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何恨(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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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清晏今晨踏入長公主府,本是要往佛堂去給長公主問安的。

隻是剛過湘雲堂,眼前便撲出一道五大三粗的雄渾身影,跟著便是驚雷似的粗糲嗓門砸在了院裡:

“哈哈哈哈哈哈哈……小子看招!”

那熊瞎子似的身影撲向謝清晏時,在側護衛的董其傷已經把刀拔出來了。

不過玉冠華服的青年比他更快些——

謝清晏波瀾不驚地側身,後仰,廣袖隨意一拂,便將董其傷出鞘的刀柄撥回了鞘中。同時他借退身之勢,避開了“熊瞎子”推向身前的一掌,翩然後落。

向後兩步,卸去了餘勢,謝清晏停住,聲線雅潤溫和地俯身卻禮:

“父親。”

至此,雪色袍袖垂蕩,終歸平靜。

“好啊小兔崽子!闊彆三年,長進不小!!”

“……?”

嚴陣以待的董其傷神色一震,握著刀僵在了原地。

直到回神,他難以置信地扭過頭,看向哈哈大笑著將謝清晏抱到懷裡大力拍了拍的“熊瞎子”——

虯髯大漢,身長八尺,膀大腰圓,皮膚黝黑,豹頭環眼,右臉還橫貫著一條猙獰疤痕,為這張不甚美觀的臉更添幾分凶神惡煞。

而被攬入“熊掌”中——

他家公子麵如冠玉,容姿高徹,峻雅清絕,一派淵渟嶽峙、君子皎皎之神貌。

…………這哪裡有一點像父子了?!

“昨夜巡防交接,老子今兒剛回來,就逮著你小子回府了!”

元鐵攬著謝清晏往明堂走,路過董其傷時一停,他上下打量了眼,略有嫌棄:“這是你新收的護衛?怎麼跟個呆頭鵝一樣?”

“初見父親威儀,他心神震蕩,也是自然。”謝清晏答得平和。

“哈哈哈哈哈有理!不愧是我兒子,隨我了,就是聰明!”

元鐵滿意地仰天大笑,熊掌拍著謝清晏,愣是把人帶進了湘雲堂明間。

“你回來得正好!你娘生辰就快到了——你快來幫爹瞅瞅,看我給她準備的這份禮,是不是很有那個什麼什麼慧眼!”

“母親生辰在年末,尚餘四月。”

“嘖,一年都過一半了,那不就是快到了!”雄渾聲音從湘雲堂內傳出,震蕩繞梁。

“……”

院內,風中淩亂的董其傷慢慢抹了把臉,抱著刀走到簷下,麵無表情地繼續護衛。

而湘雲堂裡,元鐵一通折騰,終於從那些大箱小箱裡搬出來個長條盒子。

盒身是金絲檀木的質地,看著古樸又華貴。

元鐵拍著盒子,一邊打開一邊自豪吹噓:“這乃是前朝山水大家,雲英奕的大作,《空山秋雨圖》!禮部尚書前些日子送來的,你娘不是最喜歡雲大師的畫了嗎?這玩意可花了我好大一筆銀子、費了好一番工夫,才找到了一幅!”

謝清晏接過,展開了裝裱精致的畫軸,垂眸淡掃。

“怎麼樣?不錯吧?”元鐵搓著熊掌,興奮道,“依我看畫得可太好了!你娘一定會滿意的,說不準就會原諒我上月把她珍藏的竹玉笛插進了土裡當花杆的——”

謝清晏合上:“贗跡。”

“——啥?”

謝清晏換了個父親聽得懂的說辭:“假的。”

“……”豹臉上剛咧出來的大笑僵住,“為啥?”

“皴法不對。雲英奕用筆細膩,柔和,以中鋒著紙,最擅披麻皴。而這一幅是斧劈皴,且是折筆斧劈,剛勁,筆法重變而不重柔。”

“村法…春法?”元鐵豹臉上露出迷茫,“不是畫的秋嗎,怎麼成春了?”

“……”

謝清晏難能語塞。

一炷香後,公主府正門。

元鐵麾下的兩名巡捕衛親兵跟著回來,在外站崗,一左一右地靠在獅形門當前。

東側那個正感慨:“上回謝侯爺回京,將軍在京畿巡防未歸,我也沒能見上一麵。今日見了才知,謝侯爺確是如傳聞所說,謫仙之姿,驚為天人啊。”

西側那個咂了咂嘴:“難怪京裡都傳,說謝侯爺不是將軍親生的,這一隻山豬…咳,山精野怪,一隻神庭仙鶴,怎麼看也不像父子。”

“嘶,無稽流言你也信,不要腦袋了?”

東側那個扭頭壓聲:“再說,怎麼不像了?我看將軍近日文雅許多,不但不罵臟,還都會研究字畫了!”

話聲未落,府門大開。

一隻“熊瞎子”提著長刀衝了出來,黑臉怒目地咆哮著衝出去:

“敢拿假的誆我!老子這就去城西砍了禮部尚書那個老小子的腦袋!當尿壺!!”

親兵:“……”

——

謝清晏跨入佛堂時,元鐵那驚天動地的嗓音也越過了半座府邸,同他身影一起,落入滿堂的檀香燭火裡。

撚著珠串誦經的長公主指尖停頓,又複撚動,並未睜眼。

謝清晏也未出一絲聲響,停在了垂地的幔帳間。

燭火漫漫,圍拱著供奉在上的神像。

對著寶相威嚴的金身佛,謝清晏卻不拜不禮,隻是沉靜平和地望著。

沒有虔誠,也不見嘲弄。

仿佛在他眼裡的佛像隻是死物,是擺件,和這滿屋陳設的桌椅燭台沒什麼兩樣。

他本便不信神佛,亦不信人。

長公主誦經結束,回身望來,看到的就是這一刻的謝清晏——

過堂的風將幔帳拂起,薄紗湧動,他孑然一身站在其中。如雲霧繚繞,身臨萬丈。

一步踏空,便是粉身碎骨。

“……”

長公主的心像是被什麼揪了起來,她下意識攥緊珠串,聲音微顫:

“晏兒。”

細微聲響喚回了謝清晏的神思,他低垂了眼:“母親,我在。”

“…你等久了吧?”長公主壓下那些不安,走近去。

“佛堂清心,等多久都無事。”謝清晏抬手,扶住長公主,低眸淡聲問,“母親是在為何人誦經祈福?”

“聽說蘄州、岷州等地起了旱災,民不聊生。陛下撥了賑災銀下去,反惹出流民作亂,匪患肆掠。”

長公主輕歎,由謝清晏扶著,去佛堂側間的椅裡坐下。

“今日誦經,一願天災早日結束,我大胤百姓莫受流離之苦;再願佛祖保佑,我們晏兒剛歸京幾日,莫再去做什麼剿匪之事。”

謝清晏給長公主奉上茶:“母親不許,我便不去。”

“當真?”長公主憂愁的眉眼間便見了喜色,她順勢問,“我還聽說,你前幾日給慶國公府嫡女戚婉兒送了賞荷宴的請帖?”

謝清晏不語,算作默認。

那帖子是雲侵月下的。而他是第二日從京畿駐地回來,才“聽說”了自己對戚家二姑娘的青睞。

雲侵月解釋,說這樣做才能釣出戚家一府女眷裡最神秘的那位大姑娘。至於借戚婉兒的名號,隻是名正言順便宜行事。

謝清晏知曉此話不假,雲侵月看熱鬨不嫌事大的心更真。

見謝清晏默然,長公主似乎抱起了某種希冀,輕問:“今年的琅園賞荷宴,你終於肯去了嗎?”

“是。”

長公主端著茶盞的指尖一顫,麵露喜色卻又遲疑:“你,你不恨他了?”

佛堂的幔帳輕紗像是錯覺似的一滯。

謝清晏眼神沉停。

隻是瞬息後,他抬眸,眉眼清雋峻雅,神色溫潤,含笑也如沐春風:“母親說笑了。我何恨之有?”

“——”

長公主僵在了椅裡。

那一瞬她望謝清晏的眼神裡不忍,失望,愧疚,又近乎悲戚。

檀香燃得寂靜,佛堂外,忽響起幾聲撲棱入院的鳥翅扇動聲。

跟著便是門環輕叩。

“公子,”董其傷低聲傳入,“聯絡司送來了給您的密信。”

謝清晏行禮:“母親,軍中有事,我且先告退了。”

“……”

佛堂的門在身後合上。

謝清晏從董其傷手中接過密信紙卷,展開。

兩行蠅頭小字入目——

【賬本歸處,驪山醫女。】

【戚家長女今日禁足府中。其在戚家無親無怙,唯近戚婉兒。】

“……”

謝清晏閱畢,垂眸,側顏清絕,神色似比平日冷冽了幾分。他接過了董其傷遞上的火折子,點著了密信一角,卻未鬆手。

火舌竄起,舔上他修長如玉的指骨。

“公子!”董其傷皺眉提醒。

謝清晏垂眸,直至墨黑眼底的火光燃儘,他才鬆開了手,飛灰四散。

指腹薄繭灼得血紅,他卻像不察,漠然垂袖。

“離府。”

謝清晏踏出簷下,步入灼灼的日光裡。

董其傷愣了下,跟上:“琅園賞荷宴午後便至,公子今日不留在府中、與長公主同行嗎?”

“嗯。”

董其傷:“為何,長公主府不好嗎?”

謝清晏身影停了一停。

“好啊。”

那聲喟歎如片雪飄零山野,闃寂無聲。

“……就是太好了,好到會叫我忘了,我是踩著多少人的命,從屍山血海裡爬出來的。”

——

長公主府側門外。

謝清晏踩著腳凳,躬身進了馬車:“去琅園。”

坐上駕馬位的董其傷一愣,回過頭:“公子要見的人,不是見不到了嗎?”

“無礙。她不來……”

謝清晏闔眸,身影倚入昏昧裡。

“便請她來。”

午後。

慶國公府,角院。

戚白商拆了自己左手的白紗,換上今日的新藥後,又將新紗繞過虎口與拇指一層層纏了上去。

一邊纏著,她一邊在心底盤算。

宋氏如今忙著將婉兒與謝清晏結親,無暇顧及她,接近安府的事,在這會兒安排最宜。

和戚家不同,安太傅府中稱得上人丁興旺。膝下兒子就有五六房,孫輩更是數不勝數。女兒倒是不多,一嫡一庶——

宮裡那位貴妃是後者。

不過從她生下了三皇子與聖上獨女的征陽公主,就被改到了太傅正室的名下,如今出身已少有人知。

而那位曾名動京城的嫡女,早被人忘儘了。

“……連翹。”

戚白商慮定,輕聲旁喚。

“姑娘,您喊我啊?”須臾後,廊下的窗牖後探出顆腦袋來。

“入京之前,你打探的許多消息,從何而來。”

“緋衣樓呀,”連翹麵露神秘,“它們對外號稱無所不知無所不至,隻是消息貴重,我問那些已經是他們樓裡最便宜最低等的消息了。”

戚白商思忖望她:“這等秘處,不該是廣為人知。”

“……哎呀!我怎麼給忘了呢!”連翹連忙跑去側間,翻箱倒櫃地折騰了好一會兒。

等她亂著發髻回來時,把一塊鐵製令牌捧到戚白商麵前:“這是姑娘您老師給的,說是遊醫時,京中貴人相贈。我之前也是拿著這牌子,才進得去緋衣樓的。”

“老師?”

戚白商怔然接過,“他並不知我此行入京,怎麼會……”

“是他上回離開前,說姑娘如果不入京,那就讓我忘了這牌子的存在,可若定要回來,便把它交給您。”

連翹撓著頭艱難思索:“好像還說過什麼,一入上京,便是入局,讓姑娘一定三思而行之類的話。”

戚白商望著鐵牌所刻“緋衣”二字,心裡微微震動。

“老師。”

十年間往事恍惚過眼,戚白商默然許久,才攥緊了鐵牌。

她稍清聲,轉向連翹,剛要開口細問緋衣樓之事——

“大姑娘,出事了!”

院外,一個青衣小廝疾步跑了進來,隻是還沒到院中,便被紫蘇攔了下來。

“何事擅闖!”

小廝慌忙停住,叩禮:“大姑娘,我是替二姑娘房中丫鬟雲雀來傳信的——您快去琅園救救婉兒姑娘吧!她茶飲裡叫征陽公主的人動了手腳,如今正昏迷不醒呢!”

“啪。”

鐵製令牌從手中驚落。

回過神,戚白商拿起令牌,臉色蒼白地起身:“紫蘇,隨我去琅園。”

連翹醒神:“不行呀姑娘,大夫人下令讓您在府中禁足!他們是不會讓您出去的!”

“——”

戚白商蓮步驟停,眼眸沁出近煞的涼意。

隻是須臾後她輕吸氣,將翻湧的情緒壓下,同時轉身問那小廝:“此刻父親與叔父可在府中?”

小廝愣了下:“兩位都不在。不過,長公子正在書房。”

“紫蘇,帶上藥箱,備車。”

戚白商望向小廝,“你帶路,我要去求見兄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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