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賬本(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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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白商不曾想過,在馬車裡見過的那道黃綾折子,不過幾日後,就在上京城中掀起了一場震驚朝野的軒然大波。

“告賑災銀貪墨案的折子搞得朝中人心惶惶,咱們慶國公府,如今快要成了大半個上京城貴胄們的眼中釘啦。”

戚家角院裡,連翹歎氣:“不愧是兄妹,長公子這惹事的本領當真與姑娘一般了得。”

“…?”

戚白商慢吞吞放下手中醫典:“與我何乾?”

“您?您就更厲害了,”連翹豎起拇指,“坊間比長公子那道奏折更惹議論的,就是二皇子和他的神醫仙子了。”

戚白商眼皮一跳,暗道晦氣,忙又垂回睫去翻醫典。

“二皇子為尋這位神醫,恨不得把城牆根的土都犁兩遍——傳聞中神醫麵覆雲紗,妙手如仙,姝妍絕豔,冠絕京城……本來還有人說是二皇子得美人入夢,結果連淩永安那群上京紈絝也跟著幫腔,都說在琅園賞荷宴上親眼見了一位叫滿池風荷儘失顏色的醫仙。”

連翹說著,將藥茶斟好,放在戚白商醫典旁的案幾上:“賀喜姑娘,您現在可是上京人人求見一眼的仙子了。就連淩永安那個紈絝,近幾日都茶不思飯不想地在京城中四處找您呢。”

“京中不缺熱鬨。”戚白商慢悠悠地拿碗蓋輕撥藥茶,“天大的事,用不上幾日,他們也會忘乾淨了。”

連翹嘟囔:“就怕再過幾日,平陽王府的聘禮都要被謝清晏送來府上了……”

手裡最後一頁翻完,戚白商合上醫典,輕揉肩頸,像沒聽見似的:“最後幾本醫典,一同拿來吧。”

連翹無奈應是。

見連翹背影入屋,戚白商這才輕歎了聲,有些頭疼地拿手扶額。

不是要她的命,就是要她嫁人。

這謝清晏當真可恨……

偏偏如今她還有求於他。

那日投毒的胡姬落入琅園侍衛手裡,即便兩位皇子也不敢從謝清晏那兒要人,她一個閨閣女子,更是隻能等著聽信兒。

或許,兄長作為大理寺正……

“連翹,”見丫鬟抱著幾本醫典回到院子,戚白商問,“那件賑災銀案,還在兄長手裡主理嗎?”

“聽說尚未決議,朝中正鬨著呢。”

“…那兄長也無暇他顧了。”

戚白商輕歎,接過連翹手中的醫典,垂眼大略一掃,她微微蹙眉:“嗯?”

纖白的素手順著五本書一一點上去:“為何多了一本?”

連翹哭喪著臉:“姑娘,我也不曉得,興許是我從莊子裡多搬了一本醫典……”

“不是醫典。”

“啊?”

連翹一懵,仰頭去看。

而戚白商已將最下麵那本抽出來,攤在掌心。

“賬冊”二字清晰入目。

戚白商頓住,瞳孔猛地一縮。

【那夜在驪山,你救下那少年之後,他是否交給你一本書冊。】

不久前,惡鬼麵俯在她身側,冰冷麵甲下挾裹著煞氣的話聲再次回溯耳邊。

這就是閻王收在找的東西?

那夜三方勢力枉顧性命的搏殺,難道也是因這本賬冊而起?

“……”

戚白商指尖微顫,掀起不知幾頁。

那頁入目便是一片名姓與數字,她匆匆定睛去看其中一列。

【侍禦史關知吟】

【紋銀:壹仟貳佰兩】

【粟米:叁仟捌佰貳拾石】

【……】

“啪。”

賬本被戚白商猛地合上。

她纖長五指死死壓在那薄薄的一冊上,像是裡麵藏著什麼駭人聽聞的禍世妖鬼、一不小心就會放將出來。

“姑娘?”連翹被嚇了一跳,“您怎了,臉色如此難看?”

戚白商驚醒。

她記得那夜被少年挾持時,玄鎧軍中領頭的另一位公子還一時情急脫口過:

【你彆衝動,我們不是蘄州刺史府的——】

戚白商回神,聲音微顫:“連翹,你方才說的賑災銀案,最初事發何地?”

“蘄州啊。”

“……”

戚白商隻覺掌中薄薄的一本冊子,頃刻重逾千鈞。

原來謝清晏找的便是蘄州賑災銀案貪墨賬本。

此案在朝中牽連甚廣,如今朝野為之惶惶,這賬本不隻是燙手山芋、更是一道催命符。

該交出去?交給誰?

謝清晏?

若是交給他,賬冊是不見天日還是天下昭然?若是前者,那遠在蘄州的萬千流民便是枉死也難瞑目了……

戚白商一時心亂如麻。

半晌,她才攥著賬冊起身:“連翹,將它藏去我枕…不,藏進醫典中。”

連翹顯然察覺不對了:“姑娘,這本是什麼?”

“不要問,”戚白商輕吸氣,定下心神,“你記住,你從未見過這本書冊。我們從衢州莊子帶回來京的,隻有四十九本醫典。”

“…是,姑娘。”連翹也知輕重,接過賬冊,快步回了屋中。

等連翹回來,就見戚白商已經係上了覆麵雲紗:“姑娘去哪?”

“見長兄。我有一事,必須麵稟於他。”

“那我也陪姑娘同去。”

“不,你去緋衣樓。”

“哎?”

戚白商放下盛著藥茶的白釉刻花碗,回過身:“按約數,前兩日遣你去緋衣樓中所問之事,今日也該有答案了。”

——

“她在查安家?”

驪山,玉良山莊。

謝清晏端起桌上的纏枝蓮花紋天青釉盞,指骨抵著紋口一停,緩抬起眼。

“是啊,我也奇怪呢,”坐在梨木桌另側,雲侵月打著折扇,“安家與戚家向來是井水不犯河水,在朝中也從無往來。最多便是兩家各有一女——征陽和戚婉兒,都與你有些淵源。”

隔著扇沿,雲侵月將不懷好意的眼神撇過來:“她總不能是在為戚婉兒打探敵情吧?”

謝清晏半垂著眸,眉眼溫潤,指腹沿著釉盞輕慢劃過:“有無針對。”

“並沒有,我最初以為她是想查征陽與其母安貴妃,但細看過樓裡呈稟上來的記錄,堪稱寬泛籠統。”

雲侵月稍正經些,收扇支額。

“要不是戚家探子提前回稟了那個丫鬟去緋衣樓的事,這一問還真會混進樓裡隱匿無形。戚家這位大姑娘心思縝密,可半點不像個沒見過世麵的閨閣女子啊。”

“那便去查她的來處,一身醫術師從何人。”

“完了,又是個大海撈針的活兒。”雲侵月搖頭歎氣,“不過,關於她為何要查安家,我倒有個猜測。”

謝清晏回眸望他。

雲侵月摸著扇子,略有遲疑:“賑災銀案與安家,關係甚密。”

謝清晏長眸輕狹:“你仍疑賬本在她那裡。”

“是是是,我知你當日審問過她賬本的事,世上也不該有人能騙得過你,但若是……”雲侵月掐著折扇,拇指食指合攏在眼前比量,“萬中之一呢?”

謝清晏低眸,眼前若有似無地浮現起那夜女子淚眸、纏著白紗的左手。

以及白紗下殷殷血跡。

雲侵月道:“萬一真是她騙過了你,賬本就在她手中,那她順著賬本裡的名錄查到安家,可就是順理成章了。”

天青茶盞叫那隻修長如玉骨的手鬆開,謝清晏仰入椅內,長睫淺闔。

“若當真如此。”

雲侵月在旁探頭:“你要如何?”

“我已提醒過她,”謝清晏似遺憾,語氣溫柔清和,“她若再騙我,我亦救她不得。”

“……”

雲侵月表情複雜地盯著他,靠回椅中:“怎麼說呢,既不出本公子所料,又有一種你屬實禽獸得令我高山仰止望塵莫及之感。”

謝清晏不作反應。

“算了,反正也隻是猜測,一時半會兒查不到。”

雲侵月搖了搖扇子,“說起來,你又帶我來這個鳥不拉屎的驪山做什麼?有出城這閒工夫,我還不如去招月樓找琴兒姑娘賞賞花呢。”

“查得到。”

“啊?查得到什麼?”雲侵月回頭。

謝清晏袍袖一抬。

前方,堂外,董其傷正快步入了廊下,向正堂內走來。

“蘄州來的少年,今日辰時醒了。”

謝清晏疏慵散淡地垂眸,輕撫盞邊,“賬本在不在她那兒,一問便知。”

自從琅園投毒案後,戚白商歸府,為了避人耳目,便再沒離開過她那方小院了。

今日頭回出來,去的又是戚世隱在的正院。

戚白商自己都覺著她和長兄之間似乎有幾分惹禍的孽緣。

進到觀瀾苑,戚白商不自覺在東側的曲折遊廊多停了幾息,她順著前麵的東北穿堂,望向了後院——

那是老夫人與婉兒、戚妍容的住處。

婉兒由宋氏陪著,如今還在謝清晏的琅園裡休養。

也不知此刻如何了。

戚白商想著,視線裡,兩道女子身影正行經穿堂,從後院進了觀瀾苑。

“這兩日府裡私議,都說戚府倚仗著戚婉兒,定能攀上謝清晏這根高枝……連老夫人院裡那幾個丫鬟,都敢不把您放在眼裡了!”

出聲的是個丫鬟,亦步亦趨地跟在戚妍容身後。

戚白商懶得敷衍她們,將身體一側,藏進了曲折遊廊的背陰處。

“戚婉兒?憑她妄想留住謝清晏?讓她們做夢去吧。”戚妍容冷哼了聲。

“可謝侯爺對您毫無回應,戚婉兒又確實在琅園住了好幾日,按這個勢頭下去,她當真要比姑娘先得手了!到時候,二殿下更要看重她了……”

“噓。”

戚妍容不滿地訓斥了聲,左右看看,這才低聲道:“憑戚婉兒的身段和手段,如何鬥得過我……便是謝清晏真看中她什麼才女之名,要娶她為妻,那又如何?我可是要做太子良娣的人!”

“但戚婉兒畢竟是府中嫡女嘛,若是她議親在前,”丫鬟諾諾,“您的親事就隻能排在她這個嫡女之後再舉,風光都被她搶去了……”

“哼,當日怎麼就沒毒死她!”戚妍容嫉恨道,“還有那個戚白商,天生一副狐媚相!二皇子見了她腿都挪不動了!要不是她壞我好事,何至於此……明日便借探望戚婉兒的由頭再去琅園一趟,我就不信了,謝清晏……”

聽著那主仆二人嘀咕著遠去,戚白商才從遊廊折牆後走了出來。

“戚妍容與二皇子確有往來,再加一個有三皇子與安家撐腰的征陽公主……婉兒這樁婚,算得上內憂外患,狼環虎飼啊。”

戚白商輕歎,轉進東廳的折廊,並下結論:

“謝清晏果真是個禍害。”

有賬本這道催命符在手裡,戚白商暫時也顧不上旁的,一心解決了此事,再提其他。

隻是到了戚世隱房外,又遇到了前幾日見的那個書童。

不過如今他們已經算是相識了。

“銜墨?”

“大姑娘,您怎麼來了?”銜墨一見戚白商,麵上愁容略淡,捧起笑容來,“是來尋我家公子的嗎?”

“嗯,”戚白商望向書房,“長兄有事?”

銜墨將臉一拉,無奈:“是公爺過來了,正與公子訓話呢。”

“……”

戚白商眼神涼淡下來。

她轉身:“既如此,等他走了,我過些時候再來。”

“彆呀大姑娘,”銜墨忙攔,“公子交代我了,以後萬萬不能攔您的,若是讓他知道您過來又走了,定是要責我一番。”

說著,銜墨便引她入側間:“姑娘,我去給您沏茶,請您坐在此間稍候。公爺與公子不會相商太久,一會兒就該出來了。”

“好。”

戚白商確實不想讓那燙手的賬冊多在她院裡躺一刻,便順勢坐下等著了。

隻是銜墨還未歸,原本還算安靜的書房內,就忽然傳來了叫戚白商陌生的男子震怒聲音:

“……蘄州、岷州等災地儘數歸轄於兆南節度使陳恒,陳恒乃安太傅門生,這在朝野人儘皆知!你這一表若追溯到底,與參安家何異?”

戚白商纏著白紗的左手一顫,驚愕抬眸,望向了書房方向。

蘄州,兆南,安家?

這賑災銀案背後矛頭所指,竟是安家?

難怪震驚朝野,滿城風雨……

不知書房裡戚世隱說了什麼,慶國公戚嘉學的震怒聲再提一節:“安家門生黨羽遍布大胤,縱使你不怕,你可考慮過戚家?今日朝上安惟演之所以再三隱忍,是忌憚你嫡妹婉兒與定北侯謝清晏的乾係!謝清晏一旦選了征陽而非婉兒,屆時二皇子自顧尚且不暇,又如何救得了我戚家!?”

“……”

“你還要深查?再查下去,觸及安家逆鱗,便是逼他們刀戈相向、魚死網破!”

“……”

那賬冊竟是安家命脈所在。

戚白商再坐不住,起身向外。

然而很不湊巧,她這一出側間,正遇上書房裡的戚嘉學摔門而出,怒容滿麵:“早知養出你這般執拗脾性,悔不該叫你讀什麼聖賢書!你今日便在書房好生想想,究竟是要你一世清名還是我戚家滿府性命!”

話說落地,慶國公拔步向外,迎麵便撞見了退避不及的戚白商。

他腳步猛地一停,眼神錯落在戚白商臉上。

那一眼裡驚悸而動容:“望舒……”

戚白商回神,捏緊了指尖,幾乎是硬逼著自己彎下膝去。

“父…親。”

“…!”

戚嘉學眼神震駭,像一瞬大夢初醒。

幾息後,他望向戚白商的臉色就變得複雜,厭惡而冰冷:“竟是你……誰準你入觀瀾苑的?”

在其身後,戚世隱闊步踏出:“父親,白商是來尋我的。”

戚嘉學怒容回眸:“我不是早年便說過,不許你再與她有來往嗎?”

“我與白商兄妹之誼,孝悌為先,何錯之有?”

“你……”

戚嘉學正瞪著戚白商要發怒。

“公爺!婉兒、婉兒姑娘回府了!”

折廊內,一個小廝快步跑來,氣喘籲籲地停在廊下。

戚嘉學稍緩和了神色:“她身子弱,耽擱不得,送她回後院裡,我晚些去看看她便是,在此咋呼什麼。”

“不,不止……”

小廝指著府門方向,滿麵盛喜之色。

“還有定、定北侯——謝侯爺親自送婉兒姑娘回來的,已入府了!”

“……”

兩人身後,戚白商麵色陡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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