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迪力古麗的眼角漸漸淚乾,看著棺裡睡著的衛瀾,眼裡的光彩又一點點恢複。
她忽又想起了什麼,回身走到連雲跟前,目光輝輝地看他:“他走時,可有說什麼?”
連雲哽然,回想那時衛叔的狀況,隻有淋漓不儘的鮮血,還未來得及說什麼,就闔了眼。
他看著阿迪力古麗的眼睛,心像是被一塊大石抵著,好一陣後,才緩緩開口:“他說,讓您照顧好小瀾,也照顧好自己…也希望,能有人替他照顧你。”
阿迪力古麗的眼裡又有些閃爍,好像還在等更多她想聽的話,卻沒有等到:“他,他走時,你在他身邊?社主也在他身邊?”
連雲頷首默應,那天的畫麵,他無法不記得清清楚楚——那天的她,是這些年來,最讓他心驚的一次。
阿迪力古麗的臉龐又劃出兩道淚線,滾入她微微揚起的嘴角裡,像一把鹽撒到了心口上,鹹鹹的,有些刺痛,又甘之如飴。
她輕輕點頭,口裡連應了幾聲“好”,緊蹙的麵容慢慢釋開,像是真的能放下了。
畢夷天走去棺邊,兩手將衛瀾輕撈起,安放在他的肩上,退至那群上前安墳的灰衣人身後,衛瀾緊閉著眼,在他的肩上咂嘴。
棺上漸漸被濕土厚泥覆掩,混雜著被傾翻的雜草,最後落成了一座黃堆。
連雲的視線從土堆上挪開,看往邊上混在一群灰影中的半大個子,朝其一招手。
湯田呆愣愣地跑近聽候吩咐,隻當掌事是有什麼要事,非拖著他來梧州,他駁不得便隻能乖乖地聽候安排。
連雲垂著眼,在他肩上重重落下一大掌,後歎道:“委屈你了。”
湯田傻眼愣著,還不明所以。
連雲看了眼旁邊的畢夷天,抱著衛瀾,哄睡哄得還挺像樣的,便隨口給湯田討了個好:“他暫時也歸你管了。”
畢夷天斜眼一瞟,隻道這是什麼蘿卜乾子,現下竟是什麼人都能往他這處塞了,頭兩個大字不識、聽不懂人話的還沒理清楚,這快得又來了一個。
湯田被其眼神打量得心下拔涼,背脊卻還挺得板直,兩個眼珠在麵前兩人臉上來回遊蕩,心中祈願還能活著再見到蕭大哥。
連雲察會著畢夷天的眼色,見他看湯田像是看著一大號包袱,當即拍了拍湯田的胳膊:“他結實,還識字兒,這活兒挺省事的。”
湯田看見掌事使來眼色,忙恭謹地探出手:“我來吧。”
畢夷天盯著他,看他明明害怕,卻還能儘善儘美,這倒是有點兒意思了。
他不說話,也沒應聲,輕著手,將肩上的衛瀾扒下,又安放到湯田的肩身上:“手端平,腳使穩,若是摔了……彆讓他找我哭。”
等他轉身走了,湯田還傻站著。
連雲目送完畢夷天,回頭笑道:“你可是撿了個好師傅,若以後學成,不管你是留在廌業,還是想去何處,總能留有餘地。”
湯田望著前腳人的背影,心裡很慶幸,這位剛認的師傅看起來很厲害,雖有些厲色,但比起社主,算是有些溫度了。
他緊托著衛瀾,匆匆跟上了下山的大隊,趕到畢夷天旁邊,像甩在其身旁的尾巴,一步一隨地跟回了廌業書院。
辰末,靖州。
朝食過後,二人便由成餘領著路,上了街。
祈誕日,街上好不熱鬨,周邊小縣上的人也聚往了城內,皆穿得鮮豔紛繁,喜樂從他們的臉上和身上洋溢出來,感染著城內的外地人。
三人去往人群聚集的方向,順著人流,沿過了整條街,才見到“祈誕”的地方——一座年歲久遠的“後土祠”。
祠前,一片闊敞大壩被人群湧滿,隻空出中間那一墩大圓木台,其後方一隊人,擺出了接親、過新元的架勢,敲鑼打鼓,樣樣得勁。
男女老少們在邊兒上,各自籌忙完畢後,便煥出迫不及待的眼神,往台上投去目光。
伴著響亮聲,竟是辛勤的婦女們率先登登地上了台,她們臉上的皺紋和棱角像是對她們的笑容妥協,散出不同平常的光彩,腳上雖不輕盈,卻步步踏進了看人的心上。
樁台不夠高,前麵重重疊疊的人也都興奮得左搖右擺,將後麵遮擋得十分嚴實,活活兒地連成了一道人牆。
戧畫微微支起頭,想踮些腳,又心懶,無奈收回了視線,冷眼盯著跟前眾人的背影。
稍片刻,一個微翹的圓墩子擺在她腳邊,又伸來一隻手,供著她登上木墩,木墩不高不矮,隻比前麵重影多出半個腦袋,將將能看清木台上的人如何走步。
蕭案生將二人舉動看在眼裡,更多的是將成餘的動作看進了眼裡,這人來得突如其然,應沒見過戧畫幾麵,卻還能將她的喜好知悉,究竟是自己多心,還是真的事有異常?
圓台上,鏗鏘不停,一撥舞儘,又出一撥,一堆稚童手舞足蹈地跳上大台,毫無律動可言,無拘無束,任意撒滾,看得台邊的眾人滿是慈愛地笑。
而不惹眼的圓台邊沿,還有一個小兒在與木台頑鬥,兩手並作了腳,手小腳又短,半天上不去台,後忽然停下了動作,同那木台“啊啊哦哦”地講起了理。
忽一聲輕“嗬”,像清泉流入蕭案生的耳裡。
他側過頭,就看見戧畫嘴邊和眼裡的笑意,隻因她立在圓墩上,兩人的臉比往日都離得近了些。
戧畫看著那小兒動作,想起社裡那個同其差不多大的孩子,也是這般小大人的模樣,整日地在她耳邊嘮叨不停,不厭其煩。
她想著,一時又沉下了心。
蕭案生看她麵色變沉,已失興致,正想伸手將她扶下,就看她隻手按住成餘的肩,下了圓墩,徑自地回身走了。
成餘緊隨其後,隔著恰如其分的距離,像是經年侍候在其身邊的長隨,二人的背影也是十分相當的主仆相。
蕭案生緩緩獨行,臨近邸肆,躊躇了片時,又回身去往了街上。
入夜,月色皎無暇,寒風卻刺人,也將房簷上的衣衫吹得獵獵作響,在月光下翻飛出了紅和墨,如夜中的魅影惑人。
瓦聲清響,聽得又有人上了房,今日這房簷倒甚是熱鬨。
戧畫斜眼瞥去,本是求清靜,見著來人確實有些嫌煩了,而又晃見其手上提著兩壺酒,鬆了鬆眉,又容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