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馮靖升堂審案。
案子審得極為順利,馮靖這裡還沒動刑,其中的六個考生便供認不諱,承認他們在考試前無意間買了幾套試題。
另外六個則大呼冤枉,他們隻承認考前替朋友做過這些買來的試題,進了考場才發現考官發下來的試題與朋友事前買來的試題一模一樣,匆忙中也顧不上細想,遂按原先寫過的內容默寫了試卷。於是乎,買題考生與槍手考生的試卷內容便出現了大量雷同。
十二個人共分六對兒,其中一半買了試題,另外一半則是槍手。
六個買題考生的供述基本一樣:賣題者是個修腳匠,係廬州城“一身輕”澡堂的夥計,姓蒙,金陵人,三十五六歲光景兒。
這些考生長途跋涉來到廬州,隆冬時節難免雙腳皴裂,於是便去了澡堂子洗澡修腳。
修腳過程中,姓蒙的腳匠便開始推銷起試題:一題十兩、三題三十兩,貨真價實童叟無欺。
因為試題價格實在太貴,一般學子根本買不起,加之修腳匠身份低下還踏馬姓蒙,所以可信度極低,最後隻有這六個富家公子慷了慨並解了囊。
疑犯是個修腳匠?
馮靖頓時靈機飛動,立刻帶人把“一身輕”圍了個水泄不通。
……
大批羽林如狼似虎,澡堂的客人嚇得光著屁股四處亂竄,掌櫃的以及搓澡、刮臉、修腳的夥計被全部抓獲。
馮靖手按天子劍,麵沉似水殺氣騰騰,“姓蒙的修腳匠是誰?”
掌櫃的站戰戰兢兢回道:“姓蒙的早跑了,他原本不是我這裡的夥計。”
他肯定不是這兒的夥計!馮靖早料到會是這個結果。
他麵無表情問:“他從哪兒來、去了哪裡、什麼時候走的?”
掌櫃的麵帶難色,“他說他是金陵人,我聽著他像揚州人,鄉試開科的當天就匆匆走了,去了哪裡我們一概不知。”
馮靖眼睛一瞪,“聽意思你知道考題泄露案?”
掌櫃一哆嗦,“出了這麼大的案子,早就滿城風雨沸沸揚揚了。”
“我問你,什麼都不了解你就敢留他在堂子裡招搖撞騙?”
“大大大人容稟,姓蒙的修腳技藝確實很好,當時他剛好路過我家堂子,說是走遠路累了,想在在廬州歇歇腳順便在這兒掙點兒盤纏,所以我就把他留下了。誰知……誰知這gr的居然偷偷在堂子裡販賣考題,小的該死、小的該死。”掌櫃的連扇自己耳光。
“行了!”馮靖厲喝一聲:“我問你,他在這裡一共呆了多久?”
“十五天。”
“這十五天裡,他吃住都在哪兒?”
“和其他匠人一樣,就住在堂子裡。”
“和誰一起住?”
掌櫃的一指另外一個修腳匠,“他。”
馮靖走近修腳匠,“你是哪兒人?”
修腳匠渾身顫栗,“揚揚揚州人。”
“你是揚州的,你聽姓蒙的口音是什麼地方人?”
“回稟大人,他的口音絕對是揚州口音,這一點他蒙不了我,雖然他姓蒙!”即便魂飛魄散,這貨仍然擺不脫小夥計常年養成的臭貧毛病。
馮靖咧咧嘴差點笑起,“揚州很大,你感覺他是揚州什麼地方的?”
修腳匠翻起白眼仁,回憶道:“他口音中略帶淮北味兒,我猜應該是揚州城鹽鍋坊一帶的住戶,哪裡的住戶多是淮北的老鹽戶,揚州話中多少都摻著淮北腔。”【注:此“淮北”指唐代淮北,即現代的江蘇沿淮地區,並非如今的安徽淮北。】
“他口音裡有無長安官話味道?”
“回大人,這貨肯定在長安呆過多年。”
“怎麼講?”
“有一次他無意把‘吃飯’說成了‘咥飯’,我問他是不是在長安待過,他當時便翻臉罵了我,此後就再沒聽他這麼講話了。”
“你怎麼知道那是長安官話?”馮靖眉一皺。
“我姐夫就是長安人,他一直把‘吃飯’說成‘咥飯’。”
“你姐夫現在在哪兒?”
“就在街對麵開字畫裝裱舖,不信您可以傳他來問話。”
馮靖向街對麵掃了一眼,那裡果然有一家“老長安裝裱”。
略一沉吟,馮靖說道:“揚州三把刀,菜刀、剃刀、修腳刀,既是修腳匠,還帶揚州口音,卻極力否認揚州背景,說明揚州籍貫是他的軟肋。反過來講,他肯定是揚州人,而且做賊心虛!”
掌櫃的一拍巴掌,“大人一針見血,小的如夢方醒!”
馮靖緩了臉色,對掌櫃的說道:“我是朝廷欽差,從現在起你們還照常營業,對外就說‘泄題案’已然告破,記住了沒有?”
掌櫃的原以為這回死定了,不殺頭也得傾家蕩產,至不濟也得查封搜審,沒想到欽差大人隻問了幾句就放過了此事。
於是他感激涕零忙不迭的點頭作揖:“謝欽差大人恩典,請大人放心!我們絕不敢亂說一句。”
“姓蒙的若再回來,立刻扭送報官。”
“他要敢回來,我親自扭gr的去見官!”
出了澡堂之後,馮靖立刻叫過王琦,悄悄吩咐道:“你即刻回京稟報天後,就說‘案子在淮南,源頭在華清’,請太後立刻下旨,將所有參與出題的官員押入大理寺分頭審訊,凡在華清池修過腳的官員要重點審訊!此外,你親自去華清池皇家禦湯查查,你問禦湯總管,有個揚州修腳匠二十多天前突然不辭而彆,他姓什麼、叫什麼、家住何處、去了那裡?辦完之後,立刻到揚州刺史衙門找我。”
“諾!”
………
回到刺史衙門,馮靖三言兩語把案情推析告訴了黃鹿鳴。
末了鄭重說道:“我以欽差身份宣布,淮南道所有官員的嫌疑已清!煩請黃兄速速轉告大夥,專心政務以待天後諭旨,不久的將來,淮南道將重新組織鄉試。”
雨停了、天晴了,感覺自己又行了!黃鹿鳴頓時哽咽難抑,“感謝欽差大人,職下一定竭儘全力組織善後,專意迎接下次鄉試。”
短短十來天功夫,黃鹿鳴的頭發白了一半。
出了這麼大案子,嚇得他吃不下睡不著,心裡想的全是殺頭發配滅九族之類的可怕下場,人基本上已熬成了瘦狗兒。
馮靖嘿嘿一笑,“我兄二品大吏,下麵管了若乾個州,難免千頭萬緒,出點事情再正常不過,特彆是遇到修腳匠這種奸佞小人,防不勝防啊!”
黃鹿鳴酸著鼻子道:“回京之後,無論天後如何責罰,我都感謝欽差大人。”
“好,一言為定!回京之後我來組局,你我終南煮酒太白論道,喝他個一醉方休。”
飄然而來,倏忽而去。
碼頭上隻黃鹿鳴一人送行。
江雪瀟瀟,馮靖揮一揮衣袖,沒帶走一絲雲彩,隻邀了狄仁傑同下揚州。
岸上,黃鹿鳴亦步亦趨揮袖大哭,“欽差大人,一路順風——”
……
揚州城內,鹽鍋坊。
運河沿岸的這條街上,全是煉製精鹽的作坊,而且全有官方發放的牌照。
淮北盛產海鹽(淮鹽),晶粒粗大潔白如玉。
因著民風剽悍,淮鹽走私蔚然成風,鹽鍋坊一帶既是淮鹽精加工中心,也是私鹽夾帶集散地,精製過後的私鹽混入官鹽之中,然後由官方發往全國各地。
鹽鍋坊街上,李隆基扶著馮靖一瘸一拐的走著,狄仁傑亦步亦趨跟在後麵。
平叛時,揚州曾是馮靖的欽差行轅所在,此次再來揚州,頗有點故地重遊之感。
凜冽的空氣中,一縷香味習習飄來。
馮靖頓時流了口水,他一把甩開李隆基的攙扶,急匆匆向前走去:“雞湯乾絲、翡翠燒麥!走走走、美美咥上一頓!”
狄仁傑淡淡一笑,“馮兄怕是醉翁之意不在吃吧?”
李隆基卻道:“此言差矣,師傅肯定是饞蟲上來了?”
狄仁傑一愕,“為何?”
李隆基一頷首,“你瞧瞧,連瘸子都忘扮了,這說明純粹是顧了嘴了。”
狄仁傑不禁歎道:“以微見著,三郎厲害啊!”
“不是我厲害,是師傅教得好。”
馮靖停下腳步,回頭說道:“你倆都厲害,都沒說錯。”
李隆基頓時笑了,“應該說,咱仨都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