灞上,細雪綿綿。
秦嶺,白雪皚皚。
依依不舍回望著長安,李孝逸低歎一聲: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
還是走吧。
曾引以為傲的門生故吏遍天下,眼前卻隻有明亦可一人來送行。
得知綁票案係何蘊、杜治、盧升三人所為,李孝逸頓時想起了那些很像唐軍的綁匪。
他咬咬牙跺跺腳,無奈一笑,“算了!”
明亦可見狀極感意外,“恩公,就這麼算了?”
望著天上恣意翻滾的烏雲,李孝逸半天沒言語,末了擺擺手,“他們仨也不易啊,且行且珍惜吧!”
這話隻有李孝逸子自己明白,明亦可當然聽不懂其中的人生檢討。
西北風猛烈襲來,車隊漸漸走向藍關。
明亦可無言哽咽了一聲。
……
此時的大唐設有關內道、河南道、河北道、河東道、山南道、隴右道、江南道、淮南道、劍南道、嶺南道等十個道,每個道分彆下轄十來個州若乾個縣,國土麵積一千五百多萬平方公裡。
其垂直管理體係為:朝廷——道——州——縣,朝廷有皇帝、道有觀察使、州有刺史、縣有縣令。
然比較有趣的是,其中的“道”在此時並非行政區,僅僅是“監察區”而已。
也就是說,各“道”名義上轄領若乾州,卻沒有常設的道府衙門和道府長官,朝廷會定期派出“觀察使”監察巡視各道。
換句話說,觀察使隻是各道不定期的臨時最高長官。
如此設置的目的是為了防止各道因區域過大導致權力過甚,繼而形成漢隋時期那種尾大不掉的“藩鎮割據”。
如此一來,藩鎮割據風險大為降低,而行政管理風險卻大大增加,因為下麵的各州刺史長期處於權利監管真空。
公元684年,冬末。
武則天首創之“新科舉鄉試”在全國各道隆重進行。
不料鄉試大考剛剛結束,淮南道便傳出了“試題泄密”事件。
一時間,淮南觀察使以及其下各州刺史相互攻訐的奏章雪片似飛向朝廷。
驚天大案,新政出醜,朝野震動。
天後勃然大怒,“查!”
一聲令下,馮靖再次代天巡狩。
……
六日後。
欽差的官艦在南淝河靠岸,廬州城(合肥)近在眼前。
碼頭上鑼鼓喧天絲竹大作,一片熱鬨氣氛。
觀察使黃鹿鳴帶著各州刺史在碼頭上隆重迎接。
在王琦、李隆基及一百羽林的護衛下,馮靖緩緩下艦。
官員們的禮數非常周到,然他們的臉上都凝了寒霜也似,相互之間寸步不離,唯恐彆人在欽差麵前說自己壞話。
欽差蒞臨前,朝廷的聖旨早就到了,大意是:一經查出幕後泄題官員,夷三族!
馮靖見狀噴的一笑,“涉弊的考生抓了沒有?”
黃鹿鳴急步趨近,矮著身子惶惶稟報:“啟稟欽差大人,所有涉弊考生均已押入大牢隔離開來,隻等欽差大人蒞臨廬州親自審理。”
馮靖一指所有官員,“開考前你們都見過試題沒有?”
大夥轟然一聲,“沒有!”
他又一指黃鹿鳴,“你見過沒有?”
黃鹿鳴一低頭,“下官見過!”
“什麼時候?”
“臨考前拆封的時候。”
馮靖淡淡一笑,“黃兄乃真君子也!”
他的話本來就是個陷阱,隻有胸懷坦蕩者敢舍身一跳,如此一來黃鹿鳴便顯得格外坦蕩了,頗有鶴立雞群之意。
各州刺史一見紛紛也改了口:
“我們也是開考前才看到的。”
“我們也是——”
“唔,這才是真話嘛!”馮靖皮裡陽秋一笑,“這不一下都說清楚了?”
他的話玩笑也似,毫無欽差大臣那種下車伊始故作肅殺之態。
大夥一見頓時放鬆下來,彼此之間也打起招呼說起話來。
馮靖一指身後官艦,“即日起,本欽差將在官艦上坐艦視事,各位請上艦說事。”
待所有官員在官艦裡坐定,馮靖這才正襟危坐問:“發現泄題的閱卷官來了沒有?”
“來了!”角落裡洪鐘似一聲應答,一個身材修偉的七品官歘地站起。
我靠!馮靖一見頓時跳起,“狄兄,怎麼是你?邇前怎不見你出來講話?”
狄仁傑看著滿座的四、五品大員,咧嘴頷首道:“兄弟的帽殼太小,輪不到咱說啊!”
“你怎麼跑廬州來了?”
“我是奉調閱卷的。”
為了防止作弊,全國各道的閱卷官員都臨時進行了大規模對調。
“看樣子狄兄升了一級?”
“全賴天後恩典。”
說著話,馮靖牽著狄仁傑的手,一直來到上首,硬生生把他按在了副座上。
無數的豔羨眼光唰唰射向了狄仁傑。
緊挨著狄仁傑坐下,馮靖這才問:“狄兄,作弊是怎麼發現的?”
說到正事,狄仁傑頓時嚴肅起來。
“啟稟欽差大人,屬下負責‘天字號乙字棚’試卷閱卷,第一天的詩賦考試中,屬下便發現該棚二十名考生中有兩人的試卷完全雷同,後兩天的考試中情況也如出一轍。由此,下屬懷疑試題泄露,報與觀察大人後,重新調卷複查,結果發現,各棚均有雷同現象。”
馮靖一拍桌子,“我兄神目如電,無愧天下第……天下滴官員楷模。”
他差點又說成了‘天下第一名吏’,匆忙中舌頭一卷,用一個諧音及時堵住了漏洞。
麵對如此大規模的泄題事件,赴淮的路上馮靖已將淮南道所有主考、副考的履曆背景進行了詳細分析研究。
首先是主考黃鹿鳴,奉旨出京時他隻知自己負責押運試題並擔任江南某道主考,根本不知自己的目的地何在,一直走到徐州時才被通知去淮南道擔任鄉試主考。
而與他同行的兩個羽林校尉才是真正的試題押運官。
兩個羽林一人掌管鑰匙,另一個身背試題箱,三人一路形影不離互相監督,加之試題袋用火漆密封,即便能打開試題箱,仍然見不著試題。
所以,黃鹿鳴不可能泄題。
其次,淮南道各州擔任副考的刺史中,一多半是朝廷為了這次大考臨時空降下來的;另外一部分是考前數日才對調到過來的。也就是說,他們在本地沒有泄密對象,其泄密動機微乎其微。
隻有極少一部分是當地原來的刺史,而這些人都不是副考,隻負責本次鄉試的配合,根本沒機會見到試題。
其三,本次鄉試由國子監牽頭命題,翰林院部分翰林也參與了命題。
命題結束後,所有參與命題者全被圈到華清池天天洗溫泉吃羊肉泡饃去了,等於是全天候封閉隔離了,直到考試結束,他們才被允許回家。
如此周密的安排以及鄉試過程嚴格的保密程序下,官員大規模自主泄題的可能性極小。
一路分析下來,直覺告訴馮靖:泄題的最大可能來自某種無意識泄漏,恰好被彆有用心者偷窺到了,這種可能隻會發生在京城出題的官員身上,其中的漏洞很可能就在華清池。
所以,此時若把這些刺史全集中在廬州軟禁,於破案來說毫無意義。
主意已定,馮靖犀利眼神漫掃了一圈,沉聲說道:
“此次主考是黃鹿鳴大人,各位刺史均為副考,六百七十名考生均來自各位治下。本欽差的意思是,凡涉及作弊考生生源地的刺史立刻返回治所,迅速調查涉案考生的家庭、背景以及其中的同鄉、同學、同年關係;凡不涉及作弊考生生源地的官員也請立刻回治所視事。總之一句話,相互之間不得串聯和打探案情,違命者天子劍就是為尓所備!”
“諾!”
在座的官員大都聽說過馮靖在盱眙軍前斬將奪帥之舉,大夥心裡不由敲起了小邊鼓,待馮靖一揮手,刺史們便掂著腳尖貓一樣快速離艦。
回過頭來,見黃鹿鳴還在,馮靖溫顏一笑,“黃兄,我就不虛留你用餐了,其中原委你明白。先回吧,吃了飯我就過去找你,屆時一起審案。”
黃鹿鳴感激得鼻子一酸,“謝大人體諒,下官告辭。”
眾人都走了。
狄仁傑道:“這些人中說不定就有泄題嫌疑人,你放了他們難道不怕其畏罪潛逃?”
“我正盼著有人跑路呢,跑了案子就明了。”馮靖回頭喊了一聲,“來人,上菜!”
狄仁傑皺皺眉,“都火燒眉毛了,你居然吃得下?”
“人是鐵、飯是鋼,邊吃邊聊嘛。”
旋,酒菜上桌。
馮靖端起酒和狄仁傑一口悶了,然後大口吃喝起來。
直到酒過三巡吃個半飽,馮靖這才開了口,“狄兄你告訴我,為什麼會出現泄題現象?”
“這還用說?”狄仁傑噴的一笑,“為了給自家眷屬或親朋好友的子弟謀一條晉身途徑唄。”
馮靖不動聲色繼續問道:“打個比方,假如你家今年有應試的子弟,而你事先也知道了試題,你除了告訴自家子弟,你會不會還告訴彆人?”
狄仁傑一愕,邊思便想說:“當然不會,傻子才那麼乾!新科舉本就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要讓彆人知道試題的話,我家子弟豈不要被擠下橋了?”
馮靖眉毛一揚,“可事實是,這次的泄題性質卻是大規模的,何解?”
狄仁傑點頭稱是,“是啊,淮南道考生共六百七十餘名,被發現的作弊考生竟達十二個,這中間還不包括那些作弊水平較高的漏網之魚。”
“所以,本次泄題現象帶有很大的無差彆泄題特點,何故?”
狄仁傑皺起了眉頭,“我咋知道?我要知道我早破案了。”
“想想!”馮靖咧咧嘴。
“彆賣關子了,你是不是已有思路了?”狄仁傑有點急不可耐。
馮靖莞爾,“我懷疑,泄題的源頭在京城。”
“京城!”狄仁傑一驚,“難道是國子監?”
“差不多!”
“為什麼?”
“因為預感。”
“什麼預感?”
馮靖呷了一口酒,慢條斯理道:“泄題案發生後,嫌疑考生旋被鎖拿入獄,闔道官員明知這一線索極為重要,卻無人願審。此中原因無外三條:第一、為了撇清自己,因為敏感時期相互猜疑,誰審誰就可能落個串供嫌疑,出力而不討好!”
“第二、最具主審資格的隻有黃觀察和廬州刺史,一個是最高長官、一個是廬州主官,然二人也是被攻訐之最嚴重者,所以沒心審,隻忙於上折子自辯了。”
“第三、是不敢審!因為不敢用刑,怕打死嫌犯落下滅口之罪,更怕打死人還審不出任何結果!”
“你說的這些都在理!”狄仁傑邊聽邊想,末了反問一句,“但這與你的預感有何關聯?”
馮靖意味深長道:“沒人願審隻是個表象,核心的緣由是:黃觀察使與當地的官員根本不怕朝廷來查,也更希望朝廷派人來查。”
“你意思他們很坦蕩?”
“差不多是,也不完全是。”
“這叫什麼話?”狄仁傑有點糊塗了。
馮靖起身一拍桌子,“嚴重的後果和相互的猜疑讓他們根本坦蕩不起來,隻有黃鹿鳴頗有些風骨!”
“經你這麼一說,我還真有點明白了。”
“明白什麼了?”
“泄題之人肯定出在國子監!”
馮靖一豎大拇指,“而且,它還是個買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