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園是在謝清晏及冠那年,聖上賞賜給他的私宅,毗鄰宮城,園林廣茂,四季各具其美,風荷之景更是冠絕京畿。
謝清晏多在邊境領軍,極少歸京,不曾正式開過府。
自封賞後,謝清晏還未踏入琅園一步。
倒是長公主每年七月都會去琅園避暑,期間還會置辦一場賞荷宴,邀上京各府。今年的賞荷宴原本就定在三日後,不算什麼奇事。
隻是由謝清晏的名義下請帖,確是開天辟地的頭一回。
這消息沒兩日就傳開了,在上京掀起一場軒然大波。
京中茶館裡處處可聞議論,說聖上獨女的征陽公主,與上京第一才女戚婉兒的這場相爭,竟是後者先占儘了上風。
而身處風波中心的戚家內,戚白商也沒能落個清靜——
在她大病見愈的第二日晨初,兩個丫鬟便來院中傳喚,叫她去大夫人院裡定省拜見。
連翹想跟著去,可惜她們姑娘不許。
“從莊子裡帶出來的醫典,陳了好些日子,不曾翻過。你將它們取出來,放在院裡,曬一曬。”
戚白商慢吞吞地說話,卻沒留置喙的餘地。
連翹隻得應聲:“哦。…那我就在院裡等姑娘回來啊。”
見連翹一副眼巴巴怕她一去不複返的模樣,戚白商唇角輕翹,正要啟唇。
“大姑娘,您收拾好了嗎?”
明間門外,兩個丫鬟站在廊下,其中一個紮著紅絛的麵露不耐。
隔著緊閉的房門,她陰陽怪氣地催促:“我們多等會兒是沒什麼,但去晚了,隻怕大夫人那兒姑娘不好交代。”
另一個丫鬟遲疑地拽了下開口那個,壓低聲:“紫藤,裡麵畢竟是府裡大姑娘……”
“什麼大姑娘,當不了幾日就得嫁進平陽王府守活寡了。誰不知夫人肯許她回來,就是替府裡擋災的?夫人護著婉兒姑娘,老夫人護著二房,隻有她一個在家裡毫無倚仗,病了幾日了,國公爺連看都不曾來看一眼,你怕她做什麼?”
窗牖攔不住紅絛丫鬟的嘀咕,碎聲漏進屋內,暑熱裡聽得人心涼。
連翹氣得擼袖子要出去理論,被早有預料的戚白商一個眼神按住了。
“醫典。”
“……哦。”
戚白商掛上了紫蘇買回來的新雲紗巾,不緊不慢地走到明間門後,扣住門扉,拉開。
“她怎麼還沒——”
叫紫藤的紅絛丫鬟猛停,不耐煩的表情僵在了她的臉上。
門後。
黛眉清眸如春山空雨,瓊鼻細而挺翹,即便尚隔著薄紗,也已是美得朦朧出塵。
若是摘了,那當是如何冠絕上京的風華?
紫藤看傻了眼。
另一個丫鬟回神更快些,有些慌亂地拉著紫藤退了半步,躬下膝去:“婢子芍藥,給大姑娘見禮。”
紫藤麵上掠過慌亂、難以置信、質疑,但瞥見站在屋裡,見了她呆頭鵝模樣後笑得趾高氣昂的連翹,便也明白了——
府外關於戚家大姑娘貌似無鹽的流言,全是謬傳。
……豈止是謬,簡直謬以千裡!
“怎麼,”戚白商似不解,走出門後,慢悠悠地回眸,“又不急了?”
“…婢子失言了,請大姑娘莫怪罪。”紫藤也是個能屈能伸的,咬著牙赤紅著臉,低頭給戚白商賠罪。
天本就熱,等下還要走好一段路,戚白商這會兒正是連氣兒都懶得喘的時候。
她輕歎,回過身:“帶路。”
“……”
今年酷暑難捱,南方的蘄州、岷州等地甚至遭了嚴重的旱災,不少百姓流離四散。上京居北,比災地稍好些,卻依然從晨初就能叫人覺出幾分炎熱來。
等到大夫人院裡時,戚白商已覺得左手燙傷處隱隱生痛。
她微蹙眉,垂眸去看。
輕薄透氣的特製白紗被剪成長條,從她左手拇指、食指一直包裹到手腕。如此收束下,本就纖細的手腕更顯得不堪一握,盈盈可憐。
天氣這般熱,這燙傷怕是要拖上好一段時間了……
戚白商幽幽想著,跟著紫藤與芍藥繞過抄手遊廊,轉入主母院裡的明堂。
一道蒼老裡略顯尖銳的女聲正在說話:
“……夫人放心。定北侯是早就對婉兒十分屬意,否則上京城中這麼多名門貴女,怎麼不見他下帖旁家?”
“若真如此,往年為何不見他下帖?”
“那,那往年定北侯也不在京中啊。且國公爺也說過,聖上有意今年就給定北侯賜婚,還說要等到那時,再連進爵國公的封號冊寶一同賜下——定北侯也該知聖意難違,顯然是借此機會,向婉兒表露心意呢!”
“我是擔心征陽公主……”
話音隨著戚白商身影出現而停住。
紫藤與芍藥停在前麵:“夫人,大姑娘來給您請安了。”
“見過夫人。”戚白商執了禮,自覺停在明堂外。
按禮,她該喊大夫人宋氏為母親,不過早在九歲她被認回府那年,宋氏就厭惡至極地警告過她,不許她用此稱呼,隻準和旁的下人奴婢一樣,管她叫夫人。
“你們兩個下去吧。”
“是,孔嬤嬤。”
等芍藥和紫藤退出院子,明堂裡,那道蒼老尖銳的女聲也再次響起:“大姑娘還真是一麵難見,在莊裡那會就稱病不願離榻露麵,如今到了府中,還要大夫人親自吩咐,才能將大姑娘‘請’來?”
戚白商依然低垂著首,氣淺聲緩:“白商體弱多病,怠慢之處,望夫人與孔嬤嬤見諒。”
“體弱?我看你是牙尖嘴利,不識禮數!”管家嬤嬤冷笑,聲音更顯得尖銳。
大夫人揉著頭,厭煩道:“小些聲,府裡出了如此粗鄙的姑娘是什麼光彩事情嗎?”
“是,夫人明見,”管家嬤嬤腔調一轉,腰杆也跟著直了,“大姑娘還不進來拜見?”
“……”
戚白商緩步邁入明間,站定。
大夫人的審視目光落上來,停了兩息:“抬頭。”
戚白商依言抬眸。
方才她站在日光熾烈處,屋內主仆二人未能看清。
此刻一見著那截雲紗,管家嬤嬤就尋著由頭,尖聲道:“見主母還敢覆麵,你知不知禮數?摘下來!”
戚白商微蹙眉:“病愈不久,怕病氣——”
“你還敢頂嘴?”
“……”
戚白商也懶得再分辯,抬手摘了一側掛耳。
麵紗下,那張美得近妖的臉就再無遮掩地露出來。
還要訓斥的管家嬤嬤話聲梗住。
大夫人拿起茶盞的手也停下,皺眉,愣過後她有些驚疑而厭惡地盯著戚白商:“與你那個狐媚母親,還真是相像。”
“——”
戚白商纏著白紗垂下的手一停,驀地抬眸。
眸色清泠透冷,如冰泉滌蕩,一瞬就將那張臉近妖的美感濯得出塵。
“夫人見過我母親?”
大夫人臉色一變,似乎察覺自己的失言,語氣更冷:“…大膽!慶國公府什麼時候輪得到你來問話了!”
戚白商輕咬牙關,止住心緒。
她垂眸,回聲:“白商失禮,請夫人恕罪。”
宋氏望著那張似是故人的臉,隻覺恨妒之意時隔多年卷土重來。
多年不見,沒想到她竟和她母親一樣,顯露出冠絕京華之姿。
縱使是天獨垂憐,隻怕也是個福薄命淺的主兒!
宋氏心中咒著,厭惡地跌下眼簾:“戴回去。”
“……”
戚白商依言,將麵紗掛回耳後。
“你身位國公府長女,卻擅自出府,置閨閣清譽不顧,更是為淩永安拒婚而當街鬨事,丟儘了慶國公府的臉麵!此事你可知錯?”
“夫人誤會了,”戚白商輕聲慢語,“淩永安敗壞戚家名聲,我是去攔他的。”
“你倒是伶牙俐齒!”管家嬤嬤惡聲惡氣,“你去攔他,那怎麼還越鬨越大了?!如今上京中人儘皆知,戚家大姑娘醜得——”
對上隔著麵紗那張臉,管家嬤嬤又硬生生噎住。
偏那姑娘還輕眨了下眼,茫然問她:“知什麼。”
“砰!”
大夫人一拍桌案:“你還敢狡辯,若非當日謝侯爺攔下,就讓你鑄成大錯,更是壞了我兩府交情!你父親寬仁,不與你計較,我這個做主母的卻不能放任你這等無禮少教的行徑!”
宋氏冷聲說著,卻再未去看戚白商一眼:“罰你今日不許用膳,給我去祠堂,跪抄《女誡》十遍。”
堂下無聲。
宋氏等了幾息,不耐拍桌:“為何不答?!”
戚白商此刻才抬眸,聲音輕弱:“白商不知,《女誡》,何物?”
宋氏一哽。
戚白商楚楚可憐地垂眸:“夫人知道的,白商自小流離在外,歸府亦少教,不曾識過一字。”
“你……你意指我教化有失了?!”
“白商不懂,”女聲栗然輕顫,“夫人息怒。”
“好…好!”
宋氏氣得手抖,顫著抬起來指向院外:“那就去祠堂跪上一日!不到天黑不許出來!”
“……”
戚白商淡淡低了眸,徐徐屈了膝,又緩緩應了聲:“多謝夫人。”
堂下女子言罷,轉身,柔弱怯懦之色於那一刻儘褪,歸於疏慵漠然。
在撇清戚家與母親之死的乾係前,她還不能離府,來一樁忍一樁便是。
等查明了當年真相,她自會一並奉還。
戚白商踏出明堂,轉入廊下。
隔著門牆,管家嬤嬤壓低卻尖銳難藏的聲音溜到她耳邊:“夫人,這等狐媚子生得妖孽,慣會勾搭男人,決不能叫她在琅園一眾貴人麵前露臉,更不能讓定北侯見到她啊!”
“閉嘴!”宋氏冷乜了嬤嬤一眼,“我自有打算。你去叫人看著她,不到天黑不許她離開祠堂!”
“是。”
“……”
宋氏將視線投向了院內。
廊下那道叫朝陽照得斜垂的清影,不見半分停頓,就已翩然遠去。
那道影子再看不見了。
宋氏終於鬆了牙關,也鬆開了從看清戚白商如今長相後,便死死攥著的指尖。
房內沉寂許久,終於聽得一聲快意又恨意的啞笑——
“安望舒,你貴為安家嫡女、昔日大胤朝第一美人又如何?如今你的女兒,還不是個一字不識的蠢物!”
嫉恨刻骨,叫宋氏保養得體的麵容都扭曲起來。
“等著吧。用不了多久,我便會把你女兒嫁入淩家做妾,叫她給那不成器的紈絝當個玩物!她會像你一樣——這輩子不得翻身,死後都入不了安家與戚家的祠堂!”
祠堂跪了一日,折騰得戚白商頭暈眼花,燙傷還沒好,舊病就差點卷土重來。
休養過兩天,轉眼便到了賞荷宴當日。
一早醒來,戚白商就開始靠在榻上,三不五時地幽幽歎上一口氣。
紫蘇是個話少的,但聽了一早也忍不住了。
“姑娘為何歎氣?”
“還能為何,”戚白商慢慢吞吞地,在太陽底下把自己翻了個麵兒,“謝清晏啊。”
紫蘇略作思索:“姑娘是憂心近兩日上京內流言紛擾,不想婉兒嫁給定北侯?”
戚白商欲言又止,懶怠地跌回眸。
——關於那夜驪山所遇殺人不眨眼的惡煞修羅,很可能就是世人皆知溫潤如玉君子無雙的謝清晏這件事,她隻是直覺,毫無實據。
況且即便說給紫蘇聽,也隻是多一個人跟她擔驚受怕罷了。
戚白商懶慢地把自己又翻回去,對著太陽輕眯起眼。
也說不準,謝清晏早將她和那夜之事都忘了,此次下帖,就是對婉兒起了意,想要借與戚家結親之事,黨附二皇子?
……那好像也算不得好事。
“嘶。”
一不注意,壓到了左手燙傷處,戚白商抽了口涼氣,忙哆哆嗦嗦地將包著白紗的左手抬起,細細打量。
就在她研究白紗下的傷況時,連翹飛奔進了院子——
“姑娘!”
戚白商幽幽抬眸:“?”
“一個壞消息和一個好消息,姑娘要先聽哪一個?”連翹麵色嚴肅。
戚白商不想說話,懶望著她。
連翹也放棄等她開口了,將臉一垮:“大夫人說您前幾日丟了國公府的臉麵,竟讓您閉門思過!不許您去今日的賞荷宴!”
“……”
戚白商蔫耷的眼睫一點點拎起,眼神也亮起來:“哦,那壞消息呢?”
“好消息是——?”
連翹卡殼,跟著跺腳:“姑娘!”
戚白商期盼看她。
連翹沉默幾息,無奈道:“大夫人說,今後不用您晨昏定省了,她不想看見您。”
“——”
雙份的好消息下,頹懶一掃而空,戚白商覺著自己一下子就活過來了。
“連翹,拿兩本醫典來,我這幾日閉門溫書。”
連翹惱道:“姑娘,大夫人這分明是忌憚您顏冠京華,故意不給您一絲在上京貴人麵前露臉的機會,您怎麼還高興呢?”
“這一點,”戚白商莞爾,“我巴不得。”
聽著自家姑娘那快要飄起來的小尾音兒,連翹長長地歎了口氣,跟紫蘇對視了眼,認命地進到屋裡,去架子上翻書去了。
片刻後,房內。
“……四八,四九,五十。”
連翹對著成摞的醫典,疑惑地清點完第二遍。
“奇怪。離鄉時明明是四十九本醫書,如今怎麼還多出了一本?”
——
“賬本消失了?”
上京西市,緋衣樓秘點。
雲侵月望著麵前的暗探首領,氣笑了:“那少年從蘄州一路向上京,落腳之處都查過,卻找不見賬本?難不成,它長翅膀飛走了?”
其貌平平的中年男子低頭,連聲音都泯然眾人:“副樓主,此事的確蹊蹺。樓裡暗探那幾日一路追隨兩撥人,直到進入驪山才失去蹤跡。期間所經,不會有一處遺漏,但樓裡人手遍及,確是未能尋得。”
雲侵月搖著扇,凝眉不語。
緋衣樓暗探的能力他很清楚,也知道對方所言非假。
可多方查驗下,賬本確有其事。既然不在那重傷未醒的少年身上,就一定是被少年藏到了某處才對。
為何會遍尋來路仍找不見?
“也就是說,進入驪山前,賬本都在,進入驪山之後,賬本才消失了?”
“是。”
雲侵月隱約察覺了什麼。
扇子越搖越慢,就在將要停住時,忽有人撥動暗室鈴鐺。
雲侵月抬眸,使了個眼色。
沒一會兒,離開的中年人去而複返。
雲侵月:“什麼事?”
“戚家暗探來報,”中年人道,“今日離府赴宴的女眷中,未見到戚家大姑娘戚白商。似乎是被禁足府中。”
“戚白商?……驪山、醫女、賬本。”
雲侵月緩慢念過,眼睛忽地一亮,像是重霧散去,尋得方向。
他拿紙提筆,快速寫下了兩行字,隨即卷成紙卷,藏入折扇扇柄中空內,遞給了中年男人。
“立即送去聯絡司。”
等密室門關,銅鈴靜止。
雲侵月靠入椅中,玩味地笑起來。
“戚家人可真是蠢,要釣的魚兒若跑了,叫謝清晏的滿池風荷為誰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