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影西移,鎏金戲台之上的光影越發濃烈,將台麵逐漸渲染成了琥珀色,趙雪梨踩著滿地碎花剪影回到老夫人身側坐下時,已經臨近午時。
台上那出花神賀春的戲接近尾聲,扮演著十二神的伶人依次退場,末尾那位桃花神轉入幕後之際,又有位身著月白色羅裙,手持一把繪著墨竹素扇,唱著“春日暖,百花鮮,蝶舞蜂飛繞花田”的伶人蓮步款款登了場。
老夫人端起茶盞,輕抿一口,淡淡瞥了雪梨一眼,“你覺著如何?”
趙雪梨明白她的暗意,芙蓉麵上暈開一層恰到好處的薄紅,垂下頭,小聲道:“姈姈都聽老夫人的。”
其實她心中是有幾分發涼沉悶的。
若在這之前,她定當喜不自勝,滿心憧憬,可現下,她想到方才撞見的那個喚作宋晏辭的青年,這應當便是自己稍後尋機落水會救她的人了。
不論是否做戲,她都要在盛京嫁給他,成為他的妻子了,甚至可能等不到春分放榜。
雪梨心中愧對江翊之,她捏住手腕上那道半月玉墜子,憐惜地摩挲數下,又抬頭遙看了眼江夫人,最終還是強迫自己摒棄雜念。
她失神地看了會兒戲,東側那邊忽然傳來不少熱鬨響動,西側的夫人小姐們都不免好奇,隨即差人打聽,這才知道原來是二皇子和京兆尹來了。
趙雪梨聽見了有些緊張,她不知道裴霽雲有沒有來,要是他也來了,今晚計劃怕是無法順利進行。
她正思索著,西側這邊走進數個貴人,為首的是個容顏昳麗的夫人,她著了一襲孔雀羅裁就的八破裙,裙擺金線繡著寶相花紋,臂間披帛是由上等雪青色絲綢製成,用銀線勾勒著繁複的纏枝蓮圖案,但衣裙僅僅是她容顏氣度之下的點綴。
這位夫人肌膚細膩,容貌大氣,一雙丹鳳眼微微上挑,透著不怒自威的貴氣。
二皇子妃原是端坐在主位,見到來人,便擱下茶盞,笑著迎上去,“關夫人,快快上座。”
關夫人俯身請安,二皇子妃抬起她的手,目光又瞥向關夫人身後端莊秀麗的女子,歎道:“數月未見,靜姝越發漂亮莊重了。”
關靜姝梳著簪花髻,發間九鸞銜珠釵卻並未因為她的走動而過多晃動,她脊背挺著,亭亭而立,儀態刻入骨血般雅致端莊,濃濃日光照在她身上,仿若渡上了一層亮眼光暈,隻是隨意走動幾步,同二皇子妃行了個福禮,亦是好看漂亮得不像話。
老夫人道:“這是京兆尹的夫人和嫡長女。”
趙雪梨立時便想到了裴霽雲。
原來這便是老夫人給表兄選得正妻,當真也隻有這樣的氣度容貌和出身才可配得上名滿天下的裴霽雲。
京兆尹關書硯年僅三十五,卻已然是聖上親信之人,掌京畿重地,司治安之責,理民政儲事,還監管土木營建、興修水利、葺繕宮室等。
他既不是太子黨,也非二皇子黨,而是頑固的中立派,隻效忠皇帝。
若是關靜姝嫁給了裴霽雲,那二皇子便同京兆尹扯上了關係,這是他十分喜聞樂見的,但裴霽雲誌不聯姻鞏固勢力,縱然他如何迫切希望,也做不出逼迫裴霽雲之事。
那邊的關夫人沒有立馬落座,而是領著關靜姝來到老夫人跟前見了禮。
老夫人也帶著雪梨站起身,抬手拂她,“關夫人何須見外。”
她同二皇子妃一樣,這樣道了一句後,便將視線投到關靜姝身上,笑著誇道:“靜姝出落得這般好,這滿盛京的男兒怕是都配不上了。”
關靜姝雪白小臉微微泛紅,“老夫人,您又打趣我。”
二皇子妃在旁邊笑道,“老夫人,要說與靜姝相配的好男子,不就在你們淮北侯府嗎?”
老夫人道:“若是能娶到靜姝,是霽雲的福分。”
關靜姝麵上更紅。
關夫人見女兒如此,心下如何想眾人不得而知,她麵上倒是禮尚往來地寒暄:“靜姝若能嫁進侯府,才是她的福氣。”
趙雪梨忍不住偷看關靜姝,心中也不知是個什麼滋味。
雖然表兄並未同她定過親,但雪梨還是不免生出些愧意。
即使現下表兄堅持己見,無意娶妻,但他總不會終生不娶,時候到了,還是會娶的,滿盛京的名門閨秀中,老夫人最喜歡關靜姝,她年歲也並不大,即使再等幾年也是等得起的。
表兄到最後,應當還是會娶她的。
雪梨隻要一想到自己同裴霽雲的那些齷齪,就又垂下了頭,不敢再看。
所幸她出身低微,若是旁的夫人不主動提及,老夫人是不會主動將雪梨推出去引薦的。
好一番寒暄後,關夫人才帶著關靜姝落了座。
戲台之上的曲目換了一首又一首,茶盞之中的茶水添了又添,轉眼便到了末時,二皇子妃著人擺出一簇簇名貴花卉,供眾人折了簪花。
宴席到了此刻,滿園的夫人小姐都有幾分疲累,此時簪花,正好打個趣兒,春宴氣氛也隨意了許多。
趙雪梨亦是像模像樣地折了枝海棠戴在頭上,見到不少女娘簪了花後乘著花船遊湖,心中一動,也頻頻故作好奇地直往湖水中看。
老夫人見了,不免道:“若是想遊湖,便去吧。”
趙雪梨欣喜,連忙告謝。
她站在湖邊看了會兒,見小姐們都成群結隊搭著小船走了,這才走到一處僻靜處,上了船。
船上孔武有力的小廝似是沒想到會有人上船,見到雪梨有幾分錯愕地道:“貴人還是換一艘船遊湖罷,這艘小船左側船舷有些破損,恐會側翻傷到貴人。”
趙雪梨並不在意,她的目標便是落水,於是道:“不打緊的,你幫我撐到那片金鑲玉竹前瞧瞧便好。”
小廝依舊勸說:“貴人萬萬不可,若是翻了船,奴難辭其咎。”
趙雪梨見他實在為難,不好多說,但若是要落入那邊金鑲玉竹前的湖水中,不走小船,又得去到男賓那側。
她想了想,道:“既如此,你幫我再去尋一艘好船可好?我就在此處等著。”
小廝沒有多想,應聲離去。
趙雪梨見他走遠,心下一狠,小心翼翼上了船。
她可從未做過撐船的活計,一時之間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很是手足無措,腦中想起方才見到那些船夫撐船的模樣,也照葫蘆畫瓢拿起木漿,在水中劃拉起來。
經過她費勁巴拉地在水中滑動木漿,小船嘎吱嘎吱叫了幾聲,搖搖擺擺往前走了數米。
趙雪梨心中霎時湧上一股自得,眼睛都亮了起來,天馬行空地想到,若是日後逃離了盛京,她也可以像書中那樣,扮做男子,在外做個船夫,依靠載人過河賺些碎銀養活自己和娘親。
她費勁地將船劃到湖中,出了一身大汗。
因著明湖中引入的是護城河的活水,船出了岸邊後,自己就順著水流往金鑲玉竹前飄了,不過雪梨也並非可以就此放任不管,她要時不時劃水調動一下方向,不叫小船向另一條岸邊偏。
趙雪梨坐在船上,眯著眼享受申時時分柔和的春風。
岸邊抽枝發芽的柳條垂落到了水中,泛出一片影影綽綽的倒影,湖麵宛如碎金般,呈現出一種波光粼粼的金色,趙雪梨劃著船槳,離那處金鑲玉竹越發近了。
她抬起眼向上看,果真見到了在湖邊作畫的宋晏辭。
他似乎也瞧見了她,眸光盯著她的小船靠近。
但此時時機並不如何好,因為那處金鑲玉竹前除了宋晏辭,還站著數名男子,雪梨無法把握將自己救起的一定會是宋晏辭,是故遠遠停住了船。
反正此刻船上隻她一人,再也不會有江翊之或是旁人能突然冒出來將她拽回,雪梨安心很多。
她靜靜坐在小船中,悄悄觀察著金鑲玉竹前的人影。
這一等,便臨近入了夜,明亮碩大的圓月都從西邊天際冒出了頭,那竹前數人才依次散去,不過令雪梨傻眼的是,宋晏辭似乎無法推辭同伴的邀請,也被拉著離開了。
趙雪梨從船裡探出頭,盯著宋晏辭遠去的挺拔背影眼睛發直,不知道他在搞什麼東西!
她正猶豫著不知如何是好,過了半晌,宋晏辭竟是再次從假山一側冒出了頭,回到了金鑲玉竹前。
雪梨連忙劃著小船靠近,臨到了竹下那片地方,她再看宋晏辭一眼,見他也正盯著自己呢,隨即乾脆地扔了木漿,閉著眼,走出甲板,但她還未往水下跳,那小船便突然一聲脆響,而後似再也維持不住平衡,被雪梨踩得一個猛子翻了過來。
空中一陣冷風拂過,水麵驚起一陣數米之高的波濤,趙雪梨視線陡轉,下一刻便落入水中。
二月中旬的湖水在白日裡還稍好一些,此刻到了晚上,透著一股凍入骨髓的寒冷,雪梨本以為自己不會害怕,但是被四麵八方,寒涼入骨的湖水吞沒之時,她還是不可抑製地驚慌起來。
她開始揮動手臂掙紮,竭儘全力地想要抓住什麼東西,目光一片混亂迷離。
她遲遲沒有聽見宋晏辭入水的聲音。
趙雪梨在水中沉沉浮浮,口中嗆入不少湖水,她心裡涼得可怕,掙紮著仰起頭,往岸上那片竹影前看去,卻見宋晏辭靜靜立在岸上,嘴角勾起譏誚的弧度,麵上一片冷漠,哪裡有半點憂心和欲要下水救人的樣子。
他不近人情的冷淡眸光,淡淡勾起的嘴角像一柄泛著血光的尖刀刺入雪梨心臟,她脊背發寒,在水中掙紮得越發無力,嗆著水,流了淚。
趙雪梨終於忍不住嚎啕大哭著叫起來,“救救命”
明明宋晏辭是娘親的人,但是為什麼要冷眼看她死呢?
趙雪梨一貫愚笨懵懂,不懂人心算計,但是此刻她忽然思緒翻飛,不由自主想到了,他們隻在乎娘親,並不在乎她。
薑依被囚在淮北侯府,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為趙雪梨。
薑依要費儘心思地讓雪梨嫁出去隨夫君遠離盛京,她再尋機假死,如此便不會引起裴靖安的追尋和懷疑。
但是這樣也太過冒險,雪梨出嫁一事充斥著濃濃的不確定性,宋晏辭又如何避開淮北侯府的耳目,不動聲色帶著人遠離盛京而不引起懷疑呢?
這件事本身便很值得疑慮深思。
那有沒有更穩妥些的法子?
有。
雪梨徹底死在二皇子府,不僅可叫淮北侯府同二皇子生出嫌隙,薑依也徹底沒了後顧之憂,她因為思念女兒,抑鬱成疾過世,更是再合理不過。
或者她都不需要假死脫身了,以著給雪梨點長明燈的名義進入佛寺,了慧大師便可在其中動手腳,直接將薑依帶走。
隻需要犧牲一個無足輕重的趙雪梨便好了。
薑依或許會傷心難過,會恨他們,但是過個三年五載,這些都會隨著時間沉寂。
又或者,宋晏辭隻需推脫雪梨落水位置離岸邊太遠,他救起人時她已然沒了氣,薑依許是都恨不了他。
趙雪梨狼狽又乏力地在水中掙紮。
她現在的樣子一定難看極了,淩亂著青絲宛如水鬼,臉部也因為脫力和嗆水慘白不已,但是她仍舊在每一次浮出水麵時大呼救命。
她的心裡亂糟糟的,沒有什麼犧牲自己送娘親自由的想法,而是自私地想要活下去,儘管一次又一次沉入湖麵,還是會費力地冒出頭。
雪梨現在甚至懷疑宋晏辭是故意選了這處地方,故意引了同伴一起,他料定她會有所顧忌,會等到人走了再落水。
如此一來,便到了入夜,湖麵昏暗,即使有人在水中呼救,也不會如同白日裡那般顯眼。
趙雪梨絕望地想,沒有會救她。
又一次浮出水麵後,她最終徹底脫力,往湖下墜去,河岸之上那些喧鬨的聲音忽然就變得極遠。
東側男客之處,絲竹聲中,貌美舞姬穿著舞裙,步履翩躚,柳腰杏眼,金釵搖曳,在花影之下美得如癡如醉,分外賞心悅目。
眾人不免紛紛誇讚二皇子府圈養的舞姬不是俗物。
裴諫之位於上座,距離那群貌美動人的舞姬也格外近,他耐著性子坐了片刻,心中莫名煩躁,隨後便尋了借口,外出透氣。
他自來沒規矩慣了,就連二皇子對他也多為包容,裴諫之就這樣大搖大擺離了席。
水榭之外,夜風徐徐,他心裡那股煩悶不僅沒被吹散,反倒越演越烈,在心中燒了起來。
裴諫之冷著臉盯著天上月,竟是又鬼使神差想到了趙雪梨。
這個女人,淺薄,無知,庸俗,除了性子軟,長得有幾分姿色外,簡直是一無是處。
但卻總能莫名勾起他的怒火,他往往一想到這個人,就靜不下來。
裴諫之麵無表情地砸了一下白玉護欄,心裡鬱氣宣泄不少,眸光又不受控製地往對岸的西側飄去。
他看了兩眼,又故作鎮定地收回目光,正要四處走走再散散氣。
餘光卻瞥見了一個也從水榭中走出的青衫身影。
裴諫之一眼就認出來,這就是那位江書令史家的長子江翊之,寒酸,落魄,又自命清高。
就這樣一個人,還敢肖想趙雪梨。
縱使他瞧不上趙雪梨,可好歹是淮北侯府裡出來的,裴諫之一想到這窮書生對趙雪梨心思不純,心裡就泛起了冷笑。
要參加二皇子府的客宴,他身上平日裡戴著的那些武器現下都沒帶著,裴諫之視線在四周逡巡一番,陰鬱地走到柳樹旁,折下一段略粗壯些的柳枝,跟了上去。
江翊之步履匆匆,似有幾分急迫,拐過一處假山,便直直向著另一邊的白玉欄而去。
他在欄前朝昏暗湖麵看了一眼,而後連厚重外衫都沒脫,也不顧此處距離湖麵多高,就翻過圍欄,跳入了湖水中。
裴諫之心裡莫名有些慌亂,他直覺不對,快步往那處走去,一低頭,見到令自己幾乎呼吸驟停的一幕。
儘管此刻天色昏暗,並不能看清逐漸沉入水麵的那位女子麵容樣貌,但是裴諫之還是透過浮在水麵的杏花和那方青色裙裾認出了雪梨。
“該死!”
他麵色難看,立馬扔了柳枝,縱身越過護欄,像一隻迅捷的獵豹般入了水。
站在金鑲玉竹前的宋晏辭遠遠見了,眉心一蹙,也往水下跳,轉瞬之間,便浮在水麵,遊向雪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