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高鐵的一路,江泊雪都沒有再開口。
他是個很忙的人,時間觀念很重,許珈毓從前跟著他的時候,基本沒見過幾次他擁有自主的時間。
他們定得遲,最早去湖市的車票基本都售罄,隻剩下幾張二等座。
售票員問他們要不要。
許珈毓無所謂:“行的。”
她說完,頓了一下,轉頭看向江泊雪。
男人穿著黑色大衣,眼瞼淡淡垂著,身姿如鬆,沉默站在她身側。
他渾身氣質長相太過出眾,即便隻穿了一件低調的大衣,依然能讓人看出矜貴的感覺。
許珈毓注意到,從他們走進來,有意無意打量的目光多了起來。
許珈毓問他:“你怎麼說?你願意坐二等座?”
她覺得江泊雪應該是不願意的,像他這樣的人,平時坐高鐵大概都少,她不知道他今天抽什麼風,為什麼非要陪她坐這個。
然而江泊雪卻垂眼,眸子黑又沉:“買吧。”
“行。”許珈毓也不問了,她朝江泊雪伸手,“身份證。”
江泊雪遞過去。
許珈毓轉頭向窗口裡說:“兩張二等座,謝謝。”
等真的坐上車,許珈毓還是沒什麼實感。
一路上江泊雪都在沉默辦公,許珈毓坐裡側,他坐外側。
他大概真的有很多事要處理,許珈毓稍稍側頭,看他緊緊抿著唇,蹙起的眉從上車到現在,就沒有舒展過。
二等座也吵。
他們運氣不好,這節車廂回家過年的大人帶著孩子多些,小孩總是哭鬨,許珈毓頭疼,忍不住抵著窗。
她想,她都這樣,江泊雪更彆提了,他本來就是個聽到吵鬨,就會冷臉說“閉嘴”的人。
不過他這次隻是坐在那裡。
什麼也沒有說。
連情緒都沒有表露。
下高鐵已經臨近中午,冬日的湖市日頭很曬,是個晴天。
許珈毓在高鐵站外叫了一輛車,直奔墓園。
汽車在馬路上飛馳,湖市的街巷嘈雜熱鬨,路過東湖時,許珈毓難得抬頭,往窗外看了一眼。
車內闃寂無聲,深藍湖水漾出波光,映在她沉靜瞳孔上。
到了墓園後,她和江泊雪下車,
這處墓園不算偏僻,偶爾也能路過晨練的老人。
許珈毓有點怕冷,下巴收進圍巾,她轉頭對江泊雪說:“你彆進去了吧。”
江泊雪站在陵園入口,垂眼應了聲:“好。”
他眼眸黑漆漆的,許珈毓要走時又聽他補充:“我在這裡等你。”
“嗯。”
許珈毓轉身走了進去。
墓園很靜,她三年沒回來,這裡的景象卻還是記憶中的樣子。
她爬上石階,周圍樹木已經蕭索凋零,露出光禿禿的山體,在冬日裡,呈現出一種淒然的暗色。
許珈毓在一個墓碑前站定,沉默半晌,她說:“爸,我來看你了。”
風寂然呼嘯。
“三年沒來看你,是我不好,我們老頭不會怪我吧?”
墓碑前很乾淨,許珈毓在園口買了束花,此刻放下,細心用袖子又把碑壁擦拭一遍。
當然沒有人回答她,多麼幼稚的問題,然而許珈毓擦著擦著,鼻尖一酸,視線模糊了。
她驀地想起來她還在湖市時的日子。
那時候許如山還是湖大的教授,為人溫和儒雅,在學術界讚譽榮身。
她經常去湖大等許如山下課。
春天,櫻花開滿整個珞珈山。許如山拎著包從教學樓出來,笑著牽過她的手。
他們慢慢在東湖邊散步。
然而記憶的最後,所有的幻象全部被打破。
湖大消失。
櫻花消失。
東湖消失。
那個備受敬仰的老師消失。
最後剩下的,隻有孤零零的墳塋。
許如山變成臭名昭著的學術界敗類,她的家支離破碎。
墓園闃寂無聲,過去這麼多年,許珈毓已經能很好控製情緒。她在鋪天蓋地湧現的往事中,驟然回神。
靜靜望著墓碑,淡然笑了一下:“爸。”
她聲音嘶啞,艱難地俯身,伸手輕撫碑上照片裡,許如山的笑靨。
“我要走了,我不知道自己做的事有沒有勝算,但是如果有可能,希望你在天上保佑我。”
她沉默片刻,唇瓣微微顫動,用力抿了一下。
“保佑我,能讓那個人不得好死。”
走出墓園時,天上竟然飄起了細雪。
許珈毓抬眼看。
湖市並不算北地,她印象中是不怎麼下雪的,即便下了,也是薄薄一層,很難積得起來。
想起電視台預報,說的那場臨海市三年來最大的雪,許珈毓忍不住縮了縮脖子。
看來今年冬天會很難捱。
墓園口,站著一道修長黑色身影。
背對著許珈毓站立,似乎有些漫不經心,又像是渾然冷漠,根本沒有意識到天空飄散的細雪。
江泊雪靜靜地垂眸,目光虛無落在前方。
聽到身後響動,他回身,眼神中帶著一如既往的漠然。
“走吧。”
許珈毓沉默地上前,跟在他身後。
時間似乎倒退到三年前,那時候的江泊雪,比現在更寒冷,常年麵色沉肅,沒人敢輕易靠近。
許珈毓很意外地被他留在身邊,偶爾陪他在酒局上露過幾次臉,卻也是隻能像這樣。
在他身後跟著他。
看他高大的背影,一步步遠去。
許珈毓垂眸。
出陵園到路口,這段路很長,他們誰都沒開口。
許珈毓能猜到他今天跟過來的目的,大概是有話對她說,隻是他想說的是什麼,許珈毓猜不出來。挺像個笑話的,他對情人,還能有什麼好話可以說。
拐上主街道又走了幾步,街邊靜靜停著一輛黑色的車,邁巴赫矜貴顯赫,車旁已經有人候著。
看見江泊雪來,他拉開車門。
江泊雪轉身麵對她,聲音低沉:“上去。”
他的眉眼垂著,看不出情緒。
許珈毓也沒多問。
反正江泊雪這種人,肯紆尊降貴已經很不容易。
他去哪裡都有專車陪送,剛才和她一起坐出租,說不準還是他人生第一次。
車裡彌漫著很淡的檀香味,江泊雪從另一側上了車,他的助理方宇從前座探出頭,恭敬地喊他:“老板。”
江泊雪有些疲憊地點了點頭:“開車吧。”
方宇轉過身,升起了前後座之間的擋板。
“去哪?”許珈毓盯著他的側臉。
江泊雪起先並不搭話,靠在椅背假寐,片刻後,他才開口:“回臨海。”
許珈毓習慣了他這麼自作主張,可還是忍不住說:“不問問我接下來還有沒有彆的事要做?”
江泊雪皺眉,睜開眼。
神色像是恍惚很久,才終於落在她身上。
他似乎格外疲累,連嗓子都帶著微微的沙啞:“你還有什麼事要做。”
許珈毓笑了:“沒有,但是,我想請問江先生一個問題。”
“說。”
“為什麼跟我來湖市?”
江泊雪沉默著,看她一眼,沒有回答。
許珈毓溫聲:“是有話想對我說吧?想說什麼,不如直接開口。”
她受不了江泊雪憋著不說的樣子,說不上什麼感受,隻是從前,江泊雪對她的言辭向來毫無顧忌。
不知為什麼,這次回來,他變得沉默許多。
可她不太習慣這個樣子,他冷著臉不開口,許珈毓的心仿佛也被攥著,在嗓子眼晃蕩。
昏暗裡,她忽然有些懷念以前那個江泊雪。
江泊雪笑了一聲,語氣微諷:“許小姐這麼不守信用的人,我問了,你就能答嗎?”
“你可以試試。”許珈毓撥了撥頭發,“說不定呢。”
他倏地沉默,車內的氛圍又冷了下來,和來時如出一轍。
許珈毓覺得這一幕很荒誕,她和江泊雪好像中了什麼魔咒,一上車就不能好好說話,每次都是針鋒相對,句句帶刺。
不管是從前,還是現在。
隻是從前,她還占著個江泊雪情人的身份,她一句說不好,惹得江泊雪發怒,最後往往直接在車裡做了了事。
江泊雪不是個大度的人,不記隔夜仇,他喜歡當場看報應。
可是現在,她和他已經沒關係了。
於是這場針鋒相對,到了最後,居然隻能用各自沉默結束。
沉默半晌。江泊雪忽然道:“你喜歡倫敦嗎?”
許珈毓不免愣怔,這算什麼問題?
她原以為江泊雪總要夾槍帶棒,問點羞辱她的,比如她有沒有男人,之類的。
許珈毓頓了頓,笑道:“這個問題,來的時候你問過類似的。”
“那麼你的回答呢?”
“我實話告訴你,我不喜歡。”
甚至是厭惡。
那裡的天氣,總讓她想起臨海,而她卻沒法回去,因為這是江泊雪命令的。
江泊雪垂眼:“那裡的生活呢,習慣嗎?”
“不習慣。”
他似乎不信,嗤笑了一聲:“不習慣你會在那裡待這麼久?”
聲音輕得仿佛自言自語。
許珈毓抿了抿唇,不答。
“不回答?”逡巡她片刻,江泊雪眸光微漾,他點頭,“好。”
忽地直直盯向許珈毓,眼眸中隱現的光情緒難辯:“你在倫敦,有遇到什麼人嗎?”
許珈毓有些費解地抬眸看他。腦海中驀地浮現的,是那年的希思羅機場。
風雪困住了飛機跑道,她當時遇到了孟靖南。
然而她覺得,這應該和江泊雪想問的無關。
她搖頭:“沒有。”
或許是她的錯覺,她說完後,江泊雪緊繃的身體似乎顫了一下,慢慢地舒展開來。
車內檀香味蔓延。
許珈毓聞慣了這股味道,一瞬間,覺得它如有實質,似乎攀附上江泊雪的眉眼。
他像是被她的答案困住了,沉默了好一會兒,才低著嗓子說:“那為什麼三年不回來。”
許珈毓被他低沉的語氣問得愣怔,複而覺得好笑。
她勾起唇角,有些輕蔑譏諷道:“江先生,這個問題,你也是第二次問我了。第一次,在你的海庭,我當時提醒過你貴人多忘事,你三年不準我回國,現在卻又要來問我原因為何?”
許珈毓真覺得挺摸不透他的,江泊雪這個人,對外一直是渾然冷漠,手段狠辣,仿佛任何人,任何事,在他眼裡都是那麼不值一提。
可偏偏又要在她身上浪費時間。
她不知道他這樣問是什麼意思,就好像他輕飄飄一筆帶過,把責任全部推給她。
他以為她樂不思蜀麼,可那三年在倫敦,她卻並不快樂。
然而車座裡,男人矜貴眉眼低垂,卻是微微一愣:“三年?”
“是啊。”
許珈毓想起那年臨海機場,他那麼無情冷漠,後來她收到他寄來的合約條款,三年他都沒有和她聯係過。
她失笑:“你很喜歡提醒我這件事麼?還是說你們做金主的,很喜歡看情人被玩弄在股掌之間,就好像拿著糧食在逗寵物?”
江泊雪眸色暗了下來,像是黑天:“你沒有記錯?”
“記錯什麼?”
“時間。”他眼眸漆黑,“三年。”
許珈毓冷笑:“江先生,你覺得我像是欠虐的人?厭惡一個地方厭惡得要死,卻還是在那裡找虐般待上三年?”
江泊雪神情一瞬間僵住。
許珈毓彆過臉,轉向窗外。
夜幕低垂,街道亮起了路燈,汽車又路過東湖,在玻璃窗上映出湖水暗色的倒影。
車內聲音靜了,隻有她輕微的呼吸。
按照以往他們的爭吵模式,江泊雪此時應該會嘲諷地笑著,說一句:“你不就是欠虐,否則為什麼非要往我的床上爬?”
以此來嘲笑她秉性下等。
可他今夜沒有。
為什麼沒有?她不知道。
許珈毓不再看東湖模糊遠去的倒影,低下頭,視線隨著風景的變換,漫無目的飄搖。
良久,耳邊才響起一道有些沙啞的聲音。
“知道了。”
到了臨海,已經是半夜兩點,方宇提前安排好了車來接,江泊雪向方宇要了鑰匙,坐進駕駛座。
許珈毓歎口氣:“我自己回去吧。”
他沉下臉:“上來。”
江泊雪盯著她,略顯淩厲的眼神中透出不容置疑。
許珈毓隻好拉開車門,坐了進去。
這時候方宇接了個電話,臉色變了變,敲響江泊雪那側的車窗,低聲說了句什麼。
江泊雪疲憊的臉上顯出不耐:“她又怎麼?”
方宇瞥一眼副駕駛座的許珈毓,壓著聲音:“是說您上次家宴,沒留在家裡過夜,有些不高興了。”
江泊雪擰緊眉心,眼底漠然半晌,最後才吐出一句:“隨她鬨。”
他打轉方向盤,將車駛出地下車庫。
等上了主乾道,許珈毓忽然問:“是你的未婚妻嗎?”
江泊雪一言不發。
眼底冰冷,仿若寒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