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琅中午過來,神色有些古怪。
謝明裳正在喝藥,艱難地抿一口藥汁,看一眼謝琅變幻不定的麵色。
“出什麼事了?難得見你發呆。”
謝琅從沉思中驚醒,提起此刻還在前堂的那位貴客。
“我去前堂,和父親、常將軍一起作陪貴客。中途問起河間王的來意。”
謝琅:“說是來看宅子……宅子還是小事,隻怕河間王對謝氏懷有惡意。”
之前他便私下問過父親。謝家和河間王的梁子,究竟如何結下的,能不能解。
謝崇山並不肯細說,隻籠統說從前在關外領兵時,他是中軍主帥,蕭挽風當年隻是個初領兵的年少宗室子,兩邊起了齟齬,在邊地大營裡爭鬥一場。
“聽父親的意思,梁子結得不小,輕易化解不得。”
謝明裳喝完藥,屋裡卻尋不到蜜餞,隻得借著茶水壓下滿舌尖的苦藥味。
謝琅看在眼裡:“我那邊還有點甜漬烏梅,回頭給你送來。”
他今天確實有些心不在焉。
河間王今日帶來的最新消息,讓他想了許多。
牽連進遼東王謀逆大案的其他幾位朝臣,早已雷厲風行定罪,流放的流放,處決的處決。
隻有謝家。朝廷既不處置謝家,又不撤除禁軍包圍。謝琅越來越覺得,朝廷在用一個“拖”字決。
至於父親遞呈的認罪書,是不是聖上耐心等候的東西?以謝琅的眼界,尚看不清。
謝明裳問發呆的兄長:“所以,河間王今天來謝家,當真準備強奪我家的宅子?所以四處轉悠,直到女眷後院也不停步。”
謝琅搖頭:“河間王並未看中謝宅。直言說謝宅占地太小,不夠跑馬,並非他中意的宅邸。”
“那他來看什麼?”謝明裳奇道:“該不會存心羞辱謝家吧。”
“這倒不是。聖上對他露了口風。謝宅收繳入官府、賜為河間王府之事已定下了。因此,河間王來看他的王府。”
謝明裳一怔,視線轉過去。
謝琅的麵色不知不覺變得嚴肅:“聖意已決,對謝家隻怕不會輕輕放過。逃脫了謀逆大罪,還是要借著 ‘貪墨’的罪名懲處。”
“宅子已定下收繳,人會懲處到何等程度……我們不知。”
——
春風吹過謝宅前廳,風裡傳來賓主寒暄。
貴客的聲線低沉而緩,聽不出喜怒:
“貴千金麵色蒼白,有羸弱之態,人似在病中?怎麼放任四處走動吹風。”
謝崇山沉著臉道:“膝下隻有六娘一個女兒。被家裡寵壞了,當麵竟忘了見禮,叫殿下見笑了。”
蕭挽風:“不妨事。”
頓了頓,又問:“病多久了?”
謝崇山:“……”
今日貴客不請自來,摸不透此行意圖,人又在謝宅四處轉悠,竟然在內院門外撞上了女兒。謝崇山的心情顯然不怎麼好,說話便帶了刺。
“女兒家嬌慣,春夏季節免不了頭疼腦熱地病一場,謝某家事,不牢殿下記掛。聖上有意把謝宅賜作河間王府,究竟怎麼回事,還請殿下長話短說。”
春夏交替季節,總要病一場……
蕭挽風沉吟著,問起一樁不相乾的事。
“謝家和杜家的婚約糾纏至今未退。是謝家尚想挽回,不願退;還是杜家不願,不能退?”
謝崇山心裡惱怒,忍了又忍,冷冷道:“殿下才入京幾日?耳聰目明,叫謝家事入了殿下之耳。但小女的婚事,上頭還有老夫做主,輪不到殿下操心。”
蕭挽風盯了他一眼。眸子幽亮蘊銳光。
“謝家家事,確實輪不到本王操心。”
他姿態淡漠地往後靠坐:“但謝樞密倔如黃牛,越老越倔。謝家在謝樞密的引領之下,如無頭蒼蠅四處亂撞,調入京城五年便牽扯進傾覆大罪。令千金的婚事,謝樞密當真做得了主?”
謝崇山大怒,斑白的胡須都顫抖起來。
正要發作,旁邊作陪的常將軍眼疾手快抓住他手肘,用力往回扳。
謝崇山強忍著脾氣喝茶,手卻氣得發顫,放下茶碗時,邊緣嗑在茶案,砰地一聲響,居然碎了。
地上湯水橫流,外頭幾個小廝瑟縮著不敢進屋收拾。
“不必繞圈子了。殿下拐彎抹角不談正事,老夫直說。”
廳堂裡嗡嗡地回蕩謝崇山的洪亮嗓音:“二十萬兩軍餉在老夫手裡消失不見,是老夫之罪。但謝家世代忠心報國,遼東王的狗屁事和老夫沒關係!聖上想要老臣的命,直接下聖旨,老臣當場領旨自戕,何必派你這小兒來羞辱老夫。”
謝崇山激動起來,什麼會麵貴客的京城規矩都拋在腦後,手指差點戳到貴客臉上。常將軍慌忙擋在兩人中間,左右說和,無奈廳堂裡沒人聽他的。
蕭挽風端坐在木椅上,緩緩撫摸大拇指末端的精鐵扳指,眼風都不動一下。
眼見謝崇山越罵越激動,口水幾乎飛濺到貴客的衣袍上,蕭挽風身後的幕僚嚴陸卿不得不上前,和常將軍合力攔阻,好言相勸。
“謝帥冷靜些!謝帥細想,殿下若對謝帥心懷惡意、意圖行羞辱事,豈會身無寸鐵地登門?謝帥看看殿下今日的打扮,對謝家並無防備之心啊。”
謝崇山一怔,罵聲停下了。
兵器是武將的命。隻要經曆過沙場廝殺、枕戈待旦的人,刀劍再不離得身。他自己困居家中,佩刀尚且隨身掛著。
廳堂裡坐著的蕭挽風,腰間蹀躞帶上居然隻掛了兩塊玉玨,可不正是身無寸鐵?
常將軍立刻大聲說和:“正是!殿下對謝家絕無惡意,今日登門隻是為了、呃,為了……”
嚴陸卿咳了聲,接口道:“上門看看謝家宅子。”
謝崇山頹然坐了回去。
默然半晌,他啞聲道:“老夫失態了。但殿下對謝家當真毫無惡意?老夫卻是不敢信。”
當著在場人的麵,他扯開衣襟,露出舊傷斑駁的寬闊肩膀。
“殿下當年一刀砍在老夫肩胛骨上,老夫傷得可不輕。殿下當年隻是偏將,軍營襲擊主帥之事,按軍法當斬,老夫做主壓下了。事後泄露了風聲出去,非老夫之意。”
蕭挽風放下茶碗,隔著衣襟按了按自己胸膛。
“謝帥確實把事壓下了,知道的人不多。但謝帥當年賜下的一槍,至今留下疤口。不敢忘。”
常將軍瞠目結舌,冷汗唰得滑下脊梁。
他隻隱約知道兩邊素有舊怨,誰知竟是這般傷筋動骨的怨仇!
剛才氣氛有鬆弛的跡象,門外的小廝才敢匆匆入室打掃滿地碎瓷,不想才說兩句又劍拔弩張起來。
兩個小廝快速清理地麵,飛快添茶,逃命般小跑出去。
仿佛暴雨前夕的壓抑氣氛對蕭挽風卻毫無影響。他無聊般地吩咐筆墨,提筆在白紙上寫寫畫畫。
“謝帥把衣襟合攏起來罷。本王少年時武藝生澀,那點陳年小傷,再過個兩年便長好了。倒是謝帥那一槍,直奔心口,本王僥幸留下一條性命,叫謝帥失望了。”
寂靜的廳堂一時無人說話。
謝崇山臉色難看,閉目道:“殿下今日登門,不可能隻來看宅子。有話直說。”
蕭挽風在紙上信筆塗抹,隻見墨汁淋漓,邊塗塗畫畫邊漫不經意說道:
“早說過了,蕭某今日登門看宅子。”
“貴宅太小,跑不得馬。蕭某無女眷,偌大後院無用,把二門後東邊的亭台屋舍拆去,和射箭場連在一處,充作馬場應夠了。”
抖了抖紙張上的墨跡,遞給謝家之主。
不止謝崇山細看,常將軍也探頭看紙張。
紙上仿佛兵部輿圖般的畫法,幾筆勾勒出簡易的謝宅地形圖,刪刪改改,塗去一大片。
圖紙空白處,龍飛鳳舞寫下兩行狂草大字:
“河間王府圖例”
“此處應有馬場”
謝崇山閉了閉眼。手腕處的衣袖無風自動,細微抖動了起來。
常將軍眼疾手快,搶先按住謝崇山的手,強笑道:“殿下好記性。隻走過一遍,謝宅的布局如成竹在胸,儘在筆下哈哈哈……”
常將軍和稀泥的好意落了個空。
劍拔弩張的賓主兩個,一個強忍怒意、閉目不搭理貴客;一個漫不經意端詳著馬場圖,繼續對主家說話:
“五年不見,謝帥還是當年的犟驢脾氣。全族的性命前程擔在肩上,謝帥也不肯往後退半步?”
謝崇山霍然睜眼,瞪視過去。“何意?”
蕭挽風深深地看他一眼,抬手點了點馬場圖:
“這張馬場圖紙謝帥收著,閒暇時多看看,多想想。謝家的退路前程,在謝帥一念間。”
“最近蕭某都在京城,得空再來看宅子。”說罷起身走了出去。
身後的嚴陸卿快步跟隨出廳堂。
嚴陸卿忍到出門後才說話。
“當眾留下手書還是太冒險了。人心難測,常將軍不見得可靠。之前兩封書信不知被謝家燒了還是留著。若筆跡上露了破綻,被人密報入宮,平白引來宮裡那位猜忌。”
蕭挽風策馬跑出一段路,直到禁軍看守的謝家大門落在身後,才道:
“做事哪有萬全。能成事即可。”
嚴陸卿歎氣:“還好謝家有大郎君謝琅。”
查驗一下筆跡,應該便能看出,之前羽箭傳的兩封書信,和今日自家殿下留下的草書,同自同一人之手。
“希望謝家早日拋下成見,尋殿下商議出路。哎,也不知謝帥上書都寫了些什麼。奏本壓在禦案,禍福難料啊。”
——
廳堂裡。多年的老上峰和老部下對坐無言。
謝崇山琢磨了很久,皺眉問:“老常,他最後幾句什麼意思?謝家連宅子都保不住,還能有什麼前程?他河間王在京城又如何?他能給謝家個退路?”
兩人把河間王留下的話翻來覆去地思量。
常將軍猶豫著道:“河間王的意思莫非是……他並無登門羞辱之意,但想要謝帥主動低個頭,服個軟。河間王可以高抬貴手,不計較舊怨,在聖上麵前替謝家求個情?謝家的退路就有了……”
謝崇山大怒:“老夫早成孫子了!這處低頭,那處服軟,捏著鼻子認下貪墨軍餉的臭汙罪名,自籌二十萬兩銀填充國庫還不夠軟和?老夫還能如何服軟?跪在他河間王麵前,把謝家宅子雙手奉上,求他笑納?”
常將軍慌忙安撫:“謝帥息怒,息怒。”
“嗬嗬,謝家宅子他還看不上,嫌小,要拆了半爿後院跑馬。”謝崇山憤然把跑馬場圖紙揉成一團,扔去字簍裡。
“不必想了。這小子就是存心上門羞辱老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