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皇子府邸並非新建,而是由前朝末帝行宮擴建修葺而成,明湖是府中最大一片湖泊,幽深不見底。昔年朝代更迭,湖裡沉入不少屍體,到了十幾年前翻修時,湖中水草已經被滋養得豐茂蔥鬱。雖說擴建時裡裡外外都清理過,撈了屍骨,拔了水草,甚至每隔兩年就會如此來一遍,但這塊兒地肥得不行,隻不過一年左右的功夫,又能鬱鬱青青起來。
湖水冰冷刺骨,像無數細小的針尖爭先恐後紮進趙雪梨的肌膚。儘管眼睛被刺得艱澀難忍,她仍然費力睜著,生怕一旦閉上,便再也掀不開了。
她的口腔、鼻腔、耳腔不斷被湖水侵入,水草在底下招招搖搖,像無數雙鬼手,要來拖拽她。
胸腔腹部被灌入大量的水,窒息感如潮水般湧來,實在是太過難受了,雪梨在水中下意識屏住呼吸,再次揮舞手臂,試圖掙脫這種狀態,但藏了棉的襦裙吸飽水後宛如鉛鑄,拽著她再也浮不上去。
在嘈雜的水液轟鳴中,岸邊那些碧綠絲絛被月光模糊得像扭曲可怕的長蛇,雪梨不斷嗆著水,意識越發模糊,澀痛著眼想要看清那到底是蛇還是柳條,餘光卻忽然瞥見一道黑影朝自己湧來。
她竭力一看,發現來人竟是宋晏辭。
他的麵容在朦朧水下亦是模糊不清,但那雙冷淡譏誚的眼卻讓雪梨一下認出,原就涼得不行的心刹那間墜入冰窟。
她並不認為宋晏辭是來救自己的。
那有什麼是值得他現下就跳入水中的?畢竟她還未徹底斷氣。
電光火石間,雪梨隻想到了一點。
那便是她的呼叫招來了他人,宋晏辭此時下水是迫不得已,佯裝救她,但其實暗地裡還是來弄死她的。
雪梨昏昏沉沉著腦袋,心裡又喜又懼。
有人來救自己了 ,在這之前,一定不能被宋晏辭抓到。
可宋晏辭水性極好,轉眼間就近了,他朝雪梨伸出手,企圖拽住她。
那雙大手蒼勁,有力,手指修長,骨節分明,瞧起來便貴不可言,可對於雪梨來說,這無異於是陰森可怖的鬼手。
她驚懼地睜大眼,在瀕死之下,受到了刺激,骨子裡突然就再生了一股力氣,雙腳猝然亂蹬了起來。
宋晏辭在水中不好施力,手指將將觸到她的腳踝,就被蹬偏些許,滑膩的肌膚從手心轉瞬溜走。
他眉心微微蹙起,對於如何對待趙雪梨,心中一時也拿不定主意。
此刻借機殺了她無疑是對局勢最有利的,但是方才跳下湖水的兩人已經越來越近,他沒把握能在那二人抵達前徹底讓她失去呼吸。
這個瞧起來懵懂嬌弱,仿佛一折就斷的閨閣小姐,生命力竟是意外地頑強,令他感到微微訝異了。
如此一來,還是救起她,按著了慧的謀劃進行才是最合適的。
宋晏辭再次向雪梨遊去。
趙雪梨害怕極了,雙腿胡亂蹬著,水下立時再次混亂了起來,不好視物,一時之間竟叫宋晏辭無法抓住她。
但她本就力竭,如今不過是困獸之鬥。隻約莫過了須臾,便再也蹬不起來,她嗆著水,眼前一片模糊,但依然可以感受到自己的雙腿被宋晏辭徹底握住了。
她想要再次踢開,可是無論如何也抬不動腿了。
在昏沉失焦的視線中,趙雪梨似乎看見了又一道影影綽綽的黑影,耳邊轟鳴越來越大,水流被誰暴力地攪動了起來,她也跟著上下浮動。
她連眨眼都做不到,隻能任由著宋晏辭將自己拽向他,雪梨窒息難受之餘,感到無法遏製的倦怠,手腳也輕飄飄了起來,但她還是強撐著,不願意落下眼皮。
那道黑影朝自己快速湧來,像一條在水域中急躁掠食的毒蛇,雪梨恍惚著,感覺隻過了瞬間,那影子就由遠及近了。
她被宋晏辭拽著腿,向後飄了些許,而後這道黑影也伸出手,箍住了雪梨的腰,令她的飄動戛然而止。
趙雪梨沒有半點掙紮,像一具令人揉弄的木偶,誰的力氣大,便被拽向誰。
裴諫之心悸得厲害,他單手擒著雪梨,感受不到她丁點的動彈,一股難以言喻的恐慌鋪天蓋地席卷而來。
他焦灼地帶著人遊向水麵,但一股拉扯從手下傳來。
裴諫之初時以為是湖中水草纏住了趙雪梨的雙腿,眼眸瞥去,這才發現除自己以外還有個什麼東西拽住了她。
夜裡的湖水之中隻隱約可見那是個漆黑人影。
裴諫之可不管那是人是鬼,是否也是好心來救雪梨的,他救不動人,心裡竄出一股火,抬腳就踹了過去。
那人竟不躲不避,也未鬆手,生生受了這一腳。
裴諫之火氣更大,還未再有發作,忽覺一股推力從手中傳來。
他意識到那人是在將趙雪梨向上推,便也顧不上許多了,連忙抱著幾近了無聲息的人遊出水麵。
趙雪梨其實還未完全失去意識,浮出水麵時,她感受到刺骨的涼風吹在麵頰,帶著鹹腥的鐵鏽味。
“趙雪梨!”
耳邊轟鳴的水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道夾著怒氣的焦躁男聲在惡狠狠喚她,仿若一道驚雷轟開了失聲模糊的邊界。
寒涼空氣再次灌入鼻腔,趙雪梨劇烈地咳嗽,喘息起來,嘔出大口大口的湖水。
裴諫之見此,懸起的心稍稍緩和,他冷著臉在湖水中罵了句:“淨不讓人省心!”
而後便將人往岸上拖。
此處距離湖岸頗有幾分距離,他方才遊過來時便覺得這破湖跟裹腳布一般又臭又長,叫人難以忍受。
裴諫之在湖麵張望一番,見到距離最近的那處岸上來了不多人,他眉心緩慢蹙起。
就在這時,水麵之上又浮出一個人。
裴諫之看過去,這才認出方才水下那個黑影是宋晏辭。
此刻他也頗為狼狽,但麵上卻十分鎮定,道:“諫之,不若將她給我,我救起她,總比你救起她要好。”
裴諫之冷哼,沒有理會他,心中糾結一番,帶著雪梨往一處人跡罕至的暗處遊去。
在這期間雪梨一直歪在他懷裡咳嗽,腦袋一點一點,瞧起來很是脆弱不堪。
裴諫之知道再也耽擱不得,幸好他舞刀弄槍慣了,有得是力氣,帶著一個人遊了很遠,也能輕易上岸。
在他之後,是亦步亦趨的宋晏辭。
裴諫之抱著雪梨,拍打她的背部,任由她將臟水一股腦吐自己身上,眉眼漸漸舒緩,但口氣還是沉得可怕,沒忍住揚聲質問:“趙雪梨你在搞什麼?遊個湖怎麼還能落了水?撐船的船夫呢?”
往常這種令雪梨煩不勝煩的責問此刻聽來如同天籟,她揪住裴諫之的衣裳,嘔出水後好受許多,但那種後怕讓她瞬間流下眼淚,不受控製地哭了出來。
宋晏辭緊跟著上岸,渾身濕漉漉地站在柳樹下,眉眼晦暗,再次道:“諫之,方才救人情急,不慎碰到了雪梨妹妹腿腳,我願擇日來府上提親——”
裴諫之冷聲打斷他:“閉嘴!”
趙雪梨此刻怕得厲害,怎還會同意嫁給宋晏辭,她往身後寬大濕熱的懷裡縮了縮,儘管還咳嗽著,也連忙顫著嗓子開口:“我我不要”
宋晏辭一頓,繼續道:“雪梨妹妹莫要害怕,此事我定會負——”
這一次沒人打斷他,但他說著說著,眸光頓在某處,忽然自己住了口。
裴諫之一瞥,也是一僵,下意識喚道:“大哥。”
雪梨的咳嗽都有片刻停滯,她抬起眼,見到踩著無邊夜色而來的裴霽雲,他著了一身霜白,如同披著一段冷月,廣袖之上銀紋晃動,麵色深靜,瑩潤如玉,恍若昆侖之巔一捧新雪,隻是一道身影,還沒開口,便叫人莫不敢言。
裴霽雲邊走邊解了披風,越過宋晏辭,很是自然地從裴諫之懷中抱過雪梨,將她全身裹住,緩慢站了起來。
裴諫之懷裡一空,手指在空中虛虛抓握一下,看著雪梨被凍得麵無血色的蒼白麵容,到底沒開口說話。
裴霽雲安撫性地拍了拍雪梨,而後才似得空,笑吟吟瞥向站在原地沒有動彈的宋晏辭,“有勞宋公子,不知你想負什麼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