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事!”
“掌事回來了!”
“我去請夫子!”
連雲前腳剛跨欄檻,書院裡的老小就一擁而上,將他四麵圍得個水泄不通:“這小虎胖了不少啊,惠嬸兒趁我們不在,給你開小灶了?”
他挨個兒摸了幾個小腦袋,數月不見,都像是胖了不少,也長高了不少,除了衛瀾。
那小小身板窩在一群孩子中,四歲齡,卻像是剛蹣跚學步不久的稚童,大大的眼,黑棕色的瞳,顯得無辜而叫人憐愛。
連雲散去大夥兒,將他拉近到身邊:“小瀾在想什麼?”
衛瀾一步一搖,左偏右擺地走到他懷裡,小手搭到他的肩上,在他耳邊咿咿呀呀地話了一長串兒童音。
連雲笑了笑,朝他正兒八經地彙報:“畫阿姐有事,過段時間就回來了,她好得很,能吃能睡,她可比你壯實,你得多吃點兒才能保護她,知道嗎?”
衛瀾扽著大眼,聽是多吃飯就能保護他畫阿姐,將頭點得像撥浪鼓,又興奮打了幾個原地圈,後又黏回連雲身上。
“阿雲?”
一聲傳來,連雲忽然生出滿身雞皮疙瘩,這人簡直是他的噩夢!
他仰頭望去,看見尤勻信步走來,身後跟著畢夷天,一臉哀怨地懇求:“尤兄,不是說了,彆這樣叫嗎?”
“好吧,大雲。”尤勻笑若桃梨,複如往常。
他身旁,畢夷天看得滿腹義憤,怎麼他就沒有這般好事,又被揪耳朵,又是挨打討好的,也不見這人半點兒好臉色。
尤勻倒不知他這點兒小心思,又朝連雲正色道:“社主呢?怎麼不見她回來?”
連雲悶著頭,半天不語,看著黏在他身上的衛瀾,此時方明白如鯁在喉,可該麵對的,總得去麵對。
片時,他壓著聲道:“去尋古麗姨,請她隨我們,去趟後山。”
尤勻瞬間啞然,而畢夷天同樣麵露凝重,卻一語不發,往裡院浣衣房去了。
浣房院兒前,橫橫豎豎地架著數道竹杆,都是畢夷天從前倒騰起來的,橫杆上搭著濕衣濕布,還有淋淋瀝瀝的浣水聲從掛著的長長的布單後傳出。
“來哩哩,來哩哩,阿帕阿恰把家歸,答答烏卡騎馬兒飛……”
婦人哼著外來的調,為了方便做活,將頭上長發鬆柔地盤綣起,而寥寥散落的幾梢也顯露著她水波浪紋般的發絲,是不同於中原婦人的異美。
她擰起手,使勁扽著浸濕了水的衣物,手背上微微皺起了青筋,才使她顯出些許老態。
畢夷天立在院口,看她將手上的水擦儘了,才出聲喚她:“古麗姨。”
阿迪力古麗抬頭望他,露出的笑容像冬月裡的媚陽,悠人心神,她揚聲喊道:“阿哥又餓了?數你最費米哦!”
畢夷天嘴角稍往上帶了點兒,心又沉得更深:“掌事回來了。”
阿迪力古麗的眼睛像琥珀一般晶透,此刻又更亮了些:“社主回來了?還有我家那口子……”
“社主有事,尚未歸,我們需先去趟後山。”畢夷天截住她的話,若等她問完,他就不知該如何開口了。
“哦。”阿迪力古麗收回了眼裡的光亮,又好一陣才反應道,“叫我也去?”
“是。”
“哦,好。”
她脫下罩在衣裳外的臟袍,進屋取了一件素外衫穿上,又解開盤住濃發的布巾,撥平了發浪,像初出閣門的女娘,有禮有度,歲月隻在她皮上留了痕跡,傷不著她鮮活的心。
二人一路去往了外院,率先來迎的,還是像小蜜蜂般在書院內“嗡嗡”亂飛的衛瀾。
他充著那顆撥浪鼓般大小的腦袋,一頭紮進阿迪力古麗懷裡,在她臉上印下數道“蟄印”,又近乎撒嬌地要阿娘抱著走。
畢夷天瞅衛瀾一眼,倏然伸手要將其逮過來,他古麗姨雖活多力大,但也不必如此事事操勞,想著為他姨分擔些。
可小孩子也不是誰的情都領,衛瀾瞥見畢夷天大手一伸,忙從阿娘身上爬下來,尋了個更安全的靠山,也給自己找了更大的禍。
尤勻瞪了眼畢夷天,直到他自覺收手,才拉著衛瀾肉嘟嘟的小手走了。
畢夷天戰略性地撓起後腦勺,裝得若無其事地跟上,肚裡卻又漲起滿腹黑水,盤算著哪天再收拾這小毛頭子。
脫開衛瀾,幾人去往後山的路上,阿迪力古麗才得空問候連雲。
她看一眼連雲,又回看腳下的石子,往往複複,還是沒說什麼。
後山的路不好走,山腳時還寬敞,越往上越窄,地上遍是泥石子,因少有人至,稀稀零零地長了些野草,踩腳下像是踩著了打滑粉,還得稍費著力走。
畢夷天一爪提起衛瀾,將他扛在肩臂上,手上抓了牢,腳上的力也稍重了些。
此時倒不見這小屁孩溜逃了,兩隻小肉手乖乖地圈著畢夷天的脖子,生怕被他一個趔趄給摔著地。
路漸漸被草叢遮蓋,老樹參天,將林底遮得暮色藹藹,皆橫七錯八地攔著路,卻還能從間見著一條被微微傾軋折截過的小道。
幾人沿道前行,不多時,一群灰沉沉的身影,和一副正安厝黑棺漸漸明晰。
連雲停住腳步,不再走近,輕輕揮手示意,守在棺前的數人便默然往兩側退開,而被遮擋住的黑棺中的麵容倏然地顯現。
棺裡的人被好好打理過,麵容端立,衣裳潔淨,沒有一絲駁亂的痕跡,隻安詳地躺在棺中,像是去得了無牽掛。
阿迪力古麗的手不自主地捂住嘴,卻捂不回眼眶的淚,她步步蹣跚地往前,將裡麵的人看得愈發清楚,而又被淚線模糊。
她的肩不停地聳動,又不住地搖頭,整個身影都在哀訴著不願相信。
衛瀾從畢夷天的手上掙脫,甩著兩隻小短腿,搖到棺前,支著頭看了好久,忽然歡喜地跳到阿迪力古麗麵前,又咿咿呀呀一大串。
“是,阿爹回來了,”阿迪力古麗看著他童稚無暇的臉,手愛撫地攏住他的肩,“阿爹累睡著了,不想醒,小瀾和阿娘以後常來看阿爹,好不好?”
衛瀾點兩下頭,又跳回棺邊,撐起小手,順著土沿滑進了棺裡,坐到他阿爹手臂上,像阿爹哄他睡覺時一樣,輕輕用手摸著阿爹的額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