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炎緩緩蘇醒,發覺自己仰麵漂浮在一片靜謐的水麵上。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寧靜,仿佛所有的喧囂與痛苦都被隔絕在外。
遠處,一道柔和的光暈緩緩擴散,像是晨曦初現,又似月光灑落。
“這是何處?”他的聲音如一片落葉墜入深潭,激起細微的漣漪,卻在空曠中消散無蹤。水麵倒映著陌生的穹頂,涓流從黑暗中垂落,末端沒入他的四肢。
不知過了多久,一道熟悉的聲音穿透迷霧:“你小子總算醒了,我還以為你要魂歸太虛,這具肉身可就便宜我了。”
那聲音帶著戲謔,卻掩不住深處的疲憊。薑炎抬頭,看見穆高陽的虛影從光暈中緩緩飄出,懸浮在水麵上。
少年臉上帶著一絲複雜的笑意,指尖把玩著一支虛化的桃木簪——簪頭刻著歪扭的並蒂蓮,正是他記憶中賀喜的簪子。
“這簪子為何在你這兒?”薑炎的聲音突然冷了下來,虛影周圍的波紋驟然紊亂。
“你方才攥得太緊,險些將它捏碎。”穆高陽的虛影從另一側浮現,鎏金重瞳映出簪子上的裂痕,“我看你快要魂飛魄散,便替你保管片刻。”
“你這混蛋……”薑炎壓抑著聲音,怒火在眼底翻湧,幾乎要噴薄而出,“剛才為何張狂大笑?
“你們村那個老頭兒跳的舞難看至極,動作僵硬,節奏奇怪,我實在是忍不住。”穆高陽滿不在乎地說,仿佛在談論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你破壞了我們之間的契約!你憑什麼控製我的身體!你知不知道這會給我帶來多大的麻煩!”薑炎的聲音陡然提高,怒火炸裂開來,“你趕緊從我的身體裡滾出去!”
“你以為我想待在這裡?”穆高陽的聲音裡帶著一絲無奈,甚至還有幾分自嘲,“我也不知該如何離開。我隻知道,七日後若我還在你體內遊蕩,便會魂飛魄散……”
“你!混蛋……”薑炎的聲音戛然而止,憤怒與無力交織在一起,像是一記重拳打在棉花上,無處著力。
兩個精魄在識海中相視無語。
片刻後,薑炎率先打破沉默:“你剛才躲到哪裡去了!你有沒有看見我在岩壁上的影子竟化作了一隻九尾狐,女媧娘娘的神像射出金光鎖鏈來捆我,差點要了我的命!”他回想起那一幕,依然心有餘悸。
“九尾狐,是由我的玄元所幻化,你們的女媧神是衝我來的!”穆高陽的聲音低沉凝重,“她要的,是我的命。”
“玄元是什麼?我從未聽聞過。”薑炎強忍著內心的震撼問道。
穆高陽緩緩開口解釋道:“玄元,是十常神賜予我們的神通之源,它隱匿於神通者的精魄深處,掌控著我們施展神通的奧秘。你不信奉十常神,自然對它一無所知。”
“女媧娘娘為何要取你性命?她可是庇佑世間的神明啊!”薑炎急切追問,他對女媧神此舉大惑不解。
穆高陽的身影在識海中若隱若現,“我也不清楚。但你們的女媧神似乎對我極為排斥,或許是因為我信奉十常神,體內的玄元與她相衝。”
“你為何會化作九尾狐?”薑炎的聲音裡帶著困惑與警惕。
穆高陽沉默片刻,似乎在整理思緒,隨後緩緩說道:“九尾狐乃是上古神獸,為我母親一族所供奉。我的精魄中,或許蘊藏著與九尾狐相通的力量。至於女媧神為何要現身捆我,恐怕是因為她感知到了異神之力,才發出金光鎖鏈來鎮壓我的。”
薑炎聽得心頭一震,低聲呢喃:“那我們豈不是成了她的眼中釘?接下來該如何是好?”
穆高陽沉吟道:“眼下最重要的是隱藏我的存在,彆再讓我的精魄化作九尾,應能避免再度引起女媧神的注意。”
薑炎歎了口氣,心中思緒萬千:“不知下次再遇到女媧神現身,還會不會逃過一劫!”
“哥!哥!你快醒醒啊!”薑炎的意識從識海之中緩緩飄起。恍惚間,他耳邊傳來一陣急切的呼喚聲。
他緩緩睜開雙眼,映入眼簾的是薑羽那張寫滿焦急的小臉。弟弟正用力搖晃著他的肩膀,聲音裡帶著幾分慌亂:“哥,你到底怎麼了呀?剛才你突然就倒在地上,嚇死我了!”
薑炎隻覺得腦袋昏昏沉沉,像是被一層迷霧籠罩著。他揉了揉太陽穴,環顧四周,這才發現自己正躺在自家那熟悉的土炕上。阿嫲也坐在身旁,滿臉關切地看著他,眼中滿是擔憂。
薑炎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內心的波瀾平複下來,低聲說道:“我沒事,可能是最近太累了。對了,我是怎麼回家的?”
“你昏倒之後,是賀大哥把你背回來的。哥,大家都說你中邪了,賀喜都嚇哭了。”薑羽說著,眼中還殘留著一絲恐懼,“你真的沒事兒了嗎?”
“炎,你真的還好嗎?昨夜你便做噩夢亂扔木棍,不會真的是中邪了吧?”阿嫲眉頭緊皺。
“阿嫲,弟,你們就放心吧!我現在不是好好的嗎?我陽氣旺著呢,就算有什麼邪祟,我也能把它給收拾了。”薑炎一邊說著,一邊在心裡暗自思忖,這話也得讓穆高陽那家夥聽聽。
“感謝女媧神保佑!你被送回來的時候,可把阿嫲嚇壞了。”阿嫲輕輕拍著胸口,臉上的擔憂這才稍稍散去一些。
“哥,你再好好休息休息,我去燒火做飯了。”薑羽原本還緊繃的小臉,此刻又恢複了往日的活潑與快樂。
灶火在黑暗中跳動,將薑羽鼻尖的雀斑映成了琥珀色。他握著燒火棍,在灰堆裡認真地畫著什麼,忽然抬起頭來問:“哥,你說幽都大王長什麼樣?會不會像大賀爺跳儺舞時戴的青銅麵具那樣,額頭上也長著第三隻眼睛?”
“或許吧……”薑炎隨口應道,目光卻不自覺地飄向灶旁——那裡供奉著一尊小小的女媧像,在火光中泛著詭異的青芒。
“哥,那你說幽都城真的存在嗎?”薑羽的聲音清脆依舊,“昨晚我又夢見那個地方了……”
薑炎心頭一跳,故作輕鬆道:“幽都山這麼大,據說騎馬跑上一個月也跑不完,誰知道幽都城藏在哪一處山穀裡。再說,那隻是個傳說,專哄你們這些小屁孩的……”話未說完,灶膛裡的火苗突然躥起三尺高。
“我可不是小屁孩!等我當了遊俠,一定會親自找到幽都城給你看的!”薑羽突然站起身,不服氣地回嘴道,他最不喜歡哥哥這樣說自己。
“遊俠皆是武功高強、行俠仗義之人,我可沒聽說哪位遊俠是專門尋找幽都城的,你是要當一個挖土掘地的遊俠嗎?”每次說到遊俠的話題,薑炎總會取笑弟弟。
“哼!彆瞧不起人!”薑羽氣呼呼地嘟囔,手中的燒火棍在灰堆上重重一頓。
阿嫲佝僂的身影在牆上投下搖曳的影子,她渾濁的雙眼望向虛空,緩緩開口:“前幾日打仗,村裡又有不少人沒回來吧?”
薑炎想起前幾日在村口看見的招魂幡,白布上沾著暗褐色的血跡,在寒風中獵獵作響。
“是啊,阿嫲。”少年的聲音有些發澀,“咱們村出去打仗的人,很少有人能活著回來。聽說大荒人又要來攻打幽都關了。”
“再這樣打下去,咱們村裡的男人就沒剩幾個了。”阿嫲的聲音將薑炎拉回現實,她枯瘦的手指摩挲著頸間的護身符——那是用幽都山特有的黑曜石打磨而成,據說能驅邪避凶。“炎,你今年有十三了吧?”
“阿嫲,我十四了!”薑炎挺直腰板,聲音裡帶著少年人特有的倔強,“男人滿了十五就要抽丁去當兵,就要跟大荒人打仗了。”
灶火突然竄起一簇幽藍的火苗,映得阿嫲布滿皺紋的臉忽明忽暗。她乾癟的嘴唇動了動,卻沒有接話。
薑炎想起那些可怕的傳說:大荒人騎著生有獨角的天馬,彎刀上滴落的鮮血會在雪地上開出妖冶的紅花。他們能在馬背上連續奔馳七天七夜,渴了飲獸血,餓了食生肉,就連睡覺都保持著衝鋒的姿勢。
想到會在戰場上遇上這樣的敵人,一陣寒意襲來,薑炎不禁打了個寒顫。
屋裡無人說話,隻有灶火裡鬆果燃燒發出的劈啪聲格外清晰。
灶膛裡突然爆出一聲脆響,火星四濺。薑羽眼疾手快地用燒火棍撥開飛濺的火星,稚嫩的臉上露出滿滿的自信:“阿嫲,我十歲了。要是哥去打仗了,我來照顧阿嫲,我做飯比哥做的好吃多了。”
“你們都是乖孩子,女媧娘娘會保佑咱們的。”阿嫲伸出乾枯的手,顫巍巍地摸了摸薑炎的頭,她的手掌粗糙如樹皮,卻帶著令人安心的溫度。
薑炎猛地坐起身來,他說的每個字都仿佛帶著重量,“大荒人三天兩頭來侵擾,邊關戰事不斷,這裡早就沒了安生日子。我想了很久,咱們必須得離開石洞村,另謀生路!”
他握緊拳頭,指節因用力而發白。“繼續留在這裡,隻能是坐以待斃!”
“哥,咱們能去哪兒呢?”薑羽好奇地問。
阿嫲渾濁的雙眼看向薑炎,她的聲音沙啞而飄忽,“昨夜,我也看到掃把星了。我有預感,大荒人這次會打過幽都關。”
“阿嫲,這……怎麼可能?”薑羽驚愕地睜大眼睛,手中的燒火棍啪嗒一聲掉在地上,“聽說,幽都關是鐵水澆築而成的,幾千年來大荒人從來沒有攻破過。”
“世事難料啊,弟。”薑炎沉聲道,“村裡人早就在議論了,大家人心惶惶的,其實都想逃走。我聽說村東頭已經有好幾戶人家逃走了,二賀爺可著急了。”
“咱們離開了石洞村,去了其他地方還能活嗎?”薑羽不安地絞著衣角。他畢竟才十歲,還是個需要人保護的孩子。
薑炎憐愛地看著弟弟,安慰道:“弟,賀大哥不是常對咱們說,好男兒誌在四方嘛。”他的聲音裡充滿堅定,“我已有打算,咱們就去都城,那裡是王住的城,一定會很安全。而且賀大哥還對我說過,憑我的本事,到外麵闖闖一定能有所作為。”
薑炎的目光變得銳利。“在石洞村,男人要麼一輩子打獵、捕魚,沒出息;要麼打仗時被拉去當替死鬼,不值!去了都城,咱們一定能改變命運!”
薑羽的眼睛亮了起來,仿佛有星光在其中閃爍。“反正我跟著哥走,哥去哪兒我就去哪兒!”
阿嫲布滿皺紋的臉上浮現出欣慰的笑容,“炎,你從小主意就大,阿嫲相信你一定會有出息的。”
她轉向薑羽,聲音溫柔:“羽,大荒人打過來,你害怕嗎?”
“嗯,有些怕。”薑羽輕咬嘴唇。
“有啥好怕的,哥會保護你和阿嫲的!”薑炎不假思索地說。
屋外驟然響起一陣淒厲的嚎叫,那聲音不似尋常野獸,倒像是從九幽地獄傳來。
灶火應聲而滅,黑暗中,薑炎看見阿嫲頸間的黑曜石閃過詭異的紅光。那紅光並非靜止,而是如同活物般在石頭表麵遊走,勾勒出古老的符文。
薑炎的心猛地揪緊,他想起大賀爺說過,這種產自幽都山地脈深處的黑曜石,隻有在感應到邪祟時才會發光。
遠處隱約傳來喧鬨聲,屋外歇息的鳥群驚起,撲騰的聲音在寂靜的夜晚格外刺耳。
“哥!”薑羽的聲音裡帶著顫抖。
薑炎翻身跳下土炕,快步走向門口,薑羽連忙緊隨其後。
剛打開門,寒風夾雜著雪子撲麵而來。那不是普通的寒風,風中裹挾著濃重的血腥氣,還有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惡心味道。
薑炎連打幾個寒顫,他感覺黑暗中有無數雙眼睛在注視著自己。
“哥,你看!”薑羽興奮地嚷道,“彗星!”
漆黑的夜空中,繁星點點,一顆明亮的彗星拖著赤色的慧尾悠然劃過。那慧尾並非尋常的流光,散發出令人心悸的氣息。
“真倒黴!掃把星一來,準沒好事。”薑炎低聲咒罵,但他的話還未說完,目光就被幽都關方向衝天的火光牢牢吸引。
火光將半邊天空映照得通紅,濃煙如同洶湧的黑色波濤,在空中翻騰肆虐。寒風在森林中狂野地呼嘯,發出刺耳而淒厲的聲音,似乎夾雜著無數亡魂的哀嚎。火勢在風的助威下,迅速向四周蔓延開來。森林中的飛禽走獸四處逃竄,發出絕望的悲鳴。空氣中彌漫著焦灼刺鼻的味道,混合著煙灰與毒氣,令人窒息。
“薑炎——薑炎——”先祖洞中那個空靈女聲再次在薑炎耳畔響起。
薑炎猛地環顧四周,月光下的雪地泛著詭異的青芒,但身旁除了薑羽,哪裡還有其他人的身影?
“穆高陽,她又在叫我了……”薑炎激動地呼喚,“你聽得見嗎?”
“我聽見了!”穆高陽出現應道。
“你是誰?出來!”兩個少年的精魄齊聲呐喊。
這時,從幽都關方向湧來一大群驚慌失措的人,他們奔跑、摔倒、踩踏、哭喊、呼救。
薑炎衝出去攔住一個男人,那人衣衫襤褸,身上散發著濃重的血腥氣。
“發生什麼事了?你們從哪裡來?”薑炎大聲問道。
“大荒鐵騎……”那人喘著粗氣,聲音沙啞得不似人聲,“他們從山上繞過了幽都關,夜襲了守軍,還……還洗劫了附近的村子……”他說著,突然劇烈咳嗽起來,咳出的竟是帶著火星的血塊!
薑炎下意識後退一步,那人卻猛地抓住他的手腕。觸手的溫度灼熱滾燙,簡直像在燃燒。“我們都是從前麵那些村子逃出來的……”那人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後竟變成了詭異的嘶吼。
薑炎驚恐地發現,那人的皮膚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焦黑,仿佛被熾熱的烈焰炙烤。
“放開我!”他奮力甩開那人的手,低頭看去,隻見自己的手腕上留下一塊灼傷的疤痕,而那個逃難者,卻像斷了線的木偶般癱倒在地,焦黑的皮膚寸寸龜裂,露出下麵流淌的熔岩般的物質,最終化作一灘冒著青煙的焦炭。
其他逃難的人似乎完全沒有注意到這駭人的一幕,依舊機械地向前奔跑著。
“薑炎——薑炎——”空靈的女聲再次響起,這次卻是在他心中回蕩。
他慌亂地扭頭,看見弟弟仍站在原地,瞳孔竟消失不見,純白的眼中倒映著詭異的火光,手中的燒火棍不知何時已經變成燃燒的火炬。
“快!快進屋!”薑炎一把打掉弟弟手中的火炬。觸手的瞬間,無數畫麵在他腦海中閃現:低吟的亡魂、燃燒的城池、還有……一副駭人的麵具!
兄弟倆跌跌撞撞地跑回家。在關上門的瞬間,薑炎最後看了一眼夜空。赤色彗星的光芒越發刺眼,似乎已將整個石洞村籠罩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