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城的冬日非常難熬,本就是臨海的城市,濕度大,冬日氣溫總是濕冷,仿佛寒意順著水汽,鑽進每一寸脊骨。
降雪前後,這樣的感受會格外明顯。
臨近進組,許珈毓生病了。
起先是她連著三晚夢魘。
那是她一直都有的毛病,隻是和江泊雪在一起的那幾年,她已經漸漸不再犯,許珈毓都以為自己病好了。
結果後來在倫敦三年,這個病症開始重新糾纏她。
她的夢斷斷續續,醒來後,大多不記得自己夢到了什麼,然而那種驚醒後的心悸感,卻一直忘不掉。
許珈毓時常半夜三點從床上坐起,一身冷汗,擁著被子喘氣。
目光落在窗外,看大雪落下,她靜靜發呆。
她忘記了自己噩夢的內容,然而身體的反應不會騙人。
家裡也沒有人照顧她,再加上之前去海庭可能吹了風。這麼折騰下來,第三天,她已經鼻子塞得聞不到任何味道。
許珈毓沒敢自己配藥,先打了個電話給陳蟬衣。
“我好像生病了,感冒,大概是昨晚上開始的。先是頭痛,頭暈,到今天,鼻子好像有點塞住了,聞不到味道。”
那頭陳蟬衣的語音斷斷續續,偶爾能聽到幾聲蟲鳴。
好一會兒之後,信號才穩定。
陳蟬衣:“你沒有自己去配藥吧?”
許珈毓老實說:“沒有,我一直吃你給我配的中藥,怕有什麼藥理是對衝的,就沒敢開。”
“行,那沒有關係。”陳蟬衣聲音清冷冷的,“生病是因為什麼原因導致的?這幾天吹風了嗎?”
“三天前穿了吊帶裙出門,吹風了。可能就是那個時候受涼了。”
那邊沉默了一會兒。
許珈毓語氣很平靜,感覺就像在說今天天氣不錯。
她抽了抽鼻子,從櫃子裡翻出一袋新的紙巾,單手拿小刀劃開,扔沙發上抽著用。
“……”
可抽完三張紙了,陳蟬衣還是沒有說話。
驀地,許珈毓不禁想起當年,第一次見陳蟬衣時,她冷若冰霜的樣子。
摸了摸鼻子。
莫名有點心虛。
果然聽到那頭陳蟬衣:“你吹風?”
“啊。”
“現在什麼季節?”
“……”許珈毓遲疑了一下,“冬天。”
“哦,你也知道是冬天,冬天穿吊帶裙,你怎麼不乾脆住冰箱裡呢?”
“……”
那頭說了好一陣。
好不容易訓斥完了,陳蟬衣的語氣染上幾許慍怒。
“除此以外還有呢,有沒有彆的什麼不對勁?”
許珈毓沉吟了一會兒,本來不打算說自己做夢的事,總感覺在和教導主任檢討似的。
最後她還是甕聲甕氣承認:“我好像夢魘的毛病又犯了,連著三天,每晚都做噩夢。”
頓了一下。
陳蟬衣說:“你見到他了?”
她沒說是誰。
但她們彼此心裡有數。
許珈毓:“嗯。”
“所以,你們現在……”
許珈毓想起那條發送到她手機,卻被擱置在一旁的短信。
無所謂地笑笑。
“陌生人。”
沉默幾秒。
陳蟬衣微歎口氣:“你等我回來吧,等我回來給你看看。”
電話裡響起窸窸窣窣的聲響,聽起來像是在樹林裡穿行,枝葉撥動。
隱約有一個聲音在喊:“師姐,這地方好像有!”
陳蟬衣回了聲:“知道了。”
她又問許珈毓:“你這幾天是在臨海,還是去彆的什麼地方?地址給我,我去找你。”
“行。”
許珈毓翻了翻自己的日程表。
她有個習慣,愛把東西都分門彆類歸好,就連外出的時間都很固定,一旦有人打破了這個規矩,許珈毓會非常難受。
“一種典型的強迫症。”陳蟬衣曾經這麼說。
然而許珈毓自己也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似乎在她意識到自己這個行為像是病症時,它就已經存在了。
照著日程表上的提示。
許珈毓說:“我過兩天要進組,進組前一天會去看我爸。你可以去劇組找我,我們在南水灣那裡,我把地址發你微信。”
“好。”
又說了幾句,她掛了電話。
屋子裡依舊很安靜,窗外的雪飄一陣歇一陣,卻一直沒有斷絕的跡象。
電視新聞報道,這是海城三年內第一場大雪。
許珈毓晚上沒胃口,裹了外套去樓下,隨便打包了點麵條回家吃。
她放了許多辣。
然而鼻子不通氣,這辣吃起來也沒滋沒味。
家裡很冷,暖氣也壞了。許珈毓前天聯係了一個師傅上門來修。
不過人家說這是線路老化的問題,一時半會修不好。
許珈毓生病了也不太想見外人,就自己去樓下超市,買了個小太陽回來烤。
她身體毛病是畏寒,常年都是四肢發冷。小太陽正好烤著她的膝蓋和腳,許珈毓覺得湊合對付還行。
唯一的缺點,是靜。
家裡太安靜了,許珈毓有時候會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倫敦,還是已經回了國。
她沒辦法,最後隻好把電視打開,專門放一些綜藝節目和小品之類,讓家裡增加點人氣。
就這樣病了幾天,到了去劇組的前一天。
許珈毓清晨很早就起來,收拾好了背包,裝了些食物和水,準備前往湖市。
那是她的老家。
下樓的時候,許珈毓看見一輛車停在門口。
她頓住腳步。
車窗開了一半,江泊雪冷硬的臉龐露了出來。
許珈毓愣了一瞬。
幾天不見,他神色漠然如常。
外麵大雪還在下,男人靠在那裡,雙手搭在方向盤上,薄唇輕抿。
視線淡淡落在前方,不知在想些什麼。
大概是沒有休息好,許珈毓瞥見他眼下,有淡淡青色。
聽到動靜,江泊雪回過頭。
他的視線慢慢聚焦,落在她的臉上,停頓片刻,轉而掃向雙肩包。
“去哪。”他先開口。
聲線有些粗糲,不似往日那麼低沉磁性。
許珈毓沉默了一會兒,喉嚨滾了滾,最後吐出兩個字。
“回家。”
她看著江泊雪,眼睫輕顫,難得有些緊張。
她根本還沒有做好準備再次見到他。
那夜在海庭,她以為自己說得很清楚,沒有想過,他會找到自己樓下來。
許珈毓不自覺抿了抿唇。
江泊雪這個人,許珈毓對他的評價,挺冷的。
是那種對任何事都漠不關心的冷,許珈毓和他睡了三年,發覺似乎沒什麼能影響他的情緒。
她還記得他剛當上家主的前兩年。
坐得還不算穩,那時候總是有人在背地裡做手腳,想把他從那個位置上拉下來。
當時他很忙,經常不著家。
基本上不是在辦公室,就是在出差的路上。
唯一有時間見女人,就是在許珈毓床上。
當時許珈毓在臨海大學上課,他有時會莫名其妙過來等她,但是也不是每次都是來找她做,更多時候,是看她一眼,他就走了。
許珈毓搞不懂他。
那時隱約聽說張家的兒子在搞他。
後來,張家傾覆,兩個兒子好像是自殺了。
知道了這個消息的江泊雪,正在她身側睡著。
他們剛剛結束,江泊雪臉上因為情欲而染上的紅色,還沒來得及消散。
可接過電話,他隻是淡淡說了句:“知道了。”
那邊又說了什麼。
江泊雪安靜聽完,說:“死了就這樣吧,頭七我去看兩眼。我還有事,掛了。”
漠然掛斷電話。
他那個語氣,仿佛在說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許珈毓比他震驚多了。她當時還皺著眉問:“死了嗎?誰,是張家的那兩個……”
“不重要。”江泊雪垂著眼,“你抬起來。”
回憶往事,許珈毓發現自己好像真的沒有完全弄懂過江泊雪。
她那時不懂他為什麼這麼冷情冷性,正如現在,她不明白他還來找她乾什麼。
但是她並不想和他多耽擱時間。
雪天路滑,再不走可能要來不及。
許珈毓捏著背帶的手指緊了緊,垂下眼,往旁邊走去。
汽車鳴了一聲。
特彆刺耳,許珈毓當沒聽見,繼續走在雪裡。
他繼續鳴笛。
兩聲。
三聲。
越來越頻繁,越來越刺耳。
路上起早的行人紛紛側目,他就像故意要她出醜一樣,蠻橫得很不講道理。
許珈毓不想被圍觀,頓住腳,轉身,怒極反笑:“江先生,好有教養。”
江泊雪神情不變,仍然坐在車裡,沉默和她對峙。
很久,他說:“上來。”
行。
許珈毓隻覺得忽然之間,一股血氣都衝上來了。
他是大爺,他說什麼就是什麼,這麼多年,江泊雪還是很懂怎麼和她對著乾。
躲不掉,索性不躲了,反正江泊雪的手段,來來回回就那麼幾樣,至多不過再次被羞辱,沒什麼大不了。
許珈毓從原路繞回,幾步跨到車前。她今天裹了件素色棉服,未施粉黛,一張豔氣橫生的臉攜著驟雨急潮。
她拉開車門,坐了進去,擺出一副笑模樣:“江先生,你有什麼事?”
車內溫度較高,發梢上的雪融成水,順著衣服往下淌。
江泊雪沒看她,沉著聲音問:“回哪裡?”
許珈毓皮笑肉不笑:“我不是都說了,回家啊,這麼快你就不記得了?”
她想諷刺他記性很差。
可江泊雪並沒有像平時那樣諷刺過來。
略昏暗的車內,男人薄瞼微垂,線條淩厲的側臉微微朝向了她,顯得矜貴清雅。
他似乎茫然了一瞬,才輕聲說:“回倫敦?還是又是什麼我不知道的地方。就這點行李?”
“什麼倫敦。”許珈毓沒明白他在說什麼,皺了皺眉,“我回湖市。”
“湖市。”江泊雪重複。
許珈毓平心靜氣:“我老家在那裡。”
他終於嘲諷地笑了:“是嗎,我還以為你對倫敦多麼眷戀,打算一輩子不回來。”
他語氣裡夾槍帶棒,聽得許珈毓很冒火。
她喜歡什麼倫敦,是喜歡那裡陰沉沉的天氣,還是喜歡狗屁不通的語言環境?
況且,如果當時不是他,她何苦去國外遭那個罪。
許珈毓抿了嘴角,心底一絲冷意,嗤笑道:“那不多虧拜江先生所賜,看我現在不開心,你滿意了?滿意了放我下車,我要去趕飛機。”
江泊雪聞言,摁在方向盤上的手掌用了力,小臂青筋都凸虯浮現出來。就好像他發怒的前兆。
許珈毓心裡一跳。他這樣子她太熟悉,以前發火,後麵總要以兩個人吵到不可開交,或者做到昏天黑地結束。
現在她不知道江泊雪又要發什麼瘋。
可江泊雪最終什麼也沒有做。
許珈毓扭頭向窗外,窗外白茫茫一片。
聽到江泊雪說:“我送你走。”
許珈毓冷笑:“那你送吧,難得你這麼好心。”
江泊雪目視著前方,轉動方向盤,車平穩駛了出去。
一路上他們都沒有再說話,許珈毓閉著眼,靠在座位上休息,臉還是扭向窗外。
銀裝素裹的街景一路倒退。
她說不上來什麼感受,這幾年她情緒一直收斂得很好,很少碰到什麼人什麼事能真的讓她心浮氣躁。
可是剛和江泊雪說了幾句話,她就覺得心裡堵著什麼,噎得慌。
江泊雪卻好像全然不受影響,全程淡漠注視著前方,一股疏離冷淡的樣子,把車開得很穩。
隻是到了地方。
許珈毓覺得有點不對勁。
她坐直了身體看,不禁皺眉:“這不是機場吧,你帶我來高鐵站乾什麼。”
“不坐飛機,坐高鐵。下車。”
許珈毓莫名其妙:“我買的就是機票。”
“那就取消。”江泊雪低頭解自己的安全帶。
他垂眼時,額發稍長,有些擋住眼睛,令人捉摸不透一般,許珈毓根本弄不清他的情緒。
隻能聽到他沒有多少起伏的聲音。
“坐高鐵去,我和你一起。”
神經病!
這是許珈毓唯一的想法。
他就覺得從各個方麵都為難她很好玩?
許珈毓氣惱得要命,胸口翻騰,想罵什麼又罵不出來。
隻好勾了唇,冷笑道:“那我的錢你報銷?江先生,你也知道我窮,當初就是看中你的錢才和你睡,你這麼為難我,不合適吧?”
“嗯,我知道。”江泊雪慢條斯理地披上大衣,抿了唇說,“取消吧,費用我報。”
男人語氣冷淡,說罷,打開車門,走了出去。
冬雪寒涼,他就靠在車邊等許珈毓,目光虛虛落在彆處。渾身上下透露出一股漠然寡言的疏離。
看著他的模樣,許珈毓心裡莫名閃過一絲奇怪的念頭。
她剛剛一連說了那麼多。
不知道江泊雪的那句“我知道”,是在回應哪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