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往裡走,人就開始逐漸減少了。
為什麼?
因為皇乾殿的後院牆前,就是從北向南最大的岔路口。
從北門進入的客流到了這裡,是必然要因為方向的選擇而分散開的。
人們即可往東去,也可往西去,還可沿著院牆繼續往南。
所以在這裡,天壇公園超前的服務意識又充分體現出來。
他們除了在作為茶棚的彩亭兩邊都放了一人高的臨時性指示牌, 中英文雙語的。
還安排了專人用大喇叭指引,回答遊客的詢問。
往西是齋宮雕塑藝術展和民俗遊藝區、風味小吃。
往東是神廚餐飲區,宰牲亭特藝展,長廊打燈謎。
往南順著皇乾殿,祈年殿,丹陛橋, 成貞門, 回音壁,圜丘的主乾道, 一律全是商品區。
最下麵還特彆注明了三處舞台表演區。
分彆是西天門,南大門,還有園區中心的成貞門。
就連演出時間也寫的很清楚。
一天兩場,分彆是上午十點半到十一點半,下午兩點半至三點半。
如此一來,不但能為遊人們指明方向,也能讓大家大致搞清楚天壇公園遊園會的規劃和布局。
當然了,這一手又是來自地壇的那幾位未曾料到的。
和他們隻憑大喇叭廣播引導遊客的手段來比一比,不禁再度汗顏。
至於方向的選擇。
這幾位看過了指示標牌,自然是一心想直奔西邊,要去看廟會最核心的民俗遊樂項目的。
不為彆的,主要是他們認為什麼餐飲、商品、展覽,無非是為商販提供方便,搞展銷嘛。
千篇一律, 隻為賺錢,又什麼可看的?
其實他們最在乎的,就是天壇新春遊園活動的趣味性。
從這點上來說,他們地壇今年付出了太多努力和代價, 定為重點突破方向,這就是他們的底牌。
尤其是覺得天壇安排的演出時間太有限,不像他們安排的表演幾乎是全天不間斷的。
所以絕不相信天壇能做的比他們好。
於是幾個人一商量,就開始直奔目標,想要找回點心理優勢。
豈料才走過皇乾殿的後牆,繞到祈年殿的側牆,還沒有一百步,他們就沒法再堅持原定路線了。
因為就是從這裡開始,一個個鋪著紅台布,架著鐵架門楣的商業攤位順延開來。
沿著祈年殿的牆根鋪開了一圈,吸引了不少中外遊客在此駐足圍觀。
偏偏這裡的攤位,和他們想象中淩亂的景象大不一樣,竟然在製式上是完全整齊劃一,這畫麵,也太有氣勢了。
尤其這些攤位後麵,包圍祈年殿的那道長長外院牆,更令人為之震撼!
要知道,那高高的牆體上麵可沒空著, 竟然全都結了彩,懸上了大紅的長短綢。
清風徐來,飄飄灑灑,牆上的長短綢和大繡球真是紅得張揚,紅得漂亮。
人人都說紅牆綠瓦美,但其實綠色琉璃瓦,大麵積的灰色牆體,在陽光下配著紅色耀眼的綢緞,更是豔麗無方,美不勝收。
按照剛才那排隊那位老爺子的說法,這就是軟彩了。
唉呀呀呀呀呀呀……太特麼有錢了!
來自地壇的三人,情緒再度遭遇打擊,直降至冰點。
要知道那祈年殿的外院牆,南北向大致三百米,東西向大致二百米。
這一圈起碼一公裡,紮彩的話耗費起碼也得翻一倍。
想想看,兩公裡的紅綢,疊起來收庫,怕都得占用半間房。
這得花多少錢?
而且由此還可以推斷,回音壁的外牆大概率也是這麼裝扮的,加起來又是多少?
哪怕就是過去的皇帝老兒來祭天,也乾不出結彩結出好幾裡地的事兒來。
可偏偏這樣奢靡鋪張的事兒,天壇公園就乾出來了!
這裝飾效果絕對杠杠的,在這個年代的京城屬於拔了頭籌,再無人可以睥睨。
說白了,隻有看過了天壇的節日裝飾,才能知道什麼叫大手筆!
也隻有這樣的場麵,才能把喜慶和熱烈以壯美的形勢彰顯出來!
根本不是當代那種通例做法——多加點彩旗,多綁點氣球,多掛點橫幅和彩色拉花,能夠相提並論的。
所以在節日氣氛的裝飾效果上,至此,地壇這三位,所有的誌氣算是被天壇給打沒了,已經自認是死狗一條了。
即便是再不甘心,他們頂多也就是發揮一下“阿精神”,來安慰安慰自己的了。
什麼呀,節目不夠,就拿錢湊啊。
瞧給你們狂的,要給你們個梯子,你們都能上天了!
你們不就仗著有幾個臭錢嘛,這叫勝之不武。
我們地壇要有你們這收入,肯定辦得比你們強。
是,得承認,至少你們這商業攤位弄的有點意思。
巧妙實用,做出來,還花不了幾個錢。
可話又說回來了,誰看一眼那不就學會了嘛。
你們這點小聰明啊,也就不值一提了……
總之,心裡充斥著檸檬酸,這三位拿起相機又是一通猛拍啊!
這是打算回去集體研究一下,然後準備抄作業了。
可結果仨人這一走近了細看,又有了驚人的發現。
敢情這些院線之下的商業攤位賣的東西絕對不同流俗。
那是忒雅了,同時也忒貴了。
就拿打頭的頭五個攤子來說,這一氣兒連著的,居然是一家,賣的全是風箏。
不但攤子上擺著、門楣上吊著、懸著,就連他們身後的高牆也利用起來了。
釘釘子,拴繩子,都掛著五顏六色的風箏。
花樣兒那叫一個多啊。
哪吒、劉海、麻姑、壽星、八戒、孫猴兒、芭蕉扇、哈哈三聖、兩人鬨戲、和合二仙、蜈蚣、鯰魚、蝴蝶、蜻蜓、三陽開泰、七鵲登枝之類……估摸著得有上百種。
其中最奇者,當屬猛禽風箏。
什麼鷂子、雕啊、鷹啦,隻憑一根提線就能熬翔空中。
京城人最熟悉的“大沙燕”當然也有,也是極為精致的。
不但畫工好,而且還是背著風琴,或太平鑼鼓的,放上天去是有聲音的。
甚至還有夜裡專用的紅燈匹配,那是要多專業有多專業。
隻不過和其他這些一比,就被淹沒於其中,顯不出樣式上的好來了。
這些精妙絕倫的風箏,就連尺寸和材料上也和尋常不同。
不但從一尺到丈二的全有,而且還有寸大小的迷你小風箏。
都放在錦匣子裡,還封了玻璃蓋,看著特逗。
拿六七尺的風箏來說,往往是絹糊成的。
架子是整根藤條紮成,色彩都是石青、胭脂、泥金、泥銀等顏料彩繪。
連放風箏的繩子,都是黃麻、青麻,搓了又打過蠟的。
然而最常見的那些塑料製的簡易風箏一概皆無。
所以這價錢上也就很可觀了,一般的老百姓千萬不能問價,一問準得嚇著。
像有個年輕人就問了一個四尺“沙燕”的價錢,好嘛,十五塊啊!
年輕人是跟倆哥們兒一起來的,這仨小夥子當場就不乾了。
說價兒太黑了,一個都能買十個了。都有點罵罵咧咧的意思。
可壓根就沒容地壇的三人幸災樂禍,旁邊就有上歲數的人幫著這賣風箏的說話了。
“哎,小夥子,你們先抬頭看看人家這字號招牌。這就不是一般的風箏。”
“什麼?不是一般的風箏?”
說著,仨人一起抬眼,可還是不明所以。
“風箏……風箏哈……這怎麼了?難道他這風箏是金子打得?”
那位樂了。
“人家這不是金子打得,可絕對是京城最高級的風箏。打乾隆年,人家風箏哈的‘哈把風箏’就出名了,而且用的多是曹雪芹的譜兒,過去賣的都是達官顯貴。吃的是手藝精妙,樣式獨特,從來就不便宜。拿你這風箏講,要解放前,至少十個大洋,那就是十袋白麵。賣你十五,你還覺得貴嗎?你要不信,回家問問長輩,一個哈把風箏過去是什麼價兒?”
這下仨小夥子撓頭了。
這時候買風箏的也接過話來,很委婉的解釋。
“哎,這些風箏,費工費時,所以才這個價。其實我們自己也知道貴,不會有太多人買。放在這兒呢,主要不是為了賣,而是為了展覽。想讓大家看看咱們的傳統風箏有多麼絕妙。你們是為了玩兒,那當然沒必要買這個了。你往南去,那邊東西就便宜了,咱們常買的風箏都在那邊呢。我這麼跟你說吧,東西越往南越便宜。北邊的,看看熱鬨就行了,彆花冤枉錢。”
這麼一說,這攤兒前的人就都聽明白了。
哄笑一聲,連同那仨小夥子一起散了不少人。
就連地壇的司機也不由因此竊笑,嘴裡還說呢。
“這天壇也可以啊,弄這麼大陣仗,他不為賣錢。哈哈,倒真實在,賠本賺吆喝。頭一次見著,做買賣的還有自己趕人的呢……”
然而書記和副園長卻不約而同沉思起來,他們慢慢的一邊往南走,一邊看。
漸漸的發現旁邊的攤位,一個挨一個,擺的不是精美的瓷器,就是光怪陸離的舊貨。
再往遠看,好像還有一個個的書攤。
這讓他們都覺著有點怪怪的,好像這天壇公園這麼不按常規出牌,絕沒那麼簡單。
確實,留戀於此的顧客並不是很多,大部分人都是走馬觀花,很少有人做成交易的。
尤其還是年輕人,或是一家三口的,一個個很快的離開。
可反過來,也真有人死活流連不去,就跟這兒較上勁兒的。
那都是些歲數比較大的人,看著不是知識份子就是乾部,要不就是嘻嘻哈哈外國人。
他們拿起相機邊走邊拍,大概沒見過這些,覺得很新鮮。
結果就在這時,書記和副園長遇到了幾個結伴而來,剛買完東西的主兒,一下為他們點破了天機。
“……不錯,真不錯啊。”
一個人剛從他們身邊的攤子上買了兩件瓷器,那叫美。
“這麼好的青瓷茶葉罐,我找了好久都買找到。今兒算買著了。不容易啊。”
另一個說,“聽我的沒錯吧,來這兒跟逛琉璃廠沒什麼區彆。我聽說琉璃廠大部分的老字號,都來湊趣了,在這兒都有攤兒。”
和他們同來的女同誌,覺得不可思議。“啊,是嗎?那有賣書畫的嗎?”
買東西的接話了,“有啊,您幾位進祈年殿的院裡,字畫都在房子裡呢。容寶齋, 京城畫店,全有。”
女同誌跟驚奇了。“呀,這麼全呢?怎麼都有啊,這不成過去的廠甸廟會了。”
買東西的點頭。“您說的是啊,這就是我們天壇的設想。誰讓我們和琉璃廠有交情呢。您或許不知,修琉璃廠的這幾年,他們好幾家老字號一直都用我們的房。大家互相捧場唄。我也不說大話,反正您來這趟,至少相當於逛了琉璃廠半條街。至於明年,一定會更多。”
廠甸廟會?!
書記和副園長互相對視了一眼,這下是真明白了!
這天壇也太鬼了,眼光也夠毒辣的,難怪這不惜餘力的要把遊園會往文化上靠!
合著惦記吃這口兒高雅飯呢!
什麼關係怎麼你們都能利用啊,也太不講武德了。
恰恰也就在這時,前麵有一個攤子達成交易了。
一個外國小夥子高高興興的買下了一個瓷枕頭,給了賣貨的十八塊外彙券,他還傻樂呢。
緊跟著,另兩個外國女人從後頭走過來找他來了,身後一人背著一個芭蕉扇的風箏,另一個就背著那剛才叫價十五塊的大沙燕。
甭問,肯定都是風箏哈啊。
誰說是賠本賺吆喝的?
怎麼越看越像“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的路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