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院書房內,書案上檀香冉冉四溢,窗外光線如輝,穿過繞霧,映上白宣走墨、筆毫點硯。
居遙立於桌案後,手擎一支中毫,彎腰挺背,旋力上臂,落筆勁道,如龍蛇引。
黎葳侍於案側,偏頭垂手,眼睛盯著居遙的筆鋒,手上又片刻不停地磨著墨錠。
居遙斂氣屏聲,一字“朝”尾將成時,聽到院中一串歡快輕踏的腳步聲。
耳聰手快如他,居遙飛速扔了筆,拖黎葳到書案後,自己背手退至一旁。
來人腳步匆匆到了門口,在屋外敲起兩聲門響,就探進半顆小腦袋,後又露出一張笑盈盈的櫻桃嘴。
居遙側身看見久昔,朝她輕輕一笑,招手示意她進屋。
這些日子,居遙在書房都如同做賊一般,時時提防著久昔何時出現,他便要與黎葳換位,以免露出破綻。
久昔端著一方漆盤走進來,裡麵盛著一碟桂花糕,米白花黃,看著軟糯香甜,十分可口。
糕裡的桂花是久昔昨日上街見著賣乾貨的鋪麵時買的,現新鮮桂花已過時節,因那老板說這是今年剛曬成的,她便聞了聞,乾花香氣撲鼻,隻熏得她打了個大噴嚏,又仰頭笑成了花,誇讚老板工藝好,並當即買了些許。
久昔喜歡吃,也喜歡自己做吃食。而豆芽與她,實乃誌同道合。
久昔不想打擾府上廚灶,怕亂了膳時,便做回幼時,和豆芽一起和水捏泥,不出半日,便一同將裡院從玩物鋪變成了美食攤。
前夜裡院還是木屑竹絮漫天飛舞,一夜晨醒,院裡便搭起了土灶蒸屜,飄出陣陣桂香米香,勾得下人們腹中饑鳴,紛遝而往。
久昔買的些許桂花,比常人的些許還多些許。
久昔見院裡來了許多人,而大家平日對她照顧有加,陪吃陪喝還陪玩,最難得可貴的是,他們都願意聽她說話。
於是她又擼起寬袖,卯起勁兒,跟豆芽一起添花加粉,又多蒸了好幾屜,讓院裡的人都吃上了香香甜甜的桂花糕。
然而,府裡的人都將他們都首待院裡姑娘的心思看得明明白白,而他們今日這般勞累姑娘,隻怕都首怪罪,於是一個個都將嘴縫得嚴嚴實實,尤其路過中院,皆藏袖閉口,怕嘴裡和手上的桂花香被風攜進書房去。
府上人之多,今日方覺曉。
直到此時,久昔才空出手來,將她親手做的桂花糕送進了中院書房。
居遙被府上人蒙在鼓中,對此事毫不知情,見久昔端來糕點,隻以為是在外麵買的,或是廚娘做的。
黎葳立在書案後,伸長手撿回筆,又才假模假式地重新提筆——筆被他家主上扔得老遠,差點兒沒了影。
久昔穩穩走到書案前,兩手端緊漆盤,頷首屈膝,禮不便也不免:“黎都首,這是九娘自己做的桂花糕,您可願嘗嘗?”
黎葳停筆微頓,抬眼看久昔,正要讓她放下,眼睛不由自主瞟了下居遙,觀其臉色不太和悅,心裡忽覺換身份此事,他先前就不該答應。
居遙聽聞這桂花糕是久昔親手所做,胸口一陣翻江倒海,手在背後攥得發紫,盯著黎葳的眼神像是在說:你敢吃桂花糕,我就吃你。
久昔端著漆盤等黎葳回答,站得十分規正,像是不聽見黎葳的回答,她便不能放下。
黎葳無聲地咽了口唾沫,不知自己能不能答應,慢慢將手上的筆擱回筆架,猶豫道:“嗯……放下吧。”
久昔將漆盤放至桌上,又將碟盞捧出,置於黎葳右手側,等黎葳品嘗。
居遙擠著眉頭,見久昔絲毫沒有要給他嘗的意思,於是臉上烏雲越碼越黑,比背後日光,猶如晴天霹靂。
黎葳目光微斜,瞄見居遙烏雲密布的臉,心裡有點發慌,然而久昔也不放過他,兩隻眼睛期待而親和地盯著他。
在久昔熱切的目光下,黎葳隻能顫顫巍巍地伸手,拿起一塊桂花糕,不敢再看居遙,直接將糕整塊兒送進嘴裡,沒敢多嚼便咽下了。
“味道如何?”久昔眨著眼,忙問道。
黎葳點頭,客氣道:“很好。”
久昔露出一個欣慰的笑,她這趟倒是沒白忙。
而此刻,居遙站在書案旁側,如同爆竹裡的焰火,隻差一點兒火星子,他就能炸上天。
“未必素娥無悵恨,玉蟾清冷桂花孤。”
居遙正氣得昏頭,忽然聽見久昔聲音輕柔地誦詩,詩意清冷而婉轉。
“這些日,多謝黎都首照應,”久昔將兩隻手斂在身前,看著黎葳的眼神滿是誠摯,“阿翁曾同九娘說,這一任南境都首,年少擔重,心狠善謀,是個難對付的人…”
久昔微頓話音,又溫婉一笑:“可阿翁也說,這任都首心懷寬廣,心愛子民,若還於大趙,是為大趙之福。”
久昔說著,又將手交於胸腹前,低首屈膝。
居遙甚至來不及扶她,抬起的手駐在半空,傾出了半步的腳又默默收回,心裡五味雜陳。
久昔直起身,又娓娓道:“九娘在南境這些日,領略了南境之美,感受了南境人的情義,也體會了南境之苦,和南境人心中的失意。”
“對此,九娘不過閨閣女兒,不懂國事,但與人相交,九娘卻願儘誠心,”久昔看向書案上的桂花糕,朝黎葳溫和道,“今日的桂花糕,是為都首,也是想著南境所有兒女而做。”
黎葳也看桂花糕,但眼珠卻往他家都首身上瞟,如他所想,他家都首的臉色似是不太明媚。
久昔沒顧得上看居遙一眼,隻想將自己想說的話說完:“南境背離大趙,應實非所願,如同嫦娥赴月,未必無悔,南境兒女,實則也為大趙兒女…”
“夠了!”
忽然一聲怒吼,嚇得久昔嬌軀一震,話音戛然而止。
久昔顫著身,轉過頭看居遙,不明白他為何生氣,也抑製不住自己漸漸泛紅的眼圈。
久昔自小乖巧懂事,從未受過苛責,不管是她阿翁、蕭侯,還是教她規矩的教導嬤嬤,都對她心疼倍加,輕氣兒都不曾對她出過,更彆說重話、怒喊。
居遙猛地回神,見久昔抱手捂嘴、噤若寒蟬,此時才發覺自己吼了誰,心虛之意來得猝不及防。
居遙慢慢朝久昔挪近兩步,卻見久昔忽地往後退去兩步,他這才知道久昔受了多大的驚嚇,卻悔之晚矣。
豆芽在院中留候,聞聲匆匆進門,忙跑到姑娘身邊,見眼前情狀不太對,便扶著姑娘回往裡院,不敢多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