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半坐起來,聲音有點啞:“給我倒杯水。”
紹楨乖巧地給他倒了杯水,等他喝完再把杯子接過來,有點不敢看他的眼睛,小聲道:“殿下既然醒了,那紹楨先出宮了……”
太子看著她露出個淡淡的笑容,視線落在她的嘴唇上,緩緩道:“你的嘴——”
紹楨聞言立即捂住嘴,一雙鳳眼睜得又圓又大,像隻炸毛的小貓。
太子一哂:“——破皮了,去藥庫找點膏藥塗一塗。叫陳斐進來吧。”
紹楨沒得到滿意的回答,興許潛意識裡也有點恃寵而驕,繼續道:“我想出宮!”
太子淡淡道:“你四處亂跑的帳,我還沒同你算,讓你侍疾幾日也不過分吧。去,叫陳斐進來。”
紹楨敢怒不敢言,悄悄瞪了他一眼,垂頭喪氣地出去了。
侍疾也就是說說而已,她還不至於真乾宮人的活計,頂多給太子念書解個悶,而太子悶的時候也不多,他的高熱退下來後開始有官員來拜見,紹楨也就“順便”聽了幾耳朵。
她原本在內室午睡,迷迷糊糊聽見外邊傳來聲音。
“……簡王下詔獄……秋狩中傷亡……”
她聽了片刻,忽然睜開了眼睛。
“……寧遠侯世子為亂箭射殺,太常寺少卿墜崖身亡,還有幾個失蹤的……”
太子說:“無妨,把簡王身邊的那個長史先處理了……那天我讓你看著張紹楨,你怎麼讓他跑了?”
原來是岑鳳清。他頓了頓才回答:“張伴讀狡黠敏捷,他有意出走,微臣防不勝防。”
太子語氣平淡:“下不為例。”
“……是。”
“下去吧。”
外麵安靜下來,有腳步聲朝著這邊靠近,紹楨下意識閉眼,等門被推開她才覺得不妥,何必裝睡呢?可這會兒佯裝蘇醒就太假了,她隻好硬著頭皮繼續裝,等耳畔掃過一道溫熱的氣流,她再也裝不下去了,騰地翻身下了床。
“殿下!”她眼底跳動著羞惱的火苗。
太子被抓包也絲毫不見心虛,泰然自若地往藤椅上一坐,還反過來問她:“醒了就醒了,裝什麼?”
紹楨抹了把臉,她覺得這樣下去不行,可是想了兩天也沒想出妥善的解決辦法,沒什麼力氣地說:“殿下這樣有損您的清譽。”
太子嘴角微動,沒接她的話茬,環顧一圈,視線落在琴桌擺著的焦尾琴上,撐著額頭好整以暇道:“許久沒見你撫琴了,不知手生了沒有,撫一曲來聽聽。”
紹楨獨自運了會兒氣,才悶著頭坐到琴桌前,連琴指也不戴,琴技雖然精湛,卻將一曲悠然的《平沙落雁》彈得殺氣騰騰。
太子聽了片刻嘴角露出苦笑,起身走到她身後,她的琴聲陡然轉僵。
他戴好琴指,俯身將手放在琴弦上止住琴音,她自覺地將手收了回來。
“你不願意彈,那我彈一曲給你聽吧。”他低聲說。
紹楨當即便要起身讓位。
太子卻將她摁了回去,略一沉氣幾手亂撥,行雲流水的琴聲傾瀉而出。
紹楨聽出來了,這是《鳳求凰》,琴音婉約纏綿,動聽至極。
她僵硬地坐在那兒,這種姿勢幾乎是被他圈在懷中,又聞到他身上清淡的雪鬆香,手腳都不知道往哪裡擺。
太子撫完一曲靜了片刻,慢慢道:“你總不至於遲鈍到這個地步。紹楨,給我個答案。”
紹楨飛快起身,這回沒有被阻攔,她退後兩步直接跪下,垂著頭道:“殿下龍章鳳姿,如日月之輝,紹楨螢燭末光,何敢高攀。殿下天潢貴胄,合該有名門閨秀、公卿貴女相配。紹楨冒死勸諫殿下,早做納妃之算。”
太子心裡一陣陣難堪,淡聲道:“半點都不考慮嗎?你做了七八年的伴讀,對我的為人也很清楚才是。我會虧待你嗎?”
她若真是男子,媚上取寵也未嘗不可,就當是掉塊肉。可她是女子,她不能拿欺君之罪去賭。
太子隆尊位極,什麼樣的侍兒尋不著,不過是她的出身比較好,讓他起了征服心罷了,說什麼有心上人不願娶妃,不過是上位者籠絡人心的空口諾言,哄騙她交出真心而已。她就不信,若她當真是男子、當真答應委身,太子能為了她不娶妻。
“紹楨並無龍陽之好,若殿下非要紹楨,那紹楨早晚都是個死,不如今日求殿下一杯毒酒吧!”
她說完便伏地不起。
太子盯著她鴉青的發頂,半晌轉過身,聲音很低沉:“出去。”
紹楨抬頭隻見他挺拔沉穩的背影,她站起來後退兩步,毫不猶豫地轉身走了出去。
剛剛邁出門檻,屋裡有什麼瓷器摔在地上,砰的一聲裂響。
端本宮侍疾多日,乍一出宮,如同再見天日一般。
街上熙熙攘攘,來往的行人,叫賣的貨郎,推車的漢子,極為熱鬨,對麵是生藥鋪子、綢緞鋪子、打酒鋪子,還有支著攤子的小販,賣炒貨的,賣湯麵的。市井繁華,紹楨回想起秋狩那日的驚險,平生添了種錯亂感。
湯麵的香氣飄入馬車,紹楨摸了摸肚子忽然有點餓,索性下車叫了碗麵條。
小販連聲應下,麵條端上來冒著騰騰熱氣,牛骨熬的高湯,上麵碼著鹵牛肉,撒了一把綠油油的小蔥,看著很是喜人,燙熱香濃,她吃得額頭冒汗,渾身都舒坦起來,從宮裡帶出的鬱結一掃而空。
麵前卻忽然落下一片陰影,她抬起頭,來人身穿玄紫素緞挖鑲寶相花直裰,身姿筆挺皮膚白皙,明俊的臉上笑容洋溢:“小四,好久不見你了!”
紹楨愣了愣,隨即揚起驚喜的笑容:“趙二哥,你怎麼在這裡?”
趙弘鄞撩起袍子坐下,隨意又親切道:“出門閒逛,正好看到你了。怎麼在這種地方吃東西,不乾不淨的,請你去聚鑫酒樓搓一頓?”
紹楨一腦門的煩心事呢,哪有興致去聚鑫酒樓玩,隨口推掉:“不必了。趙二哥沒參加此次秋狩吧?回想起來似乎沒看見你。”
趙弘鄞擺擺手:“彆提了,原本是要去的,誰知到了日子,我爹把我關房裡了。否則,沒準還能立個殺反賊的功。”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幸好你沒去,那許良謨把命都給丟了,”紹楨嚇唬他,“趙二哥該感念令尊的良苦用心呢。”
趙弘鄞不以為然,反而關切道:“你沒有受傷吧?”
“你看我這樣子像受傷嗎?”紹楨笑著回答,將臉埋進碗中,咕咚咕咚喝完麵湯,擦了擦嘴便起身,告辭道:“我許久未歸家,長輩們怕是念著,不和你多說了。趙二哥回見。”言畢給攤販付了一錠銀子便要離開。
“哎,”趙弘鄞忙拉住她,“你這就走了?天還早著呢,我們也很久沒見了。不去聚鑫酒樓,我請你去升平府看戲?你不是最喜歡聽戲嗎?”
“下次吧下次。”紹楨隨口拒絕,拖掉他的手上了馬車。
車簾放下,她的身影消失,趙弘鄞的目光陡然暗了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