人不是這個意思,”石頭咽了咽口水,“隻是……”
紹楨不耐煩了,她還要趕著去翠微山提前看看呢,朝董律元躺著的西炕點了點下巴:“不如去將你們大人叫醒,問問他,我能不能走?”
石頭麵露猶豫之色。
紹楨嗤笑一聲,徑直道:“咱們走!”
石頭一急:“不行——”
張鼐佩劍出鞘,橫在石頭麵前。
石頭呆了一呆:“姑娘,你這是什麼意思?”
紹楨冷聲道:“我才要問你是什麼意思,死活攔著我的去路。讓我猜猜,你們大人之前同我說,有要事在身。看你們的打扮,多半是隱匿行蹤趕路。他自報是二品武將,又在宣府任職,多半是封疆大吏,總兵?副總兵?這樣的職銜……哼,你們若是同我這護院起了衝突,招來百姓圍觀,明日你們大人會不會責怪,這就不好說了。”
石頭額上冒出細細冷汗,認真打量了紹楨一眼,緩緩道:“姑娘好見識。你這樣離去,我家大人絕不會輕易罷休。姑娘珍重,一路順風。”
紹楨揚著頭:“走。”
出了生藥鋪,她才看見黑夜中停著一輛馬車,不禁讚道:“這下方便多了。”
張鼐小心翼翼將她扶上了馬車,輕聲說了一句:“您受苦了。”
紹楨低歎一聲:“上路吧。”
……
天色微明。
紹楨忍耐著小腿上的疼痛,坐靠在樹根下養神。
趕了一夜的路至翠峰山,身體早已疲憊不堪,精神卻愈發清醒。
鄧池辦事很老練,紹楨至此時,一切都已準備就緒,選的藏身地方也很不錯,被一棵參天古樹遮擋了視線,山下經過的人絕少留意到此處。
後邊安排了人找由頭勸說行人不要路經此處,前邊張鼐守在暗處觀察。
等到山下經過幾個零星的農人,一輛進城的馬車,山那邊傳來一陣三短一長的鳥鳴聲。
這是他們約定的暗號。
眾人精神一振。
紹楨睜開眼起身,接過護衛遞來的特製弓弩。
山下驛道傳來清晰的陣陣馬蹄聲。
果然是董律元一行人。
他的神情像昨日第一眼見到一般地冷肅,眉宇間卻帶了幾分焦躁。
紹楨一眼望去,心下微提。
少了一個人。
那個叫石頭的護衛不見了。
現在卻不是追究的時候。
紹楨緊緊盯著他們的身影。
隻要再往前幾步,他們便沒有逃脫的機會了……
正在此時,董律元卻忽然朝山穀兩邊看了一眼,緊接著做了個停步的手勢。
幾個護衛全都勒馬止步,疑惑地看著主子。
踩傷紹楨的那匹棗馬卻左右踏步,連連打了幾個響鼻。
“後退——!”董律元遽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