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淮巷,謝宅。
謝樞密使自從遞上認罪書後後,人便關在書房裡閉門不出,飯也不吃。如此過了整日。
掌燈後,帳下服侍多年的親兵耿老虎親自送宵夜給主帥,依舊送不進書房。
當夜,謝琅前來父親的書房門外,從二更長跪到淩晨。
等謝明裳早上睡醒,聽到消息急匆匆趕去外院時,謝夫人已到了,拉扯兒子起身。
“阿琅,你做錯了什麼?謝家這場大難又不是你招惹來的。勸你父親上書認罪,謝家‘斷尾求生’,我也點了頭的。你一心為了謝家著想,何錯之有!”
謝琅不肯起。
“父親主動認下貪墨之罪,免去謝氏謀逆大禍,是謝氏之幸事。隻有父親,從此汙名在身……抹殺了父親刀槍箭雨拚殺出的赫赫軍功。毀了父親的一身清白骨,千古文史名。”
謝琅低聲說:“兒子對不住父親。”
謝夫人咬牙道:“你太高看你老子了。分明是他牽累了我兒,毀了你十年苦讀的大好前程。你起來!”
謝琅死活不肯起身,謝夫人回頭喊女兒:“明珠兒,過來幫手,把你阿兄拉起來!”
謝明裳蹲在阿兄麵前,打量幾眼謝琅固執的麵色,開口說:
“阿兄何罪之有?謝家和謀反的遼東王毫無關係,牽扯進這場無妄之災裡,你和父親都有何罪?有罪的,難道不是宮裡高坐的那位,借著遼東王謀逆大案逼迫父親,令謝氏被迫自汙,抹殺了父親半輩子軍功的當今聖上——”
剛才死活不肯起的謝琅霍然直起身,拿手緊張擋住謝明裳的嘴。“莫說了!”
謝明裳才不怕被捂嘴,聲音反倒更大了。
“都喊著聖上,聖上。宮裡那位當真是聖明天子?父親刀槍箭陣拚下的軍功,一筆抹消乾淨不說,身上從此背上了貪墨軍餉的汙臭罵名,以後出門都會被人戳脊梁骨。這些都不提,虧空的二十萬兩銀子記在謝家頭上,謝家多半還得變賣家當填補國庫。阿兄,你算算帳。你算算我們謝家幾十年侍奉君王虧不虧?”
書房木門砰然從裡拉開,謝樞密使臉色鐵青地站在門裡:“莫說了!”
幾句話激得父親現身,謝明裳即刻閉嘴。
轉身去拉扯謝琅,這下輕輕鬆鬆便把阿兄拉扯起身,替他拍了拍身上塵土:
“好了,父親開門了,阿兄也不必擔心內疚了。他老人家的精神比你好十倍。阿兄回去歇著罷。”
謝琅:“……”
謝樞密使神色複雜,喝住女兒:“剛才的欺君言語,哪個教你說的?你活夠了,想掉幾個腦袋?”
謝明裳站定在原處,清淩淩的眸子回望。
她病中尚未痊愈,肌膚失了幾分血色,人站在風裡,仿佛枝頭迎風搖擺的羸弱花兒。神情言語,卻和柔弱毫不相乾:
“沒人教我,自己想的。爹爹捫心自問,是不是大實話?”
確實是大實話,但謝樞密使不願聽。
“夠了。” 他沉聲喝止:“ 忠君報國平生願,計較什麼虧不虧!二十萬兩銀從老夫手裡不見,罪責難逃,擔著便是。”
他撇開話題,和老妻商量:
“我在認罪書中寫明三月之期。三個月內籌措銀兩,補足虧空,隻求減免脫罪。二十萬兩銀子不是小數目……怕要賣宅子。 ”
謝夫人冷冷說:“奏本都呈上禦前了你才與我說,難道我還能攔著不賣?”
謝樞密使噎了下,氣勢便弱下去七分:
“一切等聖上旨意。若聖上允了三月期限,謝家僥幸不必抄家……”
“謝家僥幸不必抄家,填補二十萬兩虧空我們也認了。”
謝夫人接口道:“謝家被禁軍圍著出不去。等聖旨下了,索性讓阿琅寫張告示,張貼在大門外頭尋買主。不論哪個阿貓阿狗出價,夠三萬兩就賣。”
謝樞密使立刻道不可:“明晃晃地貼在自家大門外,兩三日便當做笑話傳遍京城了。你倒可以避著不出門,隻丟我的人。不成,讓老常悄悄領個屋宅牙人來辦。”
眼看家裡爺娘兩個又像鬥雞般杠在一處,謝琅苦笑去攔:
“父親,母親,歇一歇,聖上的旨意還未下,謝家前途未卜。如何賣宅子的事以後再談。”
謝明裳站在風裡,微微打了個寒戰,蘭夏和鹿鳴急忙奔過來攙扶。鹿鳴勸說:“娘子先回屋去,前院風大,當心病又不好了。”
謝夫人甩開謝樞密使那邊,也奔過來查看女兒。
幾人圍攏著謝明裳查問,又催促她往廊下避風處休息。短暫的爭執停歇下去。
大門方向傳來一陣匆匆腳步聲。總替常將軍傳信的禁軍漢子走近書房,這些天他的臉都看熟了。
謝明裳遠遠地站在書房前頭的廊子下避風,伸手招他過去。
“常將軍又有消息轉給父親?”
“正是。”禁軍漢子躊躇道:“消息來得急,常將軍的原話說‘等不得’。但謝帥這邊……是不是不大方便?”
“方便方便,你來得正好。”
謝明裳即刻引人過去,站在互不理睬的爺娘當中。
“常將軍有消息,十萬火急。”
謝夫人深呼吸幾次,轉身去了後院。
謝樞密使閉目道:“何事。”
漢子道:“河間王來訪。人已進門。”
謝樞密使倏然睜開眼睛:“……他來做什麼!”
——
馬步禁軍指揮使常將軍,這回算好心辦了壞事。
身為謝崇山的老部下,常將軍在關外待過幾年。
他記得這位河間王殿下當年初出茅廬、名聲未顯時,第一次出關領兵,似乎在軍營大帳裡和謝崇山起過衝突。
河間王投遞到謝宅的拜帖,落在領兵看守謝宅的常將軍手裡。
常將軍琢磨了半日,河間王貴人得勢,怕老帥受辱,做主婉言回絕了。
誰知河間王今日下朝,直接驅馬便來了長淮巷。
隨身親兵搡開守門禁軍,河間王抬腳便往門裡走。
常將軍慌忙親自在前頭領路,暗中命人去後院傳消息。
但人來得太急。
等謝崇山整頓衣冠、準備趕去前堂會客時,貴客早已不在前堂候著了。
謝明裳停在半道上,細微地擰了下眉。
狹路相逢的男子,穿一身寬鬆的海青色廣袖直綴袍,螭玉冠,腰間蹀躞帶,烏皮靴,站在垂花拱門前,仰頭打量攀爬的藤蔓粉色薔薇花兒。
這身穿戴貴氣,但京城能這般穿戴的人家多了去了。
謝崇山和常將軍一左一右站在身側陪同。
兩邊狹路相逢,相逢的位置不巧在謝家女眷內宅大門外。
作為謝家之主,謝崇山的麵色不算好看。
鹿鳴和蘭夏吃驚地攔在前頭,
蘭夏低聲嘀咕:“貴客走錯地方了罷?謝氏會客前堂要往回走,拱門後頭是謝家女眷居所。郎主怎的不攔他。”
站在拱門邊的幾位親兵聽到動靜,齊齊注視過來。
蕭挽風站在門外,並未回身,隻側了下頭。
他此刻正好站在陽光和圍牆陰影當中,顯露出寬闊的肩膀,身量幾乎與高牆齊平。
濃眉星目,視線筆直近乎尖銳。被這道目光凝視的人仿佛被針紮了一下,謝明裳的腳步停下了。
謝崇山麵沉如水,勉強道一句:“這是老夫家中小女。” 毫無招呼女兒上前,引薦兩邊相識的意思。
不請自來的貴客的態度更為淡漠,並不搭腔,隻一眼掃過便轉開視線,任憑謝崇山硬邦邦的一句話落在地上。
尷尬寂靜中,常將軍急忙居中說和:
“拱門後頭便是謝家女眷的居所了。殿下,遊園儘興即可,還請止步啊。前堂的瓜果冷碟想必布置好了,還請殿下隨卑職去前堂稍坐如何?”
蕭挽風一頷首,三人在謝明裳麵前轉往前堂方向。
謝明裳接過鹿鳴遞來的團扇,擋住半張精致麵龐,隻露出黑白分明的清澈眸子,上下打量幾眼背影。
常將軍稱呼的那聲“殿下”,她聽到了。
這位的身份不言而明,必然是今日不請自來的河間王,蕭挽風。
不知怎麼的,她總覺得貴客的眉眼輪廓有點熟悉……
蘭夏也看出來了。
蘭夏吃驚地小聲嘀咕:“娘子快看,是不是那天我們從酒樓出來,梨花灑了他一身,賠了四十貫沒拿的那位?還好當天他沒穿這身貴衣裳。”
謝明裳以團扇掩麵:“真是他?”
鹿鳴震驚地瞪大雙眼,半晌才說出一句:
“哪怕是位郡王……擅闖內院還是無禮。”
主仆三個停在道邊的玉蘭花樹下,遠遠站著打量這位戰功卓著的河間王。
蘭夏捂著嘴悄悄說:“跟隨貴客的幕僚,瞧著也臉熟!不會錯了,就是當日街上那位四十貫。娘子,河間王會不會還記得當日的事,記恨咱們無禮?啊,他又回頭看娘子了!”
“哪裡在看我呢。”謝明裳輕搖團扇,悠悠地說:
“當日我可未露臉,一頂帷帽從頭擋到肩膀。他興許記得你?”
蘭夏瞳孔震顫:“他,記恨、記恨奴婢……”
謝明裳忍俊不禁,動人明眸裡溢出明晃晃的笑意,伸手把蘭夏肉嘟嘟的臉蛋捏了一捏。
“把拎到喉嚨口的那顆心安穩放回去。都多少天了,街上偶爾撞見一回,我都快不記得,他一個新入京的宗室王,肯定日夜親朋邀約,宴飲交遊,誰還會記得芝麻那點小的事。”
鹿鳴忍著笑。蘭夏長呼口氣。
難得氣氛鬆快,主仆三個你一言我一語地說笑著往門裡行。
謝明裳嘴上說得輕鬆,心裡卻並不十分篤定。畢竟京城自視甚高的奇葩太多。
比方說裕國公世子,她連名字相貌都記不起,更不記得自己何時得罪了人,還不是在梨花酒樓接到了對方冷嘲熱諷的帖子?
走出七八步,正好道路拐彎的當兒,她的腳步微微一頓,不動聲色地回眸而視。
誰知蕭挽風不知何時停了步,人正站在廊子邊,似在和謝崇山說話,目光卻凝望向玉蘭花樹道邊。
謝明裳一回頭的功夫,兩邊視線遠遠地便撞上了。
蕭挽風衝她彎了彎唇。
眉眼生得銳利不親和,笑意又不明顯,一閃即逝。
落在謝明裳眼裡,看不出是愉悅的笑,還是嘲弄的笑,亦或兼而有之。
謝明裳臉上淺淺的笑消失了。
團扇上抬,以遮擋陽光的姿態擋在眉眼間,扇了幾扇。收回目光,轉身便走。
走出十幾步,又斜瞥一眼。
蕭挽風已經走遠。但他身後跟隨的幕僚卻停下腳步等著。直到她再次回身,笑著衝她拱拱手,這才快步遠去了。
謝明裳微微擰了下眉。
蘭夏認出了河間王蕭挽風和其幕僚,對方也借著蘭夏認出了她?
堂堂八尺兒郎,街上衝撞的那點小事至今都還記著?
心眼怕不是隻有針尖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