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舊案(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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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北侯實在是好心辦壞事,怎能不問青紅皂白,上來就給姑娘你定下親事了呢!”

歸府的馬車裡,連翹撕扯著布巾泄憤:“好不容易叫淩永安發了誓立了書,就差一步,全白費了!嘶……疼疼疼……”

戚白商給她上藥的指尖放得更輕:“是呀。”

連翹愁眉,剛絞儘腦汁想安慰下自家姑娘。

就聽身旁慢慢吞吞歎了聲:“請哭喪婆,花了我日的診金。白費了。”

“…?”連翹惱火又無力,“姑娘,這是問題嗎?問題是借淩永安尋釁退婚的計劃都落了空,您怎麼看著一點都不憂心呢?”

“本也是回京後,順手為之,”戚白商撩起眼,往連翹額頭也點了些藥膏,“日子尚遠,何須太勞神?”

“不遠了!您沒聽謝清晏說,一個月內他就要來戚家下聘了!”

“……”

連翹一點就著,戚白商隻得暫且停手,等她鬨騰完。

“謝清晏是聖上的親外甥,本就一言九鼎,如今還搬出來長公主的名號,這一發話,您的親事簡直是固若金湯了!”

連翹嘟囔著,忽地眼睛一亮:“姑娘,您說定北侯是不是為了戚家和婉兒姑娘的名聲,這才出言做主促成此事?”

戚白商敷衍地嗯了聲:“可能吧。”

“那就簡單了!”連翹挪到戚白商身側,“等過兩日,婉兒姑娘她們從護國寺祈福回來了,讓她尋個由頭去見定北侯一麵,替您說上一說!”

“不可。”

戚白商眸色清泠:“婉兒尚未出閣,私會外男,一旦落人口實,叫她如何自處?”

連翹急道:“姑娘您為了退婚都不顧惜自身,直接與淩永安當街對峙了,就隻是讓婉兒姑娘私下去見……”

“此事不許再提,”戚白商難得涼了語氣,“婉兒與我不同,她清譽未損,名動京城,該有自己心悅的夫婿和最好的來日風光。我護她聲名都來不及,怎能拉她同入泥淖?”

見戚白商真動了火,連翹隻能應下,癟著嘴默然任她上藥。

戚白商給連翹上完藥後,才側倚進坐榻靠枕上,拉起袖子,拿藥膏塗過自己泛紅的手。

雪白藥膏點過紅痣,如落梅一朵。

涼意滲入肌理,叫戚白商想起那隻茶盞淩空而來的破風之音。

熟悉得讓她背後微寒。

那夜的惡鬼麵下,會是他麼……

修羅惡煞與溫潤如玉,當真能是同一人?

女子眼底浮掠起遲疑與不確定,最後都凝作一聲疏懶歎息:

“但願不是吧。”

否則,她就真是後患無窮了。

——

同一時刻,招月樓二樓,東閣。

料理完樓外諸事,雲侵月回來雅閣時,戚世隱已經不在房內了。

“賬本的事,你與戚世隱提過了?”望著在千樓晚色前臨窗而立的背影,雲侵月拈起顆葡萄,隨口問道。

“不曾。”

“為何,”剝葡萄皮的手指一停,雲侵月似是玩笑,“你並不全然信任他?”

“賬本隻是猜測,尚未驗證。即便存在也下落不明,告訴他,對案情並無益處。”

謝清晏回身,轉向房內。

燈火間,那雙漆眸烏潤,透出溫和而叫人心安的光澤。

若非見過他以滾油烹刑敵間而目不瞬,雲侵月就真信了。

不過雲侵月還是點了點頭,算是接受了這個說法:“從蘄州到上京千裡之遠,你的親兵動起來陣仗太大,讓緋衣樓的暗探來查吧。”

“莫漏風聲。”謝清晏默許。

“懂。”

剝好的葡萄被雲侵月扔進嘴巴裡,談完了正事兒,他吊兒郎當地靠上房柱:“你一向不理閒事,今日為何主動幫戚家大姑娘,總不能是為了賣好給戚世隱吧?”

謝清晏停在落地銅燈旁,半側著身,聞言似笑:“幫?”

他抬手,溫柔地攏住了其中一盞風中搖曳的殘燭。

“你真認為,她是來挽回的?”

“你的意思是她演了一出戲?”雲侵月輕嘶聲,“不能吧?閨閣女子最重名聲與清譽,她這樣一鬨,恨嫁醜名遍京城,若還不肯入平陽王府,以後也沒人敢要了。”

“怎麼不能,”謝清晏聲線散淡,猶笑又冷,“她連蒙騙玄鎧軍的膽子都有。”

雲侵月一愣。

電光石火間他想起之前謝清晏那句古怪的“耳熟”,不由地站直了身:“你是說、戚家大姑娘就是那個救人後入了京的醫女?!”

謝清晏不語,像是望著燭火出了神,唯有灼灼兩點燭火映透他眼底墨黑,卻不暖,隻叫人覺著清冷而遙遠。

“嗤。”

一聲火焰灼燙過皮膚的輕聲後,謝清晏神情溫潤平和地直身,垂回了雪白廣袖。

而原本攏在他掌心的那支燭卻已滅了。

“你改日尋個事由,釣她離府。查明長相,便知結果。”謝清晏溫聲道。

從震驚裡回神的雲侵月難得擰了眉:“如若真是她,那這位戚家大姑娘不簡單啊,她認出玄鎧軍的可能性,也就極大了。”

“…是生是死,”

那人回身,燭火從身側映過,將他眉眼神容自挺鼻分作明暗兩處。

謝清晏低垂了眸,抬袖,隨意碾去指腹間灰燼。

眉眼淡然出塵。

“就看她造化了。”

上京繁華千裡,最是人言是非地。

慶國公府大姑娘與平陽王府嫡次子在招月樓外的一番熱鬨,果然不出兩日,就在京城中傳得沸沸揚揚。

人人都讚定北侯謝清晏清正無私,聖人心腸,即便對平陽王府亦毫不偏袒。

至於餘下兩位,眠花宿柳的浪子與貌似無鹽粗鄙失禮的鄉野村姑,自然便成了大家茶餘飯後的笑談了。

連帶著在護國寺作焚香祈福禮的慶國公府女眷都聽聞了此事,於是隻有老夫人留居寺中禪院清修,大夫人帶著兩房女眷匆匆趕回。

看聲勢,是要狠狠給“不識禮數”的戚白商一番教訓的。

可惜了,沒成——

戚白商病了。

且還是大病一場。

這次倒真不是她裝。大夫人宋氏起初不信,派大夫過來看了兩日,日日都是高熱,最後一位大夫更聲稱戚白商大約被拒婚才傷心過度,是失魂之下被魘著了,得招魂——最後這位“神醫”是被府裡嬤嬤拿笤帚打出去的。

“神醫”都無法,大夫人也隻能暫時忍了。

由此,戚白商多得了幾日清靜。雖然這幾日清靜裡,她都沒清醒過幾時。

等病過第五日,戚白商終於精神些了。

過正午後,剛用完她自己給自己調的藥膳,婉兒就同前幾日一樣,例來造訪。

“阿姐,你怎麼起來了?”戚婉兒進到院內,把手中帶來的物件遞給連翹,就快步走到院子南角的戚白商身旁。

她不放心地打量戚白商:“當真好了?”

“嗯,我的醫術,你還不放心麼。”戚白商慢慢吞吞地推著養氣太極,收勢。

戚婉兒責道:“那是哪位神醫,剛入京就累得自己大病五日?”

“先天不足嘛,慢慢調理。”

戚白商也不覺被拆台,接過布巾,擦了擦額角薄汗。

遞布巾的連翹在旁邊小聲咕噥:“分明是姑娘離鄉前連續為流民義診數日,又舟車勞頓,路上還被刀箭脅身,受了險些殞命的驚嚇,回京頭日就排演大戲,能不累垮了嗎……”

戚白商輕瞥她。

好在戚婉兒今日心思不屬,也並未聽見這點動靜。

兩人回明間落座,戚白商叫連翹與紫蘇出去了,這才開口問:“怎麼了?”

戚婉兒回神:“嗯?”

“心不在焉,定有事,”不等戚婉兒否認,戚白商輕飄飄歎,“思慮不通,最傷神,你若不說,可憐我今夜大抵難入眠了。”

戚婉兒無奈失笑:“我看天理殊為不公,阿姐國色是天生,拿捏人心難道也是天生?”

戚白商輕眨眼,斟出藥茶來飲。

“其實也並無大事,隻是我心坎難過,”戚婉兒一頓,笑意微苦,“自從離了護國寺歸京之後,母親便日日要我陪表兄二皇子殿下,去長公主府遞帖拜見。我屢次拒絕,她已有怨言了。”

長公主府?

戚白商拿起藥茶的指尖輕敲盞邊,意有所指地輕聲:“為謝清晏?”

“是。準確些說,是為了我的表兄,二皇子殿下。”

提及此事,戚婉兒不由地皺眉:“如今聖上年事已高,仍未立儲,且已有多年少勤朝政,一心謀長生之道……上京皇城內風起雲湧,爭儲奪嫡之事,我實在不想置身其中。更不希望自己的婚事,被當做爭儲的籌碼。”

戚白商微微一怔:“爭儲與你有何關係?”

“瞧我都忘了,姐姐未在京中,不了解這些事,”戚婉兒苦笑歎道,“大胤朝堂中,二皇子與三皇子早已爭儲多年。二皇子乃皇後所生,背靠宋家,三皇子乃貴妃所出,有安家助勢。”

“……”

“安家”兩字一出,戚白商拈著的茶盞像是不慎一顫,晃出來滴藥茶。

苦褐色浸入桌布。

而無意識捏緊了茶盞的戚白商抬眸,望向戚婉兒。

可惜戚婉兒並未發覺:“朝中文官士族也多以宋、安兩家為首,分庭抗禮,但在兵權上……”

戚白商回神,了然:“謝清晏冠絕大胤。”

“是。所謂軍功累累,天下歸心,並非妄言。兩位殿下忌憚他,更忌憚他在鎮北軍乃至天下臣民心中的盛望。”

說到這兒,戚婉兒有些嘲弄道:“然而昔年裴家虎將儘誅後,大胤苦邊境已久,如今西寧雖滅,北鄢未除。國戰不休,便沒人動得了他。何況他本就是長公主獨子,聖上的親外甥,還有什麼人比他更適合作為奪嫡倚仗?如今朝野公認——兩位皇子中,誰能爭取到謝清晏的支持,誰便能成為東宮之主。”

“……”

戚白商想起了那日在招月樓下,隔皂紗望見的身影。

還有那人要為她下聘賜婚的清聲。

剛好些了的頭疼好像又回來了。

戚白商輕歎,扶額:“我記得,大夫人是當今皇後的胞妹。”

“是,皇後是我的親姨母啊,”戚婉兒嘴角勾起一抹笑,卻有些涼,“若宋家有適齡女子,我還能逃過此劫,偏偏並無。”

戚白商蹙眉:“一定要通過姻親來拉攏?”

“這世上沒有什麼比姻親與血緣更能穩固權力的紐帶了,”戚婉兒黯然地落回眼,“三皇子亦然。但他有一母所出的胞妹,征陽公主。”

若說謝清晏在上京城中有愛慕者無數,那征陽公主就是其中地位最高的。

即便戚白商遠居鄉野,也早有耳聞——這位殿下對謝清晏有多癡心不改,糾纏不休。

“之前關於你們三人的流言,”戚白商有所通悟,“便是兩相抗衡的結果?”

戚婉兒道:“沒錯,表兄、姨母、我母親甚至整個宋家,都屬意以我為籌碼,與征陽公主相抗。即便定北侯娶了征陽公主作正妻,二皇子也定會令我做謝清晏的側室。”

“…他敢。”戚白商冷淡了眉眼。

戚婉兒一怔,回神,對上戚白商溫吞含涼的眼眸,不由笑了:“也隻有阿姐疼我了。”

她雖這樣說,但顯然不信阿姐能做什麼。

戚白商並未解釋:“若我是謝清晏,定兩不相幫。”

“兩不相幫?”戚婉兒頓了下,無奈搖頭,“將上京比作一片廣袤之海,皇宮便是最無底的漩渦。臨近權力中心,沒有一人能置身事外。即便是來日的鎮國公,亦不能。”

“那,聖上就沒有其他皇子了?”

“還有一位四皇子,可惜他年紀尚小,母妃又隻是個宮女出身,毫無外戚幫扶,朝中更無人脈,不可能出頭。”

戚白商問:“既有二三四,便該有一,大皇子呢?”

“…!”

戚婉兒聽完卻像是驚了一下,幾乎要抬手上前來捂戚白商的口。

等回過神,她驚悸未定,壓低了聲:“阿姐,答應我,隻要你在上京一日,就絕不能在任何外人麵前提什麼…大皇子。”

戚白商聽得出,婉兒在說“大皇子”三字時,聲音都是放輕且微顫的。

她不由好奇了。

“為何?”

戚婉兒躊躇片刻,才拉近間距:“阿姐可聽說過,昔日外戚第一世家裴家,因貪贓謀逆、獲罪滅門之事?”

戚白商遲疑:“似有耳聞。”

“你所說的大皇子,便是前皇後裴氏所出。”

提起這位,戚婉兒眼神裡下意識流露出幾分心向往之的讚譽,

“大皇子是今上還未繼位時,在惠王府中由裴氏誕下的第一位嫡子,也是惠王世子。聽聞他天慧至極,三歲便顯博聞強識之能,雖通文理,擅百書,卻尤喜弓馬,五歲便學馭良駒,尤得其祖父也即先皇喜愛。更有傳聞,先皇便是因疼愛極了這個嫡孫,才將皇位傳給了是嫡非長的當今聖上。”

戚白商支起下頜,聽得眼簾半跌:“在民間,這般說書的下一句,多是‘無奈,天妒良才’。”

戚婉兒輕笑出聲,也被戚白商從那點同情的傷悲裡拽出來:“無奈,天妒良才……聖上登基未滿兩年,裴家便因謀逆獲罪,滿門處斬。”

戚白商剛要接一句果然如此,卻忽然反應過來,不解抬眸:“即便誅九族,也不至於牽扯到皇室子弟。”

“具體發生了什麼,外人無從知曉,”戚婉兒不知為誰歎了聲,“隻知裴家覆滅當日,今上與諸後妃皇子在行宮秋獵,當時,裴皇後囚大皇子,於行宮啟雲殿縱火自焚。母子同殞。”

“——”

戚白商愣在了原地:“被他親生母親活活燒死……”

戚婉兒輕噓了聲。

戚白商了然,住口。

如婉兒所說,當日種種真相,除了亡魂以外,世上大約已經無人知曉了。

而不論真相是什麼,這便是給世人的唯一答案。

不過……

“我記得裴家滿門,儘是戍邊虎將,”戚白商問,“全死了?”

“裴氏全族獲罪儘覆,連嫁出去的裴氏女都未能幸免。”

戚婉兒一頓:“隻是,市井中有過傳聞,嫁入董家的裴氏次女與其子董翊,在裴氏覆滅當日恰歸家省親,然而查遍裴氏全族屍身,並未尋及二人。此後這母子二人便銷聲匿跡,不知所蹤。”

“也就是說,他們還活著?”戚白商起了興趣。

“確是逃過一劫,”戚婉兒歎,“未過兩年,兵部侍郎也即董翊之父,便被如今的安太傅查貪降罪,全家流放,死傷殆儘了。”

“……”

戚白商神色微變:“他不怕世人指摘安家斬草除根?”

“怕?”戚婉兒卻嘲,“同是為了爭儲,他們何懼犧牲與殺戮。朝中舊臣有幾位不知,若非十五年前裴家滅門,大皇子不幸罹難,那年年末他便該入主東宮?”

戚白商卻是驀地一栗,臉色驟然如雪。

十五年前。

那亦是她與母親被安家驅離、搬去驪山山莊的時間。

這是巧合,還是……

“阿姐!你怎麼了!”

戚婉兒衝上來時,戚白商才發覺手中藥茶杯盞傾倒,滾燙的藥茶淋了滿手。

在這般酷暑裡,幾乎是須臾,她左手便起了一片燙傷的紅痕。

“沒事…”

戚白商扶著桌沿起身,身影搖晃了下,才勉強站住了。

戚婉兒再顧不得,扭頭向外:“連翹,快拿藥箱來!”

“……”

連翹本就是個急性子的,一時屋裡兵荒馬亂,戚白商的頭暈更厲害了。

等到戚白商左手拇指食指與虎口的燙傷,被戚婉兒小心翼翼地敷上燙傷藥膏時,半倚在榻上的戚白商才徐徐定回了心神。

左手燙傷灼熱難忍,但那雙歸於清和的眼眸裡,卻透出了冰似的涼。

十五年前,宋、安兩家圖謀裴氏,同年,母親無故被安家驅離上京,自此被人投毒數年、終沉屙難愈害病身亡——

這其中必有關聯。

隻要查清當年安家所謀所為,興許她便能接近母親被人毒害身亡的真相。

“咳咳……”

許是思慮過及,戚白商一時氣火攻心,難抑地咳了起來。

戚婉兒本就內疚,這會更是一邊給她的左手上藥包紮,一邊眼圈泛紅:“都怪我,明知阿姐身子不適,憂愁更甚,就不該和阿姐說起什麼定北侯,惹得你分神燙傷。”

“是我自己不小心,和你無關。”

戚白商接過連翹著急遞來的溫水,抿了口。

等咳嗽過去,她出言安撫:“至於定北侯,你也不必太憂慮。”

戚婉兒巴望向她。

戚白商輕聲慢語:“他歸京至今,既並未親近你,應當是無意與戚家結親……”

話聲未落。

戚婉兒身邊的丫鬟雲雀一路跑進了院子,嘰嘰喳喳的興奮聲音傳進來。

“姑娘,來帖子了!”

“輕聲。”戚婉兒抹去眼淚,有些惱地回頭,“什麼帖子。”

“是賞荷宴的請帖!”

雲雀壓抑不住,紅著臉道:“謝侯爺下帖,邀您和其他戚家女眷,三日後同去琅園賞荷呢!”

戚白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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