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洞村依山而建,兄弟倆的家是山腳下的一處石洞。洞口用幾根歪斜的木條拚成門,既無窗欞也無院落。薑炎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灶台上一盞油燈搖曳著微弱的光,勉強照亮這狹小破舊的石洞。
“阿嫲——”薑炎的呼喊在空蕩蕩的石洞裡回蕩,卻無人回應。
他熟練地爬上灶台,踮腳取下掛在洞頂的麅子腿。那腿肉已被煙熏得發黑,散發著鬆脂的清香——這是阿嫲用幽都山特有的赤鬆熏製的。
“哥,你拿麅子腿乾啥?”薑羽仰頭問道,鼻尖還沾著灶灰。
“祭祀用的。”薑炎跳下灶台,拍了拍弟弟的腦袋,“你在家等阿嫲,彆亂跑。”
薑羽拽住哥哥的衣角,眼裡閃著央求的光,“哥,帶我去吧!家裡沒人,我一個人怕。再說我都十歲了,多一個人祈福,女媧娘娘會更眷顧咱們的。”
薑炎看著弟弟期盼的眼神,終究還是心軟了:“跟緊我,記住,千萬彆給我惹麻煩!”
“記住了,都聽你的。”薑羽心滿意足地笑了。
兄弟倆自幼父母雙亡,是阿嫲帶他們來到這石洞村,村長二賀爺和村裡德高望重的長輩見他們孤苦伶仃,心生憐憫,才應允他們在村裡落戶,住進這廢棄的石洞。
空中,雪花仍在翩翩起舞。四麵八方的寒風彙聚在幽都山南麓一處天然形成的巨大石洞前,洞口回蕩著陣陣低沉的風哨。這座先祖洞曾是石洞村的先祖們賴以生存的家園,為他們遮風擋雨、抵禦野獸。而今,村民們早已遷至山下,築屋而居,此洞便成為了村裡的祠堂。
薑炎扛著麅子腿,牽著弟弟來到洞口。但他並未急於進洞,而是拉著薑羽悄悄隱身於不遠處的大樹陰影之中,靜靜觀察。
“你乾嘛不直接進去?”穆高陽不解地問。
“你不懂,咱家是外來戶,這石洞村賀姓是大姓,咱要等人家先進去。”薑炎倚靠著樹,解釋道。
“沒想到,你還挺懂規矩。”穆高陽語氣裡略帶嘲諷。
看著村民們陸陸續續地走進洞去,直到再沒有人過來,兄弟倆這才小心翼翼地走進洞。
洞內十分寬敞,村民們早已整齊跪滿一地,麵朝一尊由巨石雕琢而成的神像。那尊神像雕得莊嚴肅穆、栩栩如生,居高臨下地俯瞰眾生。
神像四周,百餘盞油燈環繞,微弱燈光在風中搖曳,卻始終未滅。四個方位的火堆熊熊燃燒,火光映照著石壁上古老的圖案,好似在講述被歲月塵封的往事。供桌上擺滿祭品,大賀爺的法杖尤為顯眼,杖頭鑲嵌的一顆綠寶石泛著神秘的幽光。
“這是哪位神靈的神像?”穆高陽仔細端詳著眼前的神像,好奇地問。
“女媧神啊!你見多識廣的,怎麼連女媧神都不認識?”薑炎對穆高陽的問題感到不可思議。
穆高陽語氣中透著幾分不屑:“我們那兒的大神廟裡供奉的神祇,我可都認得。這女媧,是你們這裡不入流的小山神吧?連神廟裡都沒有,我怎會認識?你們為何不拜十常神?”
薑炎一聽,頓時急了:“彆胡說八道!什麼小山神!女媧娘娘可是創世大神,是她捏土造人,創造了咱們人類!”
穆高陽嗤笑一聲,反駁道:“你才胡說!誰告訴你是女媧創造了人類?在我們那兒,連剛會走路的小孩都知道,是十常神創造了人類。我們神國人隻供奉十常神,哪來的什麼女媧娘娘?”
兩個精魄你一言我一語,爭得是不可開交,誰也說服不了誰。
“安靜!”一個蒼老的聲音在洞中回蕩。“老話說,掃把星現,災禍臨頭。”
大賀爺,村裡唯一的巫師,是村長二賀爺的親哥,用他那沒剩幾顆牙的嘴說道:“老朽夜觀天象,見彗尾從幽都山上劃過,此乃大凶之兆!”
薑羽見哥哥跪在一旁,仿佛睡著了一般,連忙推了他一把,這才製止了薑炎識海裡的爭吵。
“大賀爺,掃把星真有你說的那麼邪乎嗎?”人堆中傳來一個年輕後生的質疑聲,他臉上滿是困惑與不安。
人群騷動起來,質疑聲四起。
跪在前排的幾位老者紛紛開口,聲音帶著回憶的滄桑:“雖說咱們這些人沒見過掃把星,但咱們的祖輩是見過的。我爹說過,那年出了掃把星,整整旱了半年,莊稼顆粒無收,村裡餓死好多人。”
大賀爺見有人幫襯,他清了清嗓子,神色凝重地說:“鄉親們,今年糟心事還少嗎?這冬天長得離譜,囤的糧食都快見底了,大荒人還頻繁來犯,倘若掃把星再帶來更大災禍,咱們這個村子可就完咯!”
村民們聽了,質疑聲漸漸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寂。
大賀爺接著說:“我把全村人召集到先祖洞,就是要一起向女媧娘娘祈求庇護,希望她能保佑石洞村度過所有劫難!”
不少村民已開始低頭默禱,村長二賀爺見時機成熟,連忙催促道:“大哥,既然大夥都沒意見了,那就開始祭祀吧!可千萬彆誤了吉時。”
“祭祀開始!”大賀爺正了正衣冠,高聲宣布。
火光映照著村民們虔誠的臉,他們跟著大賀爺吟唱祭詞,聲音時而高亢、時而低沉,在洞中久久回蕩:
“女媧在上,威儀四方,幽都之神,護我大蒼。
黑水泱泱,先靈安息,村落昌盛,如昔輝煌。
天降孛星,災禍隨行,民心惶惶,祈求無恙。
娘娘庇佑,村落安康,永保平安,子孫綿長……”
薑炎也認真跟著祭拜,可薑羽卻漸漸不耐煩了。
“哥,這祭祀啥時候才能結束啊,我的腿都跪麻了。”薑羽湊近薑炎,輕聲問道。
“讓你彆來你偏要來!我也不知啥時候才能結束。你就不能耐心點嗎?”薑炎不滿地瞪了弟弟一眼,低聲嗬斥道。
“好無聊啊!早知道還不如留在村裡找小夥伴們玩呢。”薑羽嘟囔著,臉上寫滿了不情願。
“彆亂說,小心女媧娘娘怪罪,給咱們家降下災禍。”薑炎瞪了弟弟一眼,他此刻更擔心弟弟的話被旁人聽見,招來不必要的麻煩。
薑羽隻好乖乖閉嘴,可他的心思早已飄到了洞外的世界。
祭祀冗長不絕,薑炎的雙腿也開始麻木,意識逐漸恍惚,仿佛置身於一片虛幻的迷霧中,周圍的一切都變得模糊不清,連耳邊的誦聲也仿佛從遙遠的地方傳來。
他的目光掃過女媧神像,似乎看到那神像的嘴角竟微微上揚,仿佛在抿嘴微笑,緊接著又衝他眨了眨眼睛。他愣了一下,以為自己眼花,趕忙揉了揉眼睛,再定睛看去,神像卻依舊肅穆莊嚴,毫無異樣。
“穆高陽,可又是你在搗鬼?”薑炎在心中低聲問道。
然而,穆高陽卻並未回應。
“穆高陽——”薑炎繼續呼喚。
“何事喚我?”穆高陽懶懶地鑽出來,“我才剛剛休憩片刻,就聽見你鬼狐狼嚎。”
“我剛才見到女媧神像的眼睛朝我眨了眨,我問你,這可是你的把戲?”薑炎追問道。
“我如今可沒那麼大能耐。”穆高陽無奈地答道,語氣中帶著幾分自嘲。
“那可能是我跪的太久,眼花了吧!”薑炎吐了一口氣,試圖說服自己。
然而,他不甘心地又瞥了一眼女媧神像。這一次,他看見神像指尖滴落的蠟油化作血珠,在地上蜿蜒成古老的圖騰。當大賀爺跳起儺舞時,那些圖騰竟隨著他的腳步亮起幽光。
“媽呀!女媧娘娘顯靈了!”薑炎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聲音顫抖。
周圍的鄉親們紛紛回頭,投來驚訝與疑惑的目光,他頓時羞得滿臉通紅,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薑炎,你在那兒胡言亂語什麼,還不趕緊跪好!彆在這裡搗亂,褻瀆了神靈!”大賀爺眉頭緊鎖,嚴厲嗬斥。一旁的二賀爺臉色也變得陰沉。
“是,是……”薑炎紅著臉,手忙腳亂地重新跪好,心中卻依舊忐忑不安。
“哥,你怎麼了?是不是太累了?”薑羽湊近問道,臉上滿是關切。
“沒……沒什麼。”薑炎結結巴巴地回答,試圖掩飾自己內心的慌亂,“腿……腿跪麻了,跟你一樣!”
“哦,我還以為你聽見女媧娘娘說話了呢!”薑羽打趣道,臉上露出調皮的笑容。
“臭小子,彆亂說!”薑炎滿臉緊張地低聲製止。
就在這時,一個空靈的女聲在薑炎耳畔響起:“薑炎——薑炎——”那聲音輕柔縹緲,仿佛從遙遠的天際傳來,卻又似乎就在他的心底回蕩。
他猛地坐起身,環顧四周,試圖找到那名呼喚他的女子。
“薑羽,你聽見什麼聲音了嗎?”薑炎問弟弟。
“聽見什麼?我什麼都沒聽見啊!”薑羽一臉茫然地看著哥哥。
“有個女子在叫我的名字,聲音很清晰。你沒聽見?”薑炎解釋道,心中滿是不安。
“沒啊,你是不是太累,出現幻覺了?”薑羽調侃道,他根本不相信哥哥的話。
“你也聽到一個很空靈的女聲在叫你嗎?”穆高陽又鑽了出來。
“你也聽見了?”薑炎心中歡喜,至少穆高陽能證明他並非產生了幻覺。
“是的,我在落到你身體裡前,就是聽見這個聲音在叫我的名字。”穆高陽篤定地說。
薑炎的心猛地一沉,仿佛被一隻無形的手攥住,呼吸也隨之凝滯。這兩天發生的事情太過詭異,而他,卻如同置身迷霧,毫無頭緒。
“女媧在上,威儀四方……”
莊嚴的祭詞在洞中回蕩,突然,一陣清越的笑聲打破了肅穆的氣氛。薑炎捂著肚子,笑得前仰後合,聲音卻陌生而尖銳:“這舞跳得比宮裡最滑稽的俳優還要可笑!”
“哥!你瘋啦!”薑羽驚慌失措,拚命拉扯他的衣袖。
“不是我……”薑炎試圖解釋,卻感覺到穆高陽的精魄在體內瘋狂膨脹,仿佛要衝破他的軀殼。他的影子在岩壁上扭曲變形,逐漸化作一隻九尾狐的模樣,妖異而詭譎。
大賀爺的法杖重重頓地,聲音如雷霆炸響:“孽障!”
薑炎的左眼泛起鎏金光暈,重瞳若隱若現。他看見女媧神像的雙眸射出兩道金光,化作鎖鏈,直逼他的精魄而來。
“薑羽,救我!”薑炎身體扭曲抽搐,仿佛被無形的力量撕扯。
“不得了,我哥怕是魔怔了!”薑羽嚇得臉色煞白,抬頭看見前排的賀修齊正疑惑地看向這裡,急忙喊道:“賀大哥,快來看看我哥!”
“不是我……不是我!我控製不住自己!”薑炎一邊狂笑,一邊艱難地辯解,可他的笑聲卻愈發癲狂,仿佛被某種不可抗拒的力量徹底操控。
祭典的莊嚴被徹底打破,薑炎的笑聲在石壁間回蕩,如同鬼魅的低語,令人毛骨悚然。
在他眼中,女媧神像發出的金光鎖鏈越纏越緊,自己的精魄在體內掙紮嘶吼,而此刻,穆高陽卻不知所蹤。
就在金光鎖鏈即將徹底束縛薑炎的一刹那,他左眼的重瞳猛然爆發出熾烈的光芒,九尾狐的影子驟然消散。
薑炎的笑聲戛然而止,身體重重倒地,先祖洞內陷入死一般的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