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值不值(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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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多了。”

臨華殿屋簷投下的金色陰影裡,楚王停下了向前的腳步。

他左手抬起,虛扶住妹妹的頭頂,垂首看向她,眼中很明顯浮現出幾分無奈,聲音仍帶著些許沙啞,卻沒有酒意:“不是為她。”

“我猜也不是。”

六公主眉心一鬆,順手就拂開了兄長的手臂:“我還以為你轉性了呢:再是讓你心動的人,她是康國公府出來的,怎麼也不至於這就讓你神魂顛倒了。”

她順著就問:“那你是乾什麼來?”

“來向父皇請罪。”楚王越過妹妹,邁入殿中。

這回答讓六公主怔了片刻。她回過神,忙跑起來追上去,侍女們也都圍隨了上來。

爹爹和阿娘就在屏風裡坐著,再想細問六哥什麼也來不及了。六哥的腿又太長,這會步子邁得大,一步幾乎能走她一步半。都是娘生的孩子,怎麼她就不能長得和六哥一樣高——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六哥竟要向父皇請罪,他請什麼罪?

雖然她期盼六哥早日從小嫂子的仙逝裡走出來,可她想象不出,六哥像那些人一樣,肉麻惡心虛情假意和父皇哭來扶去的樣子——

“父皇、母妃。”走到帝妃麵前,楚王乾脆利落地下拜,“兒臣因私事犯夜,本應早來請罪,又怕再因私事驚擾父皇政事,故此來遲。”

他一身玄衣,拜下如崖邊烏木傾倒,把皇帝和雲貴妃都震得一驚,相視皆隻見對方麵上的茫然。

待他說完這番話,皇帝才恍然點了點頭,麵上露出欣慰的笑,半弓著腰起身,親自拉他起來:“原來是為這個!這算什麼!嚇我和你娘一跳!不是早就說過,你可以不必守宵禁嗎!”

“父皇恩賜,是為讓兒臣守大周平安,而非為私事擾亂京中安寧。”楚王站起身,便改回了稱呼,“讓爹娘擔心了。”

“公是公,私是私,這很好。”皇帝坐回去,擺手讓他也坐——雲貴妃雙手虛護著他的腰——又示意六女兒也坐,歎道,“可朕殫精竭慮,不也是為你們過得好嗎?為這一點小事,就請罪、下跪,真是……”

“我也非擔憂父皇降罪。”楚王道,“是怕旁人上諫、參劾,讓父皇為難。”

六公主重新坐回母親身側,同母親對了個眼神。

待兒子這話說完,雲貴妃便笑向皇帝說:“陛下不是還有話要問他嗎?我也等著陛下替我問呢。”

“哎!是!”皇帝一想,轉了笑,稍向前探身,“你昨晚犯夜,是為康國府送你的人不是?他家送的人好?”

雲貴妃和六公主都緊盯著他們。

承受著父母和妹妹的目光,昨夜那雙決絕的眼睛浮現在楚王眼前。

他頓了頓,不知是順著自己的心意,還是滿足父皇的期待,說出一聲:“還算不錯。”

雲貴妃悄悄放鬆了肩膀。

六公主卻不合時宜地想起了那個死於非命的、雙眼亮如星辰的女孩兒,還有殺了她的另一個女孩兒。

“那就好,那就好啊!”皇帝連連點頭,語氣裡都透著欣喜,“我就說,天下哪有過不去的坎兒?到底是你皇祖母的娘家。那丫頭是太出格了些,沒了也就沒了,當初就不該選她做王妃!可總不好一輩子不理他們。他家既然懂事,你也——”

他聲音放輕,看著兒子的眼中多了些許試探:“你也……該放下就放下了吧。”

“是。”楚王應聲。

這簡短的回應反而增添了皇帝的歡喜。看著陪伴在旁的愛妃,想起眼前愛子曆年的種種功績,他又覺得為宋家讓愛子受了太多委屈,忙說:“你帶回去那個女子叫什麼?不管她是什麼來曆,你喜歡,這就封個孺人如何?你還少一個側妃,現在就封了她,也看你高興!”

事情到這裡就該結束了。不管是怎樣的血海深仇、刻骨恩怨,在已故太後的血緣情分和皇帝的真心期待裡,都該化乾戈為玉帛。即便從此楚王和康國公府不再是親密的翁婿,也該是能正常相處、至少不冷麵以待的親戚,總歸不能再是人儘皆知的仇敵。

而這件事最好的結尾,就是由康國公府送到楚王府的那個女人,經皇帝親賜,得封一個不高不低的名位。

如此,楚王得了美人,康國公府得了顏麵,皇帝的愛子與母親娘家重歸於好,連那美人也一躍飛上枝頭,從此皆大歡喜,朝堂內外、舉國上下,誰也不必再提從前的齟齬。

大周宮規,正妃之下,親王許有側妃二人、孺人十人,為有品級的妃妾名位。楚王府現有側妃一人、孺人三人,空缺尚多。即便楚王不願置滿側妃,給一孺人名位也無傷大雅。

但,他沉吟片刻,看向皇帝,用平淡的語氣說出的是:“多謝父皇厚愛。但一個丫鬟而已,何必父皇這樣費心。大張旗鼓,又讓人議論。等她有了福分,我再向父皇替她請封吧。”

“木秀於林,難免惹人妒忌。”雲貴妃歎道,“阿昱的王府難得清淨一年,陛下就隨他去吧。”

“也是。”

皇帝沒有堅持,隻歎息看向楚王:“你這妻妾運不好,也是奇了。朕早讓你母親留心著,朕也留心呢,若有著實好的閨秀,再賜你做王妃!”

楚王自然要謝過父皇恩典。

雲貴妃趁機道:“雖然不封名位,到底她新入王府,你快回去吧,彆冷落了人。”

皇帝便也忙叫他去:“西涼新進的馬,朕給你留了幾匹最好的,一會叫人送去。”

六公主也趁機請辭,笑說:“父皇偏心,隻給六哥最好的,我偏要向他討兩匹!”

“多大的人了!”雲貴妃嗔道,“還當小孩子搶吃的呢!”

皇帝笑嗬嗬撫須看著他們。

六公主嘻嘻笑著走了,三兩步出殿,看見六哥果然在簷下等她。

夕陽西照,天光黯淡,六哥的神色不複在阿娘爹爹麵前時的平和,仍是這一年來的沉鬱。

他的麵頰也依舊是凹陷的、瘦削的。

“六哥——”她心裡鈍鈍地有些疼。

“走吧。”楚王止住她未出口的話。

兄妹倆並肩出宮,侍從都遠遠跟在身後。出宮的大路平整又開闊,宮人往來都靠緊牆邊,便是“隔牆有耳”,也聽不到他們隻相距兩尺的低語。

“原來父皇一直是這樣想的。”六公主的語氣已非在昭陽宮時的歡樂,“隻是他一直不說。”

“你是指,‘宋家畢竟是皇祖母的娘家’,還是指,‘宋氏沒了也就沒了?’”楚王平淡問,“這些你不是早都知道。”

“我是知道……”

傍晚的皇宮絢麗又深邃,樹木的幽影不斷向人傾斜。六公主跟著兄長走,一步又一步,無數的宮殿隨著他們向前而倒退。她在這皇宮裡出生,在這裡長到十八歲成婚,即便已經開府出宮兩年,相比於自己的公主府,依舊是阿娘的昭陽宮更像她的家。

這皇宮有時讓她覺得溫馨又可靠,有時——比如現在,卻讓她覺得每一處都藏著憧憧鬼影,不知什麼時候就會糾結在一起衝過來,要了她和全家人的命。

她默默向六哥靠近了些。

沉默持續到走出宮門。

宮門邊多了一駕馬車,車邊除仆從外,還站著一個年輕俊秀的男人,那是六公主的駙馬。

見公主和楚王並肩出來,他忙上前見禮,稱呼楚王:“六哥。”才笑問六公主:“殿下現在回家嗎?”

“回去了,一起走。”六公主應他一句,便笑對楚王說,“六哥先走吧,家裡還有人等你呢,彆為我們耽誤了新小嫂子。隻彆忘了把我的馬送來就行了。”

那不算什麼“新小嫂子”。楚王微微皺眉。

但在妹婿麵前,他無意爭論這些,隻點頭上馬,一徑去了。

罷了。他想。這不要緊。

銜泥的燕子輕巧飛上高空,太陽還有最後一點餘暉傾灑在人間。六公主站在原地目送兄長,直到他的背影被昏暗的暮色吞沒,耳邊又出現了她今日初入宮時,趴在阿娘膝上,用極其細微的聲音,問出的藏在心底許久的疑問:“娘覺得,六哥這樣,值嗎?”

她並不討厭薑側妃,其實還有幾分真切的喜歡。

可,為一個沒有身份的側妃、一個誰都能生的孩子,殺了太後本家出身的王妃,還有王妃嫡出的皇孫;集是非於一己之身,令父皇傷心為難、與太後本家決裂、受天下萬口非議,還留下了多少未知的隱患……值嗎?

院子裡的樹蔭已由金黃轉向黯淡的青灰,屋內早已掌燈。還有不到一刻鐘便該用晚飯。

當張孺人都以為,殿下今夜不會回來的時候,門邊傳來高聲的通稟:“殿下回來了!向這裡過來了!”

“真是恭喜妹妹了!”她立刻站起身,挽了新人還握著書的手,“殿下回來,妹妹不出去迎一迎?”

“自然要迎的。”青雀從善如流站起身。

她理了理衣裙,同張孺人一起轉出房門。

她們才在簷下站定,昨夜那個男人便出現在了院門裡。身旁張孺人的呼吸立刻急促了。

青雀也有些緊張,但更多的是好奇。

他今日穿著一身玄色衣袍,比昨日的紫衣更顯消瘦了。原來他竟然這麼高——昨夜沒能看清,現在他直直地、大步地走過來,她才發覺,他一定是她此生所見的身量最高的男子。她自己的身量在女子裡便算高挑的,連宋檀也不過比她高半個頭,可楚王比宋檀還要高出兩寸。

怪不得昨日在花園裡,那一眼,她隻看見了他一個人。

分明宋檀還在一側,但她對那時的記憶裡,卻完全沒有這個人的影子。

楚王走得愈近,青雀便看得愈是清晰。在日落的這一刻,明月未升,光線晦暗,楚王的麵色好像也不似昨日蒼白寒冷。也或許是因為,昨夜她知道了他並不似看起來的那樣冰冷……他是滾燙的、熱烈的。

不過,不管他究竟是熱還是冷,青雀當然不會忘記,他是霍玥之後,她的新“主人”。

她的生與死,隻在他一念之間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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