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九點三十分,一高一矮兩個囚犯乖乖出現在升降機前安靜等待。
不乖也不行呐,命脈叫人拿捏著,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
獄卒完成交接,通向典獄長辦公室的樓層才能開啟。
典獄長先生會偶爾抽出些時間見見他管轄下的犯人,前提是這些人必須有足夠見他一麵的實力與價值。
嚴謹,慎重,這是他能活著離開戰場的法寶。
步下戰場後他接受了星際和平公司的雇傭來到伊維爾,努力學習如何從一個指揮官轉職為職業經理人。老實講他做得很不錯,不但沒有犯人能在他的掌控下逃脫監禁,而且監獄的盈利也漂亮得挑不出一絲錯。這些大大超出了董事會的預期,於是更重的期待與壓力同時抵達。
對於典獄長特拉維佐夫來說這並不是件壞事,非要辯個分明也得算是董事會對他看重的明證。他還有用,很有用,非常有用,而不是個傷痛滿身隻能躺在床上呻1吟等死的落魄老兵。但是出於多年以來的職業素養他又很難控製住自己的習慣,比如說看誰都會用征召士兵的標準去衡量,或者總是在午夜夢回時聽到些甲殼與鞘翅摩擦的聲音。
這不能怪他,一個指揮官,一個被真蟄蟲幾乎吃掉半邊身體的指揮官,他戰鬥到了最後一刻,無愧於平日裡享受的榮耀和糧餉。
那都是他應得的!
如今他住在伊維爾,就像個再也上不去馬背的將軍,依依不舍回望過他的軍隊……然後將奇珍異寶賞賜給座下載歌載舞的輕柔美人。
美人好!美人拿不動刀提不動劍,更不會突然翻臉把皮一扒變成嗡嗡叫的大蟲子!
所以當他看到站在麵前的兩個黑羊時,從表情到內心都有些複雜。
眉目冷淡俊俏的女人身姿高挑,看她手臂上露出來那既流暢又緊實的線條就知道是塊好鐵。旁邊形貌昳麗的青年稍稍矮了些,多彩罕見的眼睛在淡金色發茬襯托下格外誘人,實在是天生的富麗華貴。
這兩個人站在一處頗有種挑戰傳統的美感。
但是08241321號的站姿又充分說明她隻是個身體素質優越但並未接受過軍事訓練的普通人。她就像個坐牢坐久的老油條,典獄長麵前也敢明目張膽的偷懶。整個人鬆鬆垮垮,無精打采……空虛的視線落點,下眼瞼上濃重的黑色很有說服力。
丟人!
軍人不會這樣,就算偽裝也不會選擇扮演一根爛泥樣的懶骨頭,這是尊嚴問題。
特拉維佐夫看了眼安娜,又看一眼,再看一眼,最終決定轉開眼睛再也不看。
傷眼!
但是卡卡瓦夏他就可以肆無忌憚的想怎麼欣賞就隨便怎麼欣賞了,這孩子就像尊漂亮的裝飾品,而且很便宜。他的罪名是詐騙……嗯,頂著這樣一張臉,乾詐騙屬於專業對口。尤其他還是個茨岡尼亞人,刻板印象直接上升成鋼板印象。
庇爾波因特那邊有好幾位高管對這個從種族屠殺中逃生的少年很感興趣,畢竟很少有人能把星際和平公司騙得團團轉,他做到了。埃維金氏族的卡卡瓦夏,他那天才般的詐騙手段再加上騙死人不償命的甜言蜜語,以及仿佛刷了金漆一樣的幸運……整個宇宙加起來能有這種天賦的年輕人滿打滿算不超過十個指頭的數。
頭一個希望能招到好下屬的就是主導市場開拓的奧斯瓦爾多·施耐德先生,他的有力競爭者是戰略投資部的慈玉典貸翡翠女士,他們都很看好這小子的膽量與手段。
公司追求利潤,膽小可賺不來錢。
比起翡翠女士,施耐德先生的心情更急迫。新官上任三把火之後他還需要更多功績證明自己——【開拓】的命途當然能與【存護】回響交錯,開拓就是存護呐!就算他在茨岡尼亞4的動亂背後做了些小動作又怎麼樣?他是為了給公司開拓市場呀,順便還讓無主荒星上的蒙昧人類沐浴到了文明的曙光呢。
溫暖的!高效的!便捷的!文明的!琥珀王的福澤!
至於那些不小心把太陽曬得太多以至於冰雪消融的小小犧牲……在公司利潤報表以及所有茨岡尼亞人的未來麵前還是苦一苦他們吧,罵名就由施耐德先生背了。
作為埃維金氏族最後的幸存者,卡卡瓦夏是公司比較喜歡的那種看板。漂亮,孱弱,聰明,極少數族裔,需要有人幫他主持公道——卡提卡人實在是太過分了,怎麼能連尚未高過車輪的孩子也殺死?
必須有人站出來為那個悲情的消亡民族打抱不平,巡獵星神做不到的存護信徒能做到!不然這茫茫宇宙可還能有公理和正義落腳的地方?
隻可惜這男孩兒不是很聽話,距離公司要求的看板形象相差甚遠。在董事們看來他背後還有根骨頭沒被敲斷,居然敢騙到庇爾波因特?!於是打磨基石的任務就交給了伊維爾。
特拉維佐夫先生深知該如何碾碎一個士兵的意誌,連字都不認識的年輕人在他看來就像顆漂亮的石頭。
僅限漂亮而已,除了擺在那裡為展架增光添彩外沒有一點用。
他隻消把這塊小石頭丟在犯人中間,他美麗的容貌,他資質一般的身體,他肮臟的名聲,還有他腕間的紅色羊頭,混合在一起足夠讓這孩子哭著匍匐在公司高管腳邊。
但是卡卡瓦夏聰明的給自己找了個保護人,一個能保護他遠離侮辱與損害的……高潔的,正直的人。
她的罪名是“以危險行為妨害公共安全”,其行為究竟有多危險連送到伊維爾的卷宗也沒寫明。
哪怕身處偏僻的伊維爾,特拉維佐夫典獄長也明白這個罪名的分量。星際和平公司向來標榜愛與自由,一切獻給【存護】的星神琥珀王。在那位古老星神的光輝照耀下,什麼樣的行為叫做“危險行為”,又是怎麼“妨害”了公共安全的呢?她必然碰觸到了公司的痛點,動搖了克裡珀在庇爾波因特的信仰。
最重要的是這個女人沒有被就地處死,也就是說她的血可能會成為導致高牆倒塌的蟻穴。
但是她若死於意外、疾病,或是某種桃色的紛爭呢?
這倒是個好辦法,不但能替董事會解決掉心腹大患,還能間接讓埃維金的年輕人弄明白除了星際和平公司這世上沒有任何人任何勢力能夠庇護他。
觀察完畢,典獄長被帽簷遮擋的灰色眼睛緩緩垂下視線,露西小姐早已經將兩個犯人介紹了一遍,又按照慣例為上司端來茶和點心。
茶是庇爾波因特遙控下的農業星球送來的特產,那是處氣候水土得天獨厚的宜居地,現在已經種滿公司想要的茶葉和香料。柑橘似的香甜氣息在深紅色液體表麵氤氳升騰,再加上富含糖類和脂肪的甜點心,一邊看書一邊美美的吃上這麼一頓,就著窗外灰蒙蒙的天氣實在是個應該躺在床上蓋著被子補眠的美好一天。
“你們乾掉了五個黑羊,說吧,想要什麼?”已經看過這兩人,特拉維佐夫有點意興闌珊。
名叫安娜的女人不好說,但是金發的埃維金青年就很容易預測了。他必然想要減免欠債,或是申請減刑。
“什麼都可以?”說話的是安娜。
與黑羊有關的許諾就像個裹著毒藥的甜美陷阱,直覺告訴她這不是顆好棗。
特拉維佐夫先生輕輕笑了一聲,就像養尊處優的貴婦人聽到自己愚蠢的燒火丫頭提了個愚蠢的問題時一樣。輕蔑的,憐憫的,居高臨下的輕笑,連辯都懶得與她辯上一辯。
這個時候站出來說話的是露西小姐,犯人和典獄長之間猶如泥雲之彆,中間必然有個墊台階遞話的才好,不然難道要上司親自和囚犯討價還價嗎?
“兩位大可以一試,畢竟,你們有五次機會。”
她的目光落在安娜身上,輕輕彈了一下,很快落去她隔壁。
雪山沉默不語,一味安靜的佇立在天邊。
露西轉頭看向她的上司,就像個自覺的牛馬那樣詢問下一步該把蹄子落在哪兒。
噠、噠、噠、噠、噠……
典獄長曾經遍布傷痕如今白皙光潔的長指在桌麵上有節奏的輕輕敲擊,不是太明麗的燈光下,他選擇保持沉默。
醫療站的報告一早就傳來了,犯人罹患重病隨時可能死亡。他已經打定主意要她死在伊維爾,所以不管她提出什麼離譜要求都是一樣的……為什麼要拒絕一個將死之人呢?
她的死可太有用啦!
“呶,這事兒你看著辦吧。”
安娜把選擇權給了卡卡瓦夏,她已經猜到結果,倒是卡卡瓦夏還對星際和平公司存在幻想。
這不能怪他。
這個年輕人連字都不識,更沒接受過任何現代文明定義下的教育。可以想見他之前必然生活在一個相對落後且閉塞的地方,文明的巨獸猛然間撕裂天幕出現在他麵前,這份刺激下小朋友頭暈目眩心懷向往多麼正常!
就連安娜自己有時也很想打聽打聽星際和平公司的招聘條件呢。
“我?”卡卡瓦夏不敢置信,他迷茫的看著安娜,眼神散亂表情痛苦……也許他根本就沒有看她。沙漠人都知道不要直視太陽,會瞎,從此後隻能“看”到烙印在視網膜上的影像,世間萬物就此隱入黑暗。
沒有人會無緣無故對另外一個人掏心掏肺的好,他們之間沒有堅不可摧的共同利益,也不具備滾燙的相同血脈,為什麼?憑什麼?
戴著鐐銬和鎖鏈被推入角鬥場時他沒有驚慌過,第一次殺死對手滿臉都是血時他也沒有失措過,甚至當他用束縛在雙手間的鐵鏈扼殺奴隸主時也沒有懷疑過自己。但是現在,這個披著柔軟外皮實際上比頑石還要堅韌的男人突然驚慌失措自我懷疑起來——
——一個埃維金的遺民,茨岡尼亞的奴隸,他配得到這份好意嗎?這份好意背後的代價又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