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明裳這天晚上折騰地著實不輕。
被五娘的到訪耽擱了睡意,翻來覆去地睡不著,大半夜出去庭院轉一圈,又撞到閣子窺探之人,思量了好一陣。
真正入睡時,已到了三更末。
她睡下時就感覺身子有點不對,天氣分明不冷,卻總覺得有寒氣從骨頭縫往外冒。往常可以喝杯藥酒暖一暖腸胃,但今日藥酒不巧喝完了。
到後半夜,睡夢裡感到一陣熟悉的暈眩,人空落落地,仿佛腳下踏空沉進了軟絮,耳邊聽到有人呼喊,卻又醒不過來。
隱約聽到鹿鳴的驚呼:“……藥酒沒有了麼?”
蘭夏驚慌地回複:“沒了!晚上在夫人房裡吃用飧食,喝的便是最後一杯……”
呼喊聲在耳邊時遠時近,謝明裳微微地睜開眼,視野旋轉個不休,她又閉上眼。
恍惚間,有許多人匆匆趕來,舌尖下放置了新鮮切的參片,屋裡藥味彌漫。
帳子外說話的是謝琅。
“等不得了,兒子現在就出門尋郎中配藥。”
蘭夏急道:“大郎君快去!奴等守著娘子。”
謝夫人最後道:“看看你們自己烏青的眼睛。回去歇著,天亮後換你們,夜裡有我看著。我比你們小丫頭耐折騰。”
屋裡安靜下去。身邊一沉,有人坐了下來。
坐下的人半晌未動,隻緊緊握著她的手。
謝明裳睜不開眼,反手摸索著過去,冰涼的指尖摸了摸筋骨清瘦的女子手背,喚道:“娘。”
謝夫人眼眶含淚,聲線卻不顯悲傷,聽來如平日那般鎮定,令人安心。
“好好睡一覺。謝家還有你爺娘哥哥在,天塌了也掉不在你頭上。你隻管安心養病。”
謝明裳閉目睡了過去。
這一覺睡得天昏地暗,仿佛魂魄離開了身體,從高處俯視布置精致的閨房。
謝樞密使聽聞消息,從書房趕來探視。沒驚動女兒,在床前站了片刻,被謝夫人叫出門去,兩人壓著聲線在院門外爭執一場。
淩晨前後,謝琅帶回了虎骨藥酒。
散發著熱氣的藥酒從喉嚨處灌下去,熱氣一路衝擊腸胃。四處飄散的魂魄被拉了回來。謝明裳咳嗽幾聲,嘔出幾滴藥酒。
視野一陣陣的白光。
等她真正能睜眼時,天色已經大亮,蘭夏趴在床頭守著,眼睛熬得通紅。
“許久沒有這般厲害的發作了。會不會是五娘子大半夜的——”
鹿鳴眼疾手快攔住了蘭夏的嘴。
“五娘子半夜過來的事,我們沒有告訴任何人。”
“做得好。”謝明裳慢慢坐起身:“五姐的事讓家裡知道了,爹爹必然罰她。回去二房再打罵幾次,五姐一個想不開,人就活不成了。”
“噓~”蘭夏小聲說:“大郎君還在院子裡。”
院子裡臨時升起小火。
謝琅親自盯著小爐溫酒。片刻後,捧一杯熱氣騰騰的藥酒進屋。
“趁熱喝了。你睡下時灌不進酒,隻喝兩三滴,倒潑出大半杯。”
謝明裳接過去抿了一口,燙得舌尖發麻。
謝琅不走,盯著她把整杯藥酒小口抿完了,這才收拾空杯,把灌滿藥酒的葫蘆遞給蘭夏收起。
“藥酒其實早配好了。郎中怕事,不肯賣給謝家而已。加錢也不肯賣。”
“後來呢。”謝明裳仰著頭問。
“後來,”謝琅淡淡道:“既然言語說不動,我出了郎中的房門,換耿老虎領人進去。之後便帶著藥酒葫蘆回來了。”
謝明裳止不住嗤地笑了。
“阿兄也學會了強買強賣?謝家名聲更差了。”
蘭夏和鹿鳴低頭忍笑。
謝琅沉鬱多日的麵色上也顯出細微笑容,“謝家名聲夠差了,不多這一樁。至少留了錢給郎中。”
不知想到了什麼,難得的笑意很快隱去。
謝琅坐在床邊,鄭重開口:
“明珠兒,聽好了。父親昨夜過來看了你。我和父親說藥酒喝完,郎中不肯賣給謝家,我需親自去一趟取藥酒。之後母親在院子裡和父親爭吵一場。父親回去書房後,不知如何想的,連夜寫下了認罪書。等我回家時,事已定局。”
謝明裳心頭一震。
“父親認下貪墨軍餉的罪名了?”
“認了。今日清晨,父親親筆書寫的認罪書已經交由門外禁軍,轉呈朝廷,今日就會呈上禦前。”
大事當前,謝琅神色凝重起來。
他雖然勸說父親認罪,但兩廂其害取其輕,心裡卻也並無十足把握。
‘父親認下貪墨之罪,謝家斷尾求生。今日上書之後,謝家如何論罪,能不能從謀逆大案順利脫身——就看聖心如何了。’
……
一行大雁排成人字,自湛藍色的天空北行,飛越過京城北麵皇庭的明黃琉璃瓦。
侍從沿著漢白玉台階整齊排列,大殿內外寂靜無聲。隻有窗下的滴水竹管偶爾翻轉,發出“噠”的脆響。
噠,殿內也傳出清脆一聲。
奉德帝落子於棋盤:“挽風,你最近動靜不小。京城暮春天氣燥暖,人心易躁。今日召你進宮無甚大事,隨朕手談兩局,靜靜心。”
蕭挽風抓起一把棋子,冰涼的黑玉滑過指尖。
他往縱橫棋盤隨意擺下一子:“臣不善對弈之道。”
奉德帝擺下白子:“過謙了。朕看你下得不錯。”
蕭挽風右手執棋。
和天子對弈的同時,左手攤開在小案上,一名禦醫跪倒在他身側,正在凝神屏氣的診脈。
奉德帝在落子間隙開口:“河間王身子如何?”
禦醫收回診脈的手,低頭謹慎地道:
“河間王殿下正當盛年,陽氣旺盛,尋常風邪不侵。但這幾年征戰落下不少舊傷……這個,舊傷。身子調養不好的話,年歲稍大些容易落病。臣等尚待仔細查勘。”
“那就在京城多居留幾個月。叫禦醫隨身侍奉,看看調理得如何。”
奉德帝親近地拍拍手背:“河間王,國之重器也。朕體恤的豈是朕的五弟?體恤的是邊關將士萬民的福祉啊。”
蕭挽風不明顯地一哂,繼續落子:“謝皇兄體恤。”
禦前內侍捧著整摞奏本,無聲無息地走近,將奏本放置於聖上手邊。
奉德帝隨手翻開第一本,略打量幾眼,準備落子的動作便停住了。
“何時呈上的?”
內室躬身回稟:“今晨剛剛呈上。林相不敢擅專,恭呈禦覽。”
蕭挽風仿佛並未留意禦前的小聲交談,攥著黑子,目光望向窗外枝頭的鳥鳴出了神。
棋子敲擊棋盤的清脆敲擊聲拉回他的視線。
奉德帝繼續落子,和他說起另一樁事。
“廬陵王昨晚在宮門外哭了一場,人來人往的,驚動不少朝臣。今早朕便收了兩本彈劾你的奏本。挽風,你看看。”
從棋盤下取出兩本奏本推過來,玩笑般問對麵:
“不是說大長公主設宴給你接風洗塵?何事在宴席間說不攏,非要跑來朕的宮門外鬨騰?”
“姑母安排的接風洗塵宴,敗了興致不好。臣隻喝酒,未談事。”
蕭挽風翻閱幾下,隨意推回。
“皇兄恕罪。驛館太小,挪騰不開。臣弟這兩日歇在廬陵王府,閒時跑一圈馬,很是合意。”
奉德帝落子,視線卻盯著堂弟的臉。“比廬陵王府更大的宅子,京城也不是沒有。”
蕭挽風:“之前藏了句話未說。臣看不慣廬陵王。”
“哦,怎麼講。”
蕭挽風便把入宮隨身攜帶的長木匣取出,當麵打開。露出整匣黃澄澄的金鋌。
“臣與廬陵王會麵,稱呼臣‘五弟’,自稱兄長,私取八百兩金相贈,說讓臣放心取用,不會教宮裡知曉。”
在奉德帝的注視下,他淡淡道:“臣豈缺這八百金?廬陵王又算什麼東西?五服之外的旁支,也敢攀附大宗,自認兄長。臣之先父,高祖皇帝之子。臣之兄長,隻有高祖皇帝這支的四位兄長。臣當真缺錢花用,不來宮裡尋皇兄賜金,倒要不相乾的旁支故作親近,拉攏示好?”
奉德帝聽到半途便大笑,把木匣推回去。
“難怪,難怪。我道你為什麼突然占了他的王府,原來是他自作聰明招惹你。此事朕知道了。金子無辜,你收著便是。”
兩人走幾步快棋。
奉德帝邊放子邊說:“你動作實在太快。朕本來看好一處宅院,打算賜給你做王府。中間出了點差池,兜兜轉轉,拖延了些日子。好在最後入了正軌。——長淮巷謝宅,你得空去看看,那宅子可合你心意?”
蕭挽風撚了撚冰涼的棋子。“樞密使謝崇山的宅子?”
他若無其事道:“臣去看過,位置不錯,占地小了些。連個馬場都無。”
“謝家宅子雖無馬場,有射箭場,夠你平日用了。”
蕭挽風未做聲,右手食指掂黑棋,視線盯著縱橫交錯的棋盤,陷入長考。
噠,窗外滴水竹筒發出清脆的聲響。
內室奉來朱筆,奉德帝在奏本上圈寫幾個字,想了想,又塗抹去。
蕭挽風個頭高。兩人棋盤前對坐著,從他這處一抬眼,輕易便看到了對麵奏本末尾的“臣謝崇山”四個字。
他的視線又轉去窗外,盯著枝頭潔白的廣玉蘭,不經意般問:“皇兄政務繁重,臣先告退,下次再入宮對弈。”
“不急。”奉德帝笑說。放下朱筆,合攏奏本,隨意放在棋盤邊。
“政務雖繁重,有些政務緊急,需得即刻處置。有些麼,晾個兩三日無妨。你我兄弟難得對弈,把這局下完。”
對弈一陣,兩人複盤棋局。奉德帝心情愉悅,拍了拍木匣。
“廬陵王給的一匣子金你留著。等謝家宅子收上來,朕再開內庫貼補你一些,把謝宅修繕齊整,充作你的河間王府。”
“他的王府你住幾日不妨事,等新住處安置妥當了,你還是搬去新宅,物歸原主。畢竟都姓蕭。”
蕭挽風出宮時,正是晚霞漫天。
朱紫色霞光映在他的織金四爪蟒祥雲紋袍子上,金線熠熠閃亮。他回頭看眼朱紅宮門。
宮門外等候的幕僚嚴陸卿快步上前迎接:“今日宮裡如何?”
蕭挽風擰了下眉:“有一道謝崇山的本章奏入禦前。”
嚴陸卿詫異道:“未曾聽說風聲,謝帥奏了些什麼。”
“不知。”蕭挽風簡短地說。
但宮裡那位借他的手敲打謝崇山,意圖明顯。
“謝家留不住宅邸了。”
幾名親兵牽馬過來,兩人上馬,蕭挽風吩咐下去:
“準備名帖,遞去謝家。明日登門拜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