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日晴方好,暮春二月的暖陽揉碎雲絮,盛京城外的桃溪渡口浮起一層胭脂色的薄紅花瓣,隨著此起彼伏的搗衣聲一直搖搖晃晃蔓延到了護城河。
盛京城內,也靜靜沉浮著一股嫋嫋花香,小娘子們都不約而同摘了花做糕點,酒釀,胭脂,還簪成漂亮精巧的頭飾戴在發上。
花朝節這日,趙雪梨依舊早早起床,去鬆鶴院給老夫人請個早安,再一同赴二皇子府的春宴。
她走進去時,老夫人已然起了,正坐在堂中紫檀雕花的榻上,慢條斯理用著早膳。裴君如穿戴整齊,倚在嬤嬤懷中昏昏欲睡,小腦袋一點一點,煞是可愛。
老夫人見她來了,瞥過去一眼,眸光微凝,打量片刻後,淡淡道:“姈姈,可也要先墊墊肚子?”
趙雪梨知道她隻是表麵客套一下,隨即推辭道:“多謝老夫人,我來時吃過些糕點,如今並不如何餓。”
老夫人頷首,未再多言。
這時,簾外傳來一陣輕微腳步聲,裴諫之撩開珠簾走了進來,他依然一身玄色錦袍,麵色不快,顯得挺拔沉鬱,衣擺處繡著金線暗紋,腰間蹀躞帶上的玉佩撞出破曉之音。
雪梨見狀,悄然退開幾步,為他讓出請安的位置。
裴諫之目光落在柔順嬌美的少女身上,眼底有片刻晃神。
今日的她顯然精心裝扮過,烏發間簪了幾支新折的杏花,淺青色襦裙襯得她膚如凝脂,如霜似雪般清透,隻靜靜立在昏暗堂中,也分外俏麗明媚,仿若含苞待放的青蓮,清姝嬌豔,叫人挪不開眼。
老夫人擱下湯匙,瓷器相撞間,碰出清脆聲響,裴諫之錯開目光,走上前去。
他抿緊嘴角,既未請安,也未開口說話。眼下有一層淡淡青色,瞧起來像是沒睡好。
老夫人抬眼看他,笑意溫和:“還在同祖母置氣?”
裴諫之依舊不語,神色冷峻。
老夫人輕歎一聲,道:“那兩個婢子,你即是不喜歡,祖母已經打發走了。”
裴諫之這才開口,嗓音低沉:“祖母,我不喜歡這些,往後莫要再往我院中送人了。”
老夫人未置可否,反倒意味深長地問道道,“諫之可是有了意中人?”
裴諫之聞言,劍眉蹙起,下意識反駁:“怎麼會!”
他語氣急促,仿佛針刺了一下似,隨後像是意識到自己反應過激,又放緩了語氣,鎮定地繼續道:“祖母不要胡說,我沒什麼意中人,隻是對那些事情不感興趣。”
老夫人笑意更深,很是慈愛地道:“若是心裡有了人,可一定要告知祖母。不論出身高低,祖母定不阻攔她進府。”
裴諫之一頓,餘光克製地沒有亂瞥,心煩意亂地道:“祖母,再說下去,宴席怕是要遲了。”
老夫人這才放過他,叫了趙雪梨往外走。
抵達二皇子府時,朱紅大門敞著,早已是門庭若市,熱鬨非凡,管事們早就候著了,此時見到淮北侯府馬車,連忙上前相迎。下了馬車,走入府中,又見雕梁畫棟金玉琳琅,假山流水錯落有致,亭台樓閣掩映其中,一路儘是名貴花樹,看得人眼花繚亂。
男女賓客分列在明湖兩側,裴諫之被引進東側,趙雪梨隨著老夫人入了西側觀園。
園中央搭著一座錦繡高台,台上鋪陳著名貴紅毯,四周懸著琉璃花盞,盞內是各色花卉,姚黃魏紫,素冠荷鼎,達摩蘭,垂絲海棠,綠萼梅
台前設著數排黃花梨木案幾,案上用鮮花點綴著精致可口的茶點果品。
園中花架之間坐著數位夫人,二皇子妃今日穿了一襲大氣明豔的牡丹宮裝,立在園中,貴氣得叫人不敢直視。
二皇子妃見老夫人來了,笑著走過來領她入座,眸光在雪梨身上一轉,道:“我聽霽雲提過,他有位金枝玉葉的妹妹,想必便是這位吧,瞧起來果真如此。”
趙雪梨未曾料到二皇子妃會和自己說話,連忙站出來行禮,恭恭敬敬又不知所措地道:“娘娘謬讚,雪梨愧不敢當。”
老夫人見狀,接過話茬,含笑著問:“霽雲今日可也會來此?”
二皇子妃眸光轉回來,搖了搖頭,“他在宮中陪著聖上,怕是不會過來了。”
二人寒暄幾句,二皇子妃便又轉身去招待旁的夫人小姐了。
趙雪梨暗暗鬆下口氣,然而她還未坐定,又有數名夫人來與老夫人見禮,見到雪梨和裴君如,不免好一頓誇讚。
約莫過了數刻鐘,圍攏著的夫人們才逐漸散去。
雪梨感到周遭風氣都順暢許多,端起茶盞,小口啜飲,一杯清茶很快見底,她還未抬起頭,餘光瞥見又一位夫人走了過來。
老夫人抬眼望去,溫聲開口:“姈姈,且同江夫人請個安。”
趙雪梨聞言,連忙放下茶盞,這才發現來人是翊之哥哥的母親,她站起身俯身行禮,“見過江夫人。”
江夫人笑著扶起雪梨,“無需多禮,快起來罷。”
她抬手,從身後隨侍的婢女手中拿過一隻紅木盒子,道:“老夫人,這是翊之特意從陸老先生處求得一幅筆墨,可供您閒暇時解個悶。”
陸中嶽名頭雖然響亮,但淮北侯府也並不缺這一方筆墨,不過江夫人能拿出此禮,已然是極為尊崇她了。
老夫人心下滿意,令王嬤嬤收下了。
江夫人又拿來數隻錦盒,遞給雪梨和裴君如,“一些薄禮,莫要嫌棄。”
趙雪梨雙手捧著錦盒,頗為不好意思地連連致謝,“多謝江夫人。”
老夫人看在眼中,又問:“江夫人,令郎可是也來了?”
江夫人點頭,“就在東側,陪著貴人們吟詩遊湖呢。”
老夫人頷首,未再多言。
待到巳時,宴席開始,高台之上唱起了《十二花神賀春》,憐人們身著不同華服,扮演花神,唱腔輕靈,舞步輕盈。
雪梨鮮少聽戲,此刻不免聽得有些入迷,老夫人淡聲道:“姈姈,這碟鮮花餅不錯,拿去給江夫人也嘗嘗。”
趙雪梨看向這碟沒有被動過絲毫的鮮花餅,心裡狐疑,但還是低眉順眼地拿起瓷碟向花架最後的江夫人走去。
江夫人見了,笑得越發溫和,她撚起一塊兒嘗了一小口,不住點頭誇讚,臨了又道:“這樣好吃的糕點,也不知東側那邊有沒有。”
趙雪梨不明所以。
這是二皇子府的客宴,即使東側男眷處沒有鮮花餅,也必然有更為貴重可口的吃食,江夫人何必這樣說?
江夫人親切地道:“姈姈,可否幫伯母將這碟鮮花餅子往東側水榭送一下?”
趙雪梨下意識看向老夫人。
老夫人距離她們很有一段距離,卻像知道二人說了什麼話似的,對著雪梨遙遙頷首,示意她應下。
趙雪梨這才後知後覺,老夫人這是看中了江家,在幫自己同翊之哥哥相看。
她心下一陣無法言語的欣喜,麵頰在爛漫春光下一點點紅了起來。
想必是翊之哥哥同江夫人提過,否則她怎會如此費心費力地攀著老夫人。
在她不知道,看不見的地方,翊之哥哥一直都在默默為她們成親一事籌備,雪梨心裡動容,軟著聲音嬌羞地應了是。
她再次拿過鮮花餅,左右看了幾眼,見到無人在意自己,便垂首向東側水榭而去。
東側沒有點戲,倒是酒宴正酣,起了歌舞,貴人公子們恣意觀賞,一派悠然。
趙雪梨沒走太近,就見到獨自站在水榭亭外十幾米之遠的江翊之。
那處地方頗為巧妙,緊挨著假山亭台,但後麵又是茂林修竹,不仔細瞧,怕是看不清其中之人。
雪梨莫名緊張,心跳擂鼓。
她端著瓷碟走進去,羞赧地開口:“翊之哥哥”
江翊之立在鬱鬱蔥蔥的金鑲玉竹前,一襲翠青長袍,身形筆直修長,壓過身後無邊翠色,清俊眉眼中浸著明朗笑意,見到雪梨,上前幾步,道,“靈鳶,可是我母親叫你來的?”
趙雪梨點頭,將手中瓷碟遞出去,“江夫人讓我來幫你送碟點心。”
江翊之自然接過,“靈鳶親自送的,我一定吃完。”
趙雪梨臉蛋紅紅,送完了東西卻有幾分不想走,她眨著水眸,眼中泛著好奇的光暈,“江夫人她知道我們的事了嗎?”
江翊之點頭,又搖頭,“母親隻知你是我的意中人,並不知曉我們借書生情一事。”
趙雪梨麵色更加緋紅,比頭上杏花還更嬌豔幾分,她緊張羞赧地說不出話。
江翊之見了,看得不舍得錯開眼,道:“靈鳶,你能來此見我,想必老夫人已然允了這門婚事,春闈後,我就帶著功名上門求娶,你你等我可好?”
趙雪梨磕磕絆絆地說:“好我我等你”
江翊之亦是欣喜,伸了手過來,勾住雪梨垂著身側的手指,“靈鳶,那便如此說定了。”
趙雪梨心知不能私會太久,二人又說了幾句,她就轉出假山,向西側走,沒走出去多遠,才將將上了拱橋,迎麵走來兩個人。
走在左邊的是裴諫之,他見到雪梨,立時便蹙眉:“趙雪梨,你怎麼從男賓處過來的?”
趙雪梨暗道倒黴,但還是老老實實道:“江夫人托我向這邊送個東西。”
裴諫之警覺:“什麼東西?送給誰?”
雪梨語氣含糊:“就是些吃食。”
她不給裴諫之追問的機會,連忙反問:“你你怎麼沒在東側看歌舞?”
裴諫之不理會她,反而道:“什麼吃食,你這樣花枝招展的,莫不是在東側勾搭旁的男人?趙雪梨,我告訴你,想都彆想。”
趙雪梨不欲爭辯,垂了腦袋就要溜走,頭頂砸下一句不讚成的清越之音,“諫之兄,怎可如此揣測一位女子呢。”
裴諫之陰著臉,冷嗤一聲。
趙雪梨抬眸瞥過去,見到一個係著紅綢緞的墨發青年。
他身著一襲月白錦袍,衣擺和袖口處用銀線繡著精致雲紋,被風吹起時仿若流動起來,他同裴諫之一樣,滿頭墨發束著高馬尾,臉頰輪廓柔和,眼眸深邃明亮,好似藏著漫天星河,高挺鼻骨之下,是勾在唇邊的淡淡笑意,顯得端正清雅。
青年目光在雪梨臉上停留片刻,主動開口:“你便是諫之的表姐罷,我常聽他提起。”
裴諫之惱了,“誰提過她了,宋晏辭你閉嘴!”
趙雪梨愣愣地,沒有說話。
宋晏辭笑著道:“雪梨,我許是年長你一歲,可喚我一聲晏詞哥哥。”
裴諫之皺眉,真有幾分氣了,不客氣道:“宋晏辭,你如此缺妹妹?怎麼見人就認。”
宋晏辭討饒:“是我唐突了。”
他從懷中拿出一串佛珠,遞給雪梨,“雪梨妹妹,這是我從了慧大師處求得一串念珠,已在佛前誦經開了光,可保人平安,煩請收下這份賠禮。”
趙雪梨心裡微動,眸光再次掠過青年頭上紅綢,又看向這串檀木珠子,猶豫片刻,伸出了手,還沒碰過,裴諫之便大手一揮,將東西撈走了,他瞥著宋晏辭,冷笑:“賠禮是吧,我替她收了。”
他說完這話,又側頭對著雪梨不客氣道:“還不快走?杵在這裡是要勾搭誰?”
趙雪梨躊躇地收回手,掀開長睫偷看宋晏辭。
宋晏辭對著裴諫之頷首,道:“諫之兄,我見橋東南處那簇金鑲玉竹不錯,略有幾分手癢,便先不奉陪了。”
趙雪梨見他走了,困惑道:“手癢?他要去折了竹子嗎?
裴諫之心裡鬱氣未消,嘲笑雪梨,“那是個畫癡,此刻是去揮墨丹青,你當誰都同你一般沒有涵養?”
趙雪梨半點不惱,若有所思地告了辭,腳步匆匆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