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陽王府,淩永安?”
那人低聲清緩,將那幾字念過一遍,像是要從一棹月色湖光裡掇起舊時影。
“看他聲量這麼足,還得晾,”雲侵月嫌棄地掏掏耳朵,“你本就極少歸京,對這個紈絝子弟沒印象也正常。仗著平陽王府的軍功和名聲,他在京中為非作歹無人敢管,全上京都知曉他的惡名。”
“記起了。”謝清晏斂眸,“我祖母與他祖父是一母同胞的姐弟。”
“太後和…老平陽王?”雲侵月拿折扇一敲掌心,“我怎麼忘了,長公主與平陽王是姑表,那你才該和淩永安稱兄道弟啊?”
他立刻腆著笑臉過去:“你弟弟,你去管。”
謝清晏舉盞飲茶,清容玉章,如在山水間。
等慮定,他才抬起漆黑烏潤的眼眸:“淩家何時定的親。”
“就前幾日,平陽王夫人與慶國公府戚家大夫人定下的。不過隻是口頭商定,尚未下聘,”雲侵月頓了下,促狹笑道,“算起來,你和他有做連襟的緣分呢。”
“戚家…”
謝清晏眺向東閣,似越過層牆疊堰,窺見那邊比對供詞證物的戚世隱。
眼底隱有霜寒,卻又藏入雲山霧影裡。
“年初我在春日宴上見過,那位婉兒姑娘琴畫雙絕,無愧上京第一才女之名。雖然人無趣了些,但也算清麗脫俗,配你……”
雲侵月展扇,移目:“總好過你那個陰陽兩麵、整日見了你就哭哭啼啼鬨著要嫁給你做正妻的征陽表妹。”
像是不曾聽見,謝清晏不在意地收回了目光:“許給淩永安的,在戚家是何名位。”
“你說呢?”雲侵月唇角勾起譏笑,“大夫人隻有戚婉兒一個嫡女,二房雖是庶出,但也隻有一雙兒女,這種‘好事’不會輪到她們。”
謝清晏淡聲溫潤,如春山流水:“再賣關子,便請旨叫征陽嫁你。”
“?你好狠毒的心。”
雲侵月凜眉,語速卻自覺快了一倍:“我去打聽過,叫戚白商,慶國公早年的外室所出,身份低微,養在偏遠的鄉下莊子裡多年,不曾入京。”
謝清晏飲儘清茶,略頷首,像是下罷了一盤棋後,從容起身。
“去哪兒啊?”雲侵月不解。
“東閣。”
“雖然那群紈絝都沒見過你,但你就這麼走出去也太……”
“砰!”
話聲未落,房門竟被人轟然撞開。
“雲三!你這兄弟當得也太不厚道了!讓我白白喊了這麼多聲都沒反應,你是不是又贖了哪個花魁在這裡獨——”
淩永安帶著一身酒氣,和幾個隨行紈絝豪橫地衝進來,結果迎麵就撞見了位衣冠勝雪的華服公子。
他呆愣地望著那人清絕雋永的神容,駭然一絲絲爬上他瞳孔。
“謝…謝清……”
“花魁?”謝清晏似笑,聲線溫潤平和,“你看我像麼。”
淩永安:“……”
“撲通。”
他衝進來得有多豪橫,跪得就有多果斷。
“兄長!”
雲侵月:“?”
昂首挺胸的一眾紈絝:“??”
淩永安向前一撲,拽住了謝清晏的袍尾:
“我錯了琰之兄長!看在長公主與我爹是姑表兄妹的麵子上,你可要救救我啊兄長!如今隻有你能救我逃脫苦海了!”
“不是,淩二,你怎麼認出他的?”雲侵月一拎袍尾,好奇地蹲到淩永安身旁。
他又歪起腦袋看謝清晏:“你們見過啊?”
謝清晏不語,散淡疏慵地低瞥了眼腳前。
淩永安立刻自覺接話:“不不不,沒見過,琰之兄長怎麼會見過我這種遊手好閒的紈絝子弟?”
“你對自己的名聲倒是清楚,”雲侵月笑,“那你怎麼認出來的?”
“上京城中各家花魁娘子的閨房裡,十有七八私藏著琰之兄長的畫像,都是她們重金買來的,”淩永安小心翼翼地看了眼謝清晏,辨不出喜怒,“見多了,自然也就識得了。”
“花魁私藏……”
雲侵月憋住笑,扭頭看謝清晏,“謝琰之,豔福不淺呐?”
“嗚嗚嗚先不說這個,兄長救我啊!”
從始至終,謝清晏神色間一絲波瀾未起,此刻也隻是含笑低眸:“若未記錯,戍守苦寒邊地的是平陽王與世子,而淩二公子安居京城繁華紅塵裡,何危之有?”
話裡隱有鋒芒,可惜淩二是個傻的,早被酒色糊了耳目腦子,半點沒聽出來。
“還不是我娘非要向戚家提親!”
“慶國公府?”
“對!就是那個戚家!”淩永安一骨碌坐起,“婉兒姑娘我不敢與琰之兄長搶,但我以為定親的是二房的妍容姑娘——沒想到,戚家長房拿個醜八怪村姑來糊弄我!”
說到這兒,他氣得蹦起身:“戚家好歹毒的心思,這個又老又醜的大姑娘嫁不出去,藏著瞞著塞給我!要我娶個醜八怪村姑回家日日對著,還不如死了呢!”
雲侵月笑吟吟地展扇:“不對吧淩二,戚家怎敢換人欺瞞,你確定平陽王夫人原先說的是戚妍容?”
“我……”淩永安語塞,跟著橫聲,“那我不管!那種貌似無鹽、醜陋至極的女人,我是死也不會娶的!”
雲侵月好奇問:“大姑娘又不在上京,你怎知她貌醜?”
“她今日已入京了!”
淩永安咬牙切齒:“這般迫不及待,定是一心要嫁入我平陽王府!”
“今日入京,你就知她貌醜了?何況貌似無鹽這詞也不像你說得出的,是誰告知與你了?”
淩永安一愣:“那你彆管!”
他扭頭朝向謝清晏,覥著臉笑:“琰之兄長,我娘說你不久就要受冊寶國典、晉鎮國公,屆時多半要蒙聖上賜婚戚家了!到了那會,戚家上下不都得聽你的嗎?而且如果有兄長開口,我娘也是不敢說什麼的!”
“……”
雲侵月聽得直皺眉,下意識扭頭去看謝清晏。
聽完了如此一番荒唐言,那人神色間卻不見半點慍怒,他低望著淩永安的眉眼雋永溫潤,清微淡遠。
“既是平陽王府所望,我當玉成此事。”
淩永安一懵,有些懷疑自己耳朵:“啥?玉成?”
“退親之事不必再言。若是改日下聘,世子不在京中,我可代你父兄,為平陽王府前去戚家完聘。”
“?!”
淩永安如遭雷劈,傻在了原地。
雲侵月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等回神連忙咳嗽了下,搖著折扇跟在那位身後,出門去了。
等出了門,雲侵月壓追上去低聲問:“你這是要去哪兒?”
“東閣,”謝清晏神容散淡,“戚世隱若在此露麵,將淩永安一腳踹出招月樓,豈不壞了一盤暗棋。”
“也對,且得拉住他。”
隻是兩人剛走出幾丈,還未轉過折廊,就聽身後西閣眾人湧出,腳步淩亂地紛紛跑向樓下。
尤其是淩永安帶頭,一副咬牙切齒的模樣。
“怎麼回事?”雲侵月招來愁眉苦臉的樓中小廝。
“回公子,戚家那位大姑娘也到樓外了!多半是聽說了今日午後在上京中傳遍的侮辱退婚之言,也不怕損了閨名……”
“——今日!我定要叫這醜八怪認清自己!就憑她也想高攀我平陽王府的門楣?”
淩永安穿行樓間的高聲蕩回。
雲侵月一聳肩,看向謝清晏:“平陽王和世子殿下也都算人物,可惜咯。”
謝清晏神容含笑而眉眼清漠地一瞥,便回身,朝東閣走去:
“金玉之柱,猶生蠹蟲。”
——
招月樓,南樓外。
“哎呦我的姑娘啊!你當真是好慘的命哦,年紀輕輕就沒了娘親,無人照顧,孤苦伶仃……如今好不容易要定親了,竟然被未來夫家這樣指摘,以後還怎麼見人喲……”
樓門前,一位嬤嬤打扮的老婦斜坐在地,涕淚縱橫,捶胸頓足。
場麵十分惹人注目動容。
眼見圍觀的過路者漸漸多了,議論聲雜亂起來。
那老婦從手指縫裡斜眼一瞧,頓時又加大了嗓門:“哎呦我苦命的姑娘哎!!你怎麼這麼慘啊!你未來夫君他不是個東西!怎麼能這樣糟踐你的名聲啊!!”
“……”
“姑娘,這,這樣真的行嗎?”
被圍觀人群圈起的空地中央,拿麵巾遮臉的丫鬟麵帶不安,朝旁邊戴著皂紗帷帽、一身青布衣衫的姑娘側了側身,憂心地問。
這兩人自然便是連翹與戚白商。
隻不過這會兒她們都做了喬裝。
連翹提前用了藥,麵顯紅腫,拿塊布巾蒙了半邊,露出的鼻子旁粘了三顆又大又黑的痦子,遠看活像個綠林好漢。
“莫怕。”
戚白商瞥過藏在人群裡見機行事的紫蘇,疏懶問:“雇來的婆婆什麼出身,效果出色。”
連翹紅著臉,不好意思道:“哭喪的。”
“……”戚白商隔著皂紗緩緩回頭:“?”
“這不是時間緊,來不及找戲班嘛,”連翹撓了下用藥後微微發癢的臉,“而且哭喪的,便宜。”
這頓時拿捏了戚白商。
她點頭:“不錯。”
兩人低聲討論間,招月樓外圍觀已是裡三層外三層了。
就在老婦一聲哭嚎的間隙,樓裡傳來淩亂的腳步聲,夾雜著尖銳的公鴨嗓:“還不叫那死老婆子閉嘴!”
隔著皂紗,戚白商就望見樓內跑出來一夥公子哥兒,為首的聲厲內荏,腳步虛浮,中氣不足——一看便是腎虛陽弱的模樣。
這副張牙舞爪的架勢,自然也是那個敗家子淩永安無疑了。
哭喪婆子見勢不好,也完成了雇主交代的任務,趁著人多,爬起身來就跑了。
“我還當什麼忠仆呢,就這點膽,”淩永安停住腳,上下一打量戴著帷帽的戚白商,嫌惡道,“你就是戚家那個鄉下來的,貌醜無鹽的大姑娘?”
連翹一聽就火冒三丈,演都不必了,擼著袖子就要上去理論:“你怎麼說話的!誰許你編排我家姑娘!”
“…我靠!”
冷不丁三個大紅底的黑痦子杵到眼前,見慣美嬌娘的淩永安嚇了一跳,像活見了鬼,往後急退,踩著自己衣袍還險些跌了一跤。
等被身後玩伴隨從扶住,他麵黑如鍋底:“還真是賤仆隨主,醜得非人!”
“你才是癩蛤——”
戚白商從方才那句就抬起的手,恰在此時,輕緩拉住了連翹。
主仆停住,對視了眼。
跟著,帷帽下便拂蕩出女子啜然欲泣的清音:“淩永安,我尚未過門,你怎可如此對我?”
“……”
女子清音如妙曲拂耳,撥得淩永安心弦一蕩。
隻是一看丫鬟那紅腫臉盤和三顆黑痦子,再一望帷帽女子袖下同樣泛紅腫脹的手,他頓時清醒了:“過門?想進平陽王府的門,下輩子吧!我絕不會娶你這等醜婦的!”
兩廂話鋒一交,樓外堆著的數不清的圍觀人群裡頓時起了熱鬨。
“淩永安?平陽王府那個紈絝子?”
“正是,招月樓可是他的第二個家,回得比王府都殷切……不過這個來尋他的又是何人啊?”
“你竟不知?這是慶國公府的大姑娘,淩家已經上門說了親,今日剛入京呢!”
“這大姑娘生得很醜嗎?”
“可不是,兄台今日剛來吧,淩永安為了此事,自晌午就開始耍酒瘋大鬨招月樓了。”
“聽說這姑娘還是養在鄉下田莊的,如今看,確是沒教養得很!也難怪還未出閣就來花樓裡尋未來夫婿了。”
“這得是多恨嫁啊?”
“可惜了慶國公府的婉兒姑娘名動京城,三姑娘戚妍容也是出水芙蓉,怎有這樣一個長姊……莫要被她墜了戚府姑娘的名聲才好。”
“可即便這大姑娘再醜,淩永安也不該如此辱罵啊!”
“鬨這般大,怕是明日前就要傳遍京城了。”
“可不是嘛……”
“都閉嘴!嚷嚷什麼!”
淩永安身後,惡仆凶聲將圍觀眾人向旁邊驅趕威嚇。
四周稍靜了些,淩永安這才一理淩亂衣襟,嫌惡哼聲:“你要是識相,就早點滾回鄉下,免得不慎落了帷帽,望之令人,令人……啥來著?”
得了身後玩伴提醒,淩永安狠聲:“對,令人作嘔!!”
“公子當真不娶?”
“自然當真!我乃平陽王府二公子,一言既出八馬難追!”
淩永安冷哼了聲。
見場麵足夠大,聲勢也鋪開了,戚白商輕拽了下連翹衣袖。
連翹反應過來,連忙上前:“我家姑娘為了嫁給二公子,不遠千裡來到上京,怎能輕易回去?”
淩永安瞪大了眼:“你還想賴上我不成?!”
隔著帷帽,戚白商忍著沒笑,仍是哀戚道:“雖隻是口頭約定,但畢竟上京內對你我二人親事已有傳言,二公子若不對天發誓、再寫下絕契書,我是不會死心的。公子可敢?”
“我有什麼不敢的,拿紙拿筆來!”
淩永安冷笑:“淩某今日在此立誓,在場諸位皆可當個見證——就算終生不娶、我淩永安也斷不會娶你這個無鹽無才又無德的村姑!”
話間,招月樓裡匆忙拿來了紙筆。
淩家隨從還想勸,被淩永安踹了一腳,隻能彎腰作椅,給淩永安墊紙。
戚白商就在那片議論與嘲弄聲裡平靜站著,等她親自編排出演的這場戲收場。
而那數不清的視線中,正有一道,來自招月樓二樓。
招月樓東閣內。
謝清晏此刻憑窗而立,漆眸臨睨著樓外鬨景,衣袍淩風勝雪,神姿高徹。
雲侵月就在房中,拿折扇攔住了要近窗去看的戚世隱:“小不忍則亂大謀啊戚大人,你放心,有我們謝大人在,即便是看在令妹婉兒的份上,他也一定會……”
雲侵月感受到了來自窗前那道涼過霜雪的眼神。
他咳了聲,終於給戚世隱勸到隔壁去,這才走回謝清晏身旁,剛要解釋。
就見那人垂著眸,合上了指骨間托著的茶盞蓋碗,散澹輕慢地道了句:“她的聲音,有些耳熟。”
雲侵月一愣:“誰?”
“戚家大姑娘,戚白商。”
“……?”
雲侵月剛想追問,卻見謝清晏眼神向後一撩。想起了戚世隱還在屏風後,雲侵月隻得暫且按下不問了。
樓外。
那筆狗爬字收尾在落款處,淩永安直身,迫不及待四顧:“紅泥呢?紅泥呢!”
戚白商拈起一針,正要上前,忽聽身後招月樓二樓傳來破風之音。
熟悉得叫她後背一凜。
“砰!”
“嘩啦——”
和夜色林中殺機環伺時相同而又不同,這次淩空落來的,是一隻茶盞。
杯蓋砸落在淩永安的後腦勺上,茶水劈頭蓋臉灑了淩永安一身——
連帶著他手中那張洇開了墨跡的絕婚契書,也一並濕耷下來,顯然是作廢了。
“……誰!”淩永安被砸得一個匍匐,將家仆壓在了身下,等他在身遭笑聲裡爬起來,已是頭暈腦脹氣急敗壞,“誰砸的?!想死嗎?!信不信我帶人抄了你全族——”
在他望見了二樓臨窗那道身影時,話音戛然而止。
順著僵住的淩永安,戚白商回身,朝二樓望去。
隔著皂紗,那如清挺玉山的身影也模糊,叫她看不分明,隻聽得一道溫潤清和的嗓音蓋過滿街驚議:“此婚不可廢,不然,必損及平陽王府與慶國公府百年門楣。”
戚白商眉心蹙起,等著淩永安反駁,可她沒想到,淩永安竟像是啞巴了似的,方才的囂張氣焰半分也無了。
她心覺不妙,正要開口。
“戚姑娘放心,此事由我為你做主。”
樓上那人清聲如玉,更勝絲竹之音——
“月內,我定代平陽王府親去戚家下聘。以長公主府之名,賀淩、戚兩家結親之喜。”
“…………”
戚白商默然數息,仰首望向二樓。
隔著皂紗,帷帽下女子清音帶顫,聽不出是感動還是旁的:
“敢問…閣下何人?”
而那片闃然裡,熙攘長街上終於有人回過神,難以置信地叫出那個響徹大胤的名諱——
“是定北侯,謝清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