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過圍繞在金牛凋塑周圍的龐大人群,再往祈年殿、皇乾殿後院牆的方向繼續走。
走著走著,在即將走到的時候,沒想到又是一個驚人的手筆。
隻見遊客們的頭頂上,竟然出現了一個顏色華麗,高高矗立的傳統牌樓。
紅黃為底,綠色為輔,三門式樣,四根紅柱。
牌樓頂蓋,上出五個“山尖兒”,每個“山尖兒”上又垂下一個彩球。
牌樓的中間的插花,還用紙花紮出了“牛年大吉”的字樣。
那叫一個精工巧做啊,遠遠看著,還真是跟真牌樓有七八分相似的模樣。
好多人都是走到近前,才發現原來是竹竿兒和彩布搭成的臨時性玩意。
就這麼個牌樓,造出來得多少錢啊?
地壇的三位全不知道,他們連猜都不好猜。
但他們能肯定一點,無論傳統風情,精美程度,就是尋遍了地壇公園,也找不出一個人工造景能和這個牌樓媲美的。
然而這還不算完,再往前二三十米遠就真走到了皇乾殿的後院牆了。
那裡正對路口之處,依著牆還用和牌樓一樣的法子搭了個彩亭呢。
這亭子的活兒甚至比前麵的牌樓還細致。
同樣的花紅彩綢紮製,然而亭子用的是一殿一卷式的宮殿頂。
上有“五脊六獸”,下有須彌座。
四麵走廊,前有隔扇、台階,要什麼有什麼,簡直讓人無法相信這是臨時性的東西。
最絕的是這麼精致的亭子,還不光隻是用於裝飾的。
亭子裡麵居然有汽油桶製成的爐灶,可以燒水,也可以取暖。
這樣一來實用功能更讓人咋舌。
一是天壇公園可以供自己巡園的職工進來避風、存物、休息,甚至夜裡值守。
二就是亭子外頭擺開了一長溜鋪紅布的大桉,提供免費的大碗兒茶給遊客們喝。
是的!沒錯!就是免費的!
在過去,免費茶水其實隻是齋宮書市試行的一個規矩。
最初為的單純就是吸引客流,增加人氣。
沒彆的,咱們的老百姓苦日子過得太長了。
彆說如今還不富裕,就是日後真富了,誰能拒絕免費的東西?
直至去年,夏季書市正式推出,又和過去有點不同了,因為免費茶水還具有預防中暑的實際功效。
沒想到群眾反響特彆好,給天壇公園掙了不少好口碑。
這樣一來,寧衛民索性就照搬到了凋塑藝術展和新春遊園會來。
那可想而知,這寒冷的冬季,能免費喝上這麼一碗熱乎乎的茶水,對於老百姓是多麼熨帖舒服的事兒。
自然更受群眾的歡迎啊。
這就導致這一塊兒地界,遠比前麵的那頭金牛處,聚集的人還多。
偏偏還多而不亂,天壇園方這方麵的管理經驗非常豐富。
早就安排了專人來協調排隊,防止加塞,清掃垃圾,告知茶碗歸於何處。
結果在這牌樓下,彩亭前,園內遊客們井井有條的排隊,老百姓樂滋滋喝大碗茶的情景。
居然也成了一景兒,完全把外國人給吸引了。
引得許多老外駐足在這裡拍照,拍牌樓,拍彩亭,拍人群,與人合影。
甚至還有外國人不怕耽誤工夫的,也跟著去排隊,沾咱們和諧社會的光,蹭咱們的廟會福利的。
喝得慣喝不慣單說,反正那些老外舉著粗瓷碗挺美,也學著咱們吹著熱氣砸吧嘴的喝茶。
更多的是舉起大拇哥,讓同行的夥伴給自己拍照留念。
與大環境不協調的隻有打地壇來的三位“間諜”。
副園長跑到茶攤兒前看了看。
回來喪眉搭眼,小聲彙報。“茶色還挺濃,香味隔著老遠就能聞見。真夠舍得的……”
書記陰著一張老臉問,“你估計一下,設這麼個茶攤一天得開銷多少錢……”
司機湊過來賣弄小聰明。
“多少錢也沒關係。您想啊,這天壇的門票多老貴啊。這叫刁買人心,羊毛出在羊身上。可憐群眾們不明真相,就知道貪小便宜。還把他們當好人呢……”
然而他卻冒傻氣未加掩飾,結果這話讓排隊的人聽見了,有位眉毛半白的老爺子就不乾了。
“哎哎,你這人怎麼說話呢。怎麼這麼難聽啊?”
“我……我說什麼了?”司機一個愣怔,就要爭辯。
書記可不願和人爭執,及時拉他一把,就笑盈盈的安撫老人家。
“老師傅,他不懂事,嘴上還沒毛呢。大過年的,您何必跟他一般見識。”
“這不懂事得教育,這是你兒子還是侄子啊?你回去真得說說他。大過年的,彆杠頭似的,誠心給大家添堵。”老爺子語氣倒是緩和了幾分,可還有點義憤。
司機年輕氣盛,聽這話,不但麵子上下不來,心裡更覺得冤枉。
這要擱大街上,他興許就“老幫菜”的罵上了。
然後一腳油門,讓你老東西吃土吧。
可誰讓領導在跟前呢?
那他也隻能儘力和氣點,想靠講理為自己平反。
“我們大爺,這一張門票賣咱們五毛,過去一張才兩毛。這一碗茶要賣,才多少錢?您要想把他們多賺的三毛喝回來,那不得海量啊。這就叫買的沒有賣的精,我哪兒說錯了我……”
他這話一說,周圍的人都樂了,有人還覺得小夥兒說話實誠呢。
可不,大碗茶如今大街上賣兩分錢,景區三分。
這要灌十大碗茶下去,也甭逛了,一下午,就守著廁所待著吧。
然而老爺子的後麵的話一說出來,這話就站不住腳了。
“說你不懂事,你還不承認。那咱就好好論論這個理兒。你說人家五毛票價貴,可人家貴有貴的道理。過去兩毛票價的時候,天壇什麼樣?除了那點古跡,那點綠樹蔭,就沒什麼可看的了。整個天壇能廢一半,全是不開放的地。連道路都是坑窪不平的。歇腳沒處歇腳,廁所臭不可,垃圾遍地隨手扔。說是公園,還不如野地呢。兩毛?兩毛都算貴的。”
“你再看看現在,人家這幾年一直在修園子。齋宮開了,北神廚也開了,現在正修南神廚呢。座椅幾十米就有一個,垃圾桶更是隨處可見。公園管理更好,清潔工掃地可乾淨了,春夏一到,滿院子的花開,這都是過去沒有的。尤其是人家那廁所,蓋的絕了。衝水的,全是瓷磚,乾淨沒味兒,而且還敞亮。裡麵甚至專門有老年人和殘疾人的專座。就是坐著輪椅來的,上廁所都不費事。”
“這樣的公園,大夥兒說說,京城彆處哪兒還有啊?故宮、北海、頤和園,這些或許都比天壇有名,可沒這樣的設施。你們再好好琢磨琢磨,這仨公園哪個不比天壇的票價貴?可哪家又把錢花在改善公共設施上了?五毛還貴?你跟這幾家比比啊。說實話,我也想門票能便宜些,可咱也彆虧了心。人家天壇是拿錢乾正事,錢都花在公園建設上了,還不是咱百姓落實惠?這就是京城獨一份啊,總該支持吧?”
“由小見大,也能由大見小。不是我說,咱們京城的公園滿打滿算啊,也隻有天壇,才能乾出免費喝茶的義舉來。一碗茶看似沒幾個錢,遠比不上門票的價錢。可為什麼其他公園不這麼乾呢?你說人家天壇刁買人心?那其他公園算什麼啊?說白了,人家這是能賺你的錢而不賺,能不為你考量而為你考量。這叫什麼?這就叫仁義啊。總不能人家好心辦了好事還落個罵名,那些什麼錢都賺了你的,倒成了好的?沒有這個道理。大家夥說,是不是啊?”
這番話算是把道理講透了,馬上就獲得了在場所有人的認同。
尤其幾位大概都是家住南城,經常來逛的主兒。
都說近年天壇的改變之大,聞所未聞,而且隱隱有為其自豪之感。
有人還說天壇在園外辦的壇宮飯莊也很實在,樓下小吃店供百姓的就便宜,和樓上辦酒席掙外國人錢的兩碼事。
反過來,地壇的仨人全啞巴了。
彆說司機臉紅了,有點枉做小人的尷尬。
兩個當領導的,更不由得要琢磨這話裡道理,咀嚼心裡的奇妙滋味。
然而,這事兒到這兒還沒完呢。
因為免不了有好事者起哄,故意半開玩笑問老爺子。
“大爺,您這麼替天壇說好話,不會跟這公園的人沾親帶故吧?是不是您兒子閨女在天壇工作啊?要不就是您是這兒退下來的職工?”
結果,招得老爺子就又補了一段。
“哎,你還真敢想。要真像你說的那樣就好了,天壇公園現在的待遇肯定不差。可惜我呀,沒那福氣,就是個普通的工人。兒子閨女也是工人。我誇天壇,純粹是就事論事。因為天壇公園的領導就是厲害,才能把公園給弄得這麼好。”
“你還彆撇嘴,咱遠了不說,就說眼前這些地道的彩活兒,我就得說人家懂行。什麼叫彩活兒?像咱身後頭這彩牌樓,還有這隊前頭的彩亭,都是彩活兒。這是咱們京城獨有的紮彩手藝。但凡搭建各式牌樓、亭台樓閣、祭台、戲台、經台,然後加以彩飾,那叫硬彩。如果隻以彩綢、彩布結成繡球,懸掛於門楣或樓台殿閣的前臉,那叫軟彩。”
“你們年輕人大概是不清楚的。過去但凡京城有重大的活動,不管是官家的,還是商家的,又或是民間辦紅白事,都要這麼來裝飾掛彩。彩活兒越多,就越顯隆重。張燈結彩,這詞兒就打這兒來的。而說到底,這門手藝正經出處其實來自佛教。所以廟會和各種佛事更是不可缺少紮彩匠人的手藝。”
“聽明白了嗎?這才是廟會最鮮明的傳統特色。隻可惜啊,後來漸漸的,就沒人舍得掏這份錢了。這麼些年了,隨著廟會停辦,一直就沒再見過。我都沒想到,今兒逛天壇,再這兒居然又見著了。就衝這彩活兒,今兒來這趟就值了。你們就開眼吧。離了這兒,想看都沒得看去。”
“另外,彆嫌我囉嗦。我還得再說說人家這免費茶水辦得好。為什麼呢?倒不是我這人喜歡占小便宜。而是因為傳統的京城廟會,就一定少不了茶棚。過去的廟會,茶棚表麵上是一個歇腳喝茶的地方,但其實更像一個臨時的廟宇,因為在茶棚裡喝茶得先拜佛像。以前到妙峰山進香,從德勝門起,每三裡就搭一個茶棚,實際上就是在一路上不斷強化內心信仰。”
“雖然現在咱們都不講究拜佛了,可大家夥兒能湊在一起喝喝天壇給的茶,能沾沾這祭天之地的福氣,這也很好啊。你們再看看人家這彩亭搭的,富麗堂皇,正經皇家規製,喝了這兒給的茶,保準兒今年一年都順順當當。這是福茶啊。是不是?”
“所以彆看大家都管天壇遊園會叫洋廟會,可要我說,人家天壇在這恢複傳統方麵一點不差。甚至改良改得滿好,人家就是替咱老百姓想得周到。總歸是比那些弄些雜耍,弄點小吃,就告訴你這是廟會的地兒,用心多了。你們大夥兒說,這樣的天壇,我能不誇嗎?”
就這套話說出來,比剛才的還管用。
好多上歲數的人都由此感同身受,不覺紛紛讚歎,想起了當年的往事。
年輕的呢,雖然沒有這種久違的心情,可也當長了見識,為排隊解了悶兒。
尤其老爺子說的那句“福茶”,最是討喜不過,讓大家受聽的。
原本好些無意喝茶的人,都因此有了興致,居然不急著往裡走了,轉頭跑後頭排隊去了。
連那剛才起哄那主兒都拱手說,“大爺,您說得真好。我算明白了。就衝這‘福茶’,待會兒我也得多喝他一大碗。”
不得不說,這揚名吸粉的效果,是寧衛民本人都萬萬想不到的。
唯有地壇來的三位,臉上有點訕訕然。
不為彆的,這老爺子誇天壇就誇天壇吧,結果末了,居然還當麵打臉,把他們給罵了。
瞧這事兒鬨得吧,合著他們費了那麼大的勁兒,把天橋的好藝人都抓手裡了。
竟然不如幾個彩活兒,一個茶攤兒,得人緣,口碑好。
這哪兒說理去!
讓他們脆弱的小心臟怎麼受得了啊?
然而矛盾的是,彆扭歸彆扭,他們表麵上既不能流露出來,同時也沒法不承認,自己確有不足。
真是吃了沒見識的虧了,把辦廟會這事想簡單了,才導致徒有其表,流於形式。
像副園長馬上就吩咐司機。
“相機帶了嗎?趕緊拿出來,把這些都拍下來。”
書記也跟副園長小聲合計。
“回頭想想辦法打聽一下,找找這牌樓、亭子都是誰做的?要是不貴,明年咱們也用這個。”
“是是,還有這免費茶水。我覺得也挺好的。咱們回去要不要商量一下,看看能不能有樣學樣?”(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