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下起雨來,讓東京夜晚顯得格外清美。
春雨霏霏中,霓虹閃爍的街景一下子失去了喧囂和塵土,通過濕潤的地麵折射出奇幻的光。
卻沒想到雨下得越來越急。
這天晚上十一點多,當寧衛民搭乘出租車趕到西麻布的公寓,打算和鬆本慶子見麵的時候,夜色裡的這場雨已經下成了瓢潑大雨。
僅僅是從綠白色的出租車下來跑到公寓大門口這二十幾步路,寧衛民的西裝和頭發就被打成半濕了。
鞋子當然更沒法看。
鞋底鞋麵全濕,每走一步都會留下濕漉漉的水痕。
不過這並不是寧衛民對著黑洞洞的夜空和水氣彌漫的外景,又在公寓的大門口發了十幾分鐘的呆,直至連續抽完了兩根煙才肯拔腳上樓的緣故。
他真的不是怕自己的形容狼狽,想要等待衣服乾爽,體麵一些再去見鬆本慶子。
而是對於今天打算要談的事兒感到由衷的心虛和慚愧。
一想到即將麵對鬆本慶子就有點緊張,難以掩飾心裡的難堪,必須先要好好理清思路的緣故。
是的,從第一麵見到了鬆本慶子,寧衛民就這個美麗的女人有非分之想。
儘管當時還不知道她是個女明星,但已經從她身上感受到了非比尋常的魅力。
但寧衛民並不否認他是個世俗之人,就如同任何一個生理正常的男人一樣,對其萌生出了占有欲。
後來知道了鬆本慶子是誰,他的獵豔之情和漁色之心也就更重了。
簡直是他跑到日本來給老鄉們成功報仇的一個裡程碑啊。
還有什麼成就能比辦成這件事,更能讓一個華夏男人感到驕傲和滿足的嗎
所以當發現鬆本慶子似乎對自己也青睞有加,寧衛民簡直欣喜若狂。
這樣的女人,普通人哪兒有機會接近
這種機會沒有男人會錯過,更彆說穿越過來一直就沒開過葷的他了。
可隨著兩個人接觸的頻繁,情感交流和互相了解的加深。
原本隻是饞人家身子的寧衛民卻漸漸發現,他的這場獵豔遊戲有了翻天覆地的本質變化。
他認真了,玩出了真感情。
他不可遏製地愛上了這個比自己年長九歲的美麗女人。
雖然**享受是那麼妙不可言。
但相比起來,他居然更迷戀對方給予自己,那猶如姐姐一樣的溫暖和關懷。
那一種柔情般的微笑,那一種處處照顧人的細心,那一種充滿母性的包容力。
讓他一下子感覺到,找到了一處能夠讓身心放鬆的寧靜港灣。
儘管對方是一個早已經刷滿日本影壇榮譽,在日本受廣大影迷追捧的大明星。
但在他的麵前卻從來沒有擺過架子,反倒處處都在扮演一個賢惠溫柔的女人。
這不僅體現在他生病的時候,是鬆本慶子的悉心照顧幫他抵禦了難耐的病痛和孤獨。
也體現在哪怕他還沒有想到的事情,沒要想到的需要,鬆本慶子總會提先為他想到。
甚至大多數時候,他想要做什麼事,鬆本慶子都會幫他出主意想辦法,有時候還會主動替他去應對。
彆忘了,他這兩世可都是孤兒啊,怎麼可能對這樣善解人意,水一樣的女人擁有抵抗力
實際上,他幾乎擁有了一個可以完全信任,隨時依賴的人,居然找到了連想象都想象不出的完美配偶。
這對他來說,才是不可思議,卻又夢寐以求的最大幸福。
他上癮了,他淪陷了,甚至精神和情感都因此得到了淨化升華。
他離不開鬆本慶子了,想和對方白頭偕老。
他對未來設想改變了,開始相信愛情,且渴望自己能夠過上正常又平淡的家庭生活。
他甘願為了一個女人,拋棄自己想要遊戲人間後宮計劃。
甘願為她放棄要成為一隻小蜜蜂,永遠在花叢裡飛來飛去的宏圖大誌。
這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發生的事,水到渠成,潤物細無聲。
但問題是當下,令他無比慚愧的事兒。
也恰恰在於他一直是個貪婪無度的索求者。
捫心自問,由蠶食到鯨吞,他要的太多,回報卻太少。
他習慣了鬆本慶子對自己的付出和關照,心安理得享受這個女人傾其所有給予他的一切。
但幾乎就從沒去想過,這樣是不公平的,對方愛得會有多麼辛苦,多麼疲憊。
以至於他始終沒有把自己的真實情況完全對鬆本慶子坦白,而是樂此不疲的偽裝成一個弱者,掠奪耗儘鬆本慶子的一切。
他的愛對於鬆本慶子而言,完全就是一個沉重的包袱。
讓她一直背負了許多沒有必要的精神和經濟負擔。
現在想想,他覺得自己簡直太自私了。
他自感自己已經淪為了一個鬼,沒有心,沒有血。
他的生命裡不配有這樣的愛情,這樣的榮光。
連他自己都不由鄙視自己,玷汙了這樣可貴的愛情,辜負了這麼一個世間難找的好女人。
實在罪孽深重!
現在的他負債累累,急於洗刷肮臟之軀,雖然已經決意要扭轉局麵,對愛情做出回報了。
可他也不免擔心,他這麼突如其來,一下子對鬆本慶子攤牌,坦白有關自己一切。
讓她知道,他們之間的強弱其實一直都是對調的,她又會作何感想
隻有高興嗎
未必!
她會不會認為自己就是蓄意欺騙的惡人,利用了她的善意和真誠
反而讓她覺得自己愛得冤枉,認為自己受到了愚弄,認為自己從來沒有得到過信任,把她的一顆心給撕碎了呢
他不知道,有點不敢想象。
愛是不能無緣無故去考驗的,也沒有人願意接受這樣的考驗。
不管怎麼說,蓄意隱瞞就是缺乏真誠,他無可辯駁。
所以當初他有多麼得意,多麼享受,現在就有多麼心慌,多麼畏縮。
這就叫他媽自作孽啊!
做人真的不該耍小聰明!
…………
由於提前就通過電話,鬆本慶子一直在公寓等待寧衛民,她甚至還打扮了自己。
所以當寧衛民真正走進這間他已經熟悉的公寓,房間裡的氣氛是很安詳的。
而且因為雙方此時不同的心理使然,這種情景居然有點熟悉,猶如時間倒退了多半年,他們都蛻變回最初在這裡相遇時的樣子
像寧衛民他就是輕手輕腳,非常小心翼翼的進門。
玄關換鞋的時候,他也是用有點局促不安的眼神望向等候他的愛人。
毫無男主人的自信,反而猶如一個犯了錯闖了禍的幼童回家,如同愛情的乞兒。
但他略顯潮濕的衣服和頭發,領口鬆開三顆紐扣的不休邊幅,搭配他的敏感的神情,和掩飾不住的疲憊,也讓他的身上散發出一種略帶頹廢的易碎感。
這極大激發了鬆本慶子的母性。
在她為愛人打開門的瞬間,寧衛民顯得更英俊了,也更需要去小心嗬護了。
縱然自己的精神上才剛剛遭遇重創,對未來已經沒有期望,她也忍不住心疼,忍不住想去撫摸眼前的愛人。
而反觀鬆本慶子,雖然心亂如麻,對未來的期待已經支離破碎,即將粉碎成末。
現在巴不得撲在寧衛民的懷裡好好痛哭一場,死死抱住他不想讓他離開自己片刻。
卻依然強作鎮定,保持了外表的雍容與優雅。
她穿了黑色的長褲,灰色的襯衫,化著精致的淡妝,首飾全無。
雖然顏色保守,款式也普通,顯得格外素淨。
但她的身材曼妙,曲線動人,這一身落在寧衛民眼裡仍然養眼,令他心旌搖曳。
不過這種情況下,兩個人自然而然也有了一定距離感,不知不覺就變得客氣起來。
“你還好嗎”
“我很好。”
“今天一直沒聯係,讓你擔心了吧”
“沒關係的,你的工作很忙吧”
“還好……你在看電視嗎”
“哎,是。”
客廳電視熒屏上,油光滿麵的兩個新聞主播正在暢談國外和國內新聞。
從英國的威爾士親王夫婦5月3日即將訪日,到日本國內目前股價、地價雙升的勢頭尤為堅挺……
好在沒有有關鬆本慶子的消息。
寧衛民換好鞋後,安靜的坐在了沙發上,嘴唇微動,卻總是欲言又止。
貫以口才自得的他,這個時候關心則亂,也不知道該怎麼開口了。
鬆本慶子關閉了電視,也是尷尬微笑著,等待著,似乎同樣感到了難以啟齒的困擾。
“能幫我倒杯水嗎對不起,我有點口乾。”
老半天之後,寧衛民才總算借助一件小事,打破了令人不安的平靜。
不過當鬆本慶子把水端過來後,一口氣喝下了半杯,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氣表達歉意的寧衛民,開口卻仍舊是磕磕絆絆的,這種反常連他自己都感驚訝。
“那個,慶子……這幾天外麵的情況的確很糟糕,輿論的攻擊性越來越大。不過……我……已經知道是誰搞的鬼了,好像一直有人……在惡意針對你。對嗎你是怕我擔心,才沒告訴我那麼好,我們現在必須拿出最大的坦誠好好談談了,也隻有這樣,才有可能解決這些問題。我願意先告訴你一些我的實際想法。有些事兒我也想先讓你知道。或許你聽了會激動,會恨我,會覺得我自私、懦弱、無能,認為我是個徹頭徹尾的膽小鬼,不該這樣對待你,但我真的……真的……希望你能好好聽我…………”
可更讓寧衛民沒想到的,是鬆本慶子的反應之大。
仿佛像赤腳踩了尖釘一樣,鬆本慶子不容置疑地阻止他再說下去。
“不!彆說,請彆說下去!”
“怎麼慶子,彆這樣,我真的有重要的話……”
“求求你,晚點說吧,我怕聽到。”鬆本慶子越發顯得慌亂,六神無主。
“你……你知道我要說什麼嗎”
“我猜到了……先彆說行嗎先彆說……”她低吟著祈求。
“你猜到了你是不是……怎麼會……”
寧衛民越發糊塗,預感到他們有了什麼誤會,但卻因為鬆本慶子痛苦的神情和幾乎要流淌的淚,而不敢再強行追問。
客廳裡再次沉寂了下來,他隻能靜候她情緒的平複。
良久,鬆本慶子忽然擦拭了一下眼角,主動開口。
“還是我來說吧。”
她的聲音很低,卻異常果決。
她以不容拒絕的姿態,走到了寧衛民的身邊,貼著寧衛民坐下,這還是她第一次在寧衛民麵前表現得那麼執拗。
然而剛說了兩個字“我們……”
臉卻又轉向了一邊,不敢再看寧衛民,怕觸動悲傷。
又沉默了片刻,她再度調整好情緒,終於袒露出內心的焦慮。
“你是個又才華,又英俊的年輕人。無論遇到多大的困難,隻要堅持下去,就一定會有成就的。你那麼年輕,應該走你自己的路,看你該看的風景。而我們兩個人……沒有未來,不會一直都是同路人。要是一直手牽手,往前也許就隻能步入懸崖。就像這一次,是我拖累你了。所以……所以……就要分手了,是嗎”
問完,鬆本慶子轉過頭來,不再閃躲回避了,而是以絕望的目光逼近寧衛民。
“對男人來說,情人就是合腳的襪子,路走遠了,早晚會磨出洞來,懶得洗一洗就隨手扔掉了……所有的女人,如果不能娶回家做妻子,都免不了是這樣的下場吧”
而鬆本慶子的這些話透著心寒意冷。
就像一塊塊的大石頭,從她的懷裡掉出來,狠狠砸在了寧衛民的腦袋上。
他被砸的頭昏眼花,暈頭轉向了,竟然一時間失去了判斷力,而百口莫辯。
為什麼慶子會這麼說
我何曾有過要分手的話
這是怎麼回事
以至於連他自己也無法辨識自己,唯一能感到的隻有無辜、不安和心疼。
他成了天底下最大的可憐人。
猶如洪災來臨之前被劫走了船票,居然要眼睜睜等著被洪水淹沒致死。
冤枉啊!
不過就在寧衛民極力與不該侵蝕他的笨嘴拙舌抗爭,試圖突破,澄清自己的時候。
情況再次鬥轉。
鬆本慶子終究割舍不下,勉強說完了幾句硬話,她幾乎立刻失去了控製。
如撲火的飛蛾,一下子倒在寧衛民的麵前,匍匐在他的腳下,淚如雨下。
“可我做不到。我嘗試壓抑自己,但不可以。雖然這樣說,是我自不量力,但……能不能……再給我兩年的時間”
什麼寧衛民徹底驚訝了!他沒想到鬆本慶子能對他這樣卑微的懇求!
“我不想奪取你一生的時間。兩年的時間就足夠了!再跟我一起生活兩年吧!求你了!”
麵對鬆本慶子的癡癡凝望,寧衛民心如刀絞,良心如同遭遇火燒。
偏偏這種時候,他居然徹底失去了語言的能力,能做到的隻是搖頭。
“不可以嗎那一年呢就當是仁慈,就當是發發善心……”
鬆本慶子大大的眼睛裡全是水霧,淚已經再次從眼角流淌而下。
從絕望的神情和瀕死的語氣來講,明顯她已經再經受不住一絲頭發的重量。
“不,我要娶你。聽見了嗎慶子。聽清楚!我要娶你。”
終於,寧衛民的舌頭恢複了正常的功能,他一把拉起來最值得去愛的女人,然後抱緊了他的未來,他的後半生。
“傻瓜,說什麼傻話。我們會永遠在一起。什麼一年兩年”
“你說……說什麼是真的嗎”
“是真的,永遠不要分開。你能答應嗎願意嫁給我嗎”
“當然。我答應。太感謝了,謝謝你。阿民,我好想哭,能哭吧現在可以嗎”
“可以的,好好哭吧……”
在外麵的驟雨驚雷中,兩個傻瓜抱在了一起。
他們用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慶祝原本不該有的誤會澄清。
但他們絕對是幸福的,否則強烈又複雜的情感衝擊到胸口,就無處釋放。
這一天,一個女人甘願為愛情流淚。
也是第一次,有一個男人喝下了她的淚。
而從此之後,他們完成了最重要的誓言,再也不用獨自麵對生活的磨難和挑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