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長公主殿下手寫的宗室子名單,要不是被老娘提起,謝明裳自己都快忘了。
她四處摸了半天才尋到,謝夫人倒是鄭重其事地洗手焚香,把名單雙手捧去書案上,叫上了大兒子一起商量研究。
一家四口分作三處,老娘和哥哥在東次間低聲議論;老爹的鼾聲此起彼伏,從主屋裡槅門傳來。至於謝明裳自己,坐在堂屋裡低頭慢騰騰地喝燉湯。
兩刻鐘後,東次間房門打開,母親麵上隱隱顯露憂色,在女兒麵前卻強做鎮定說:“大長公主給的單子,人選多了些,還需要仔細斟酌斟酌。”
謝明裳隻嗯了聲,心裡清楚,她自己都能想到的事,母親和哥哥哪能想不到。
謝家情勢危急,嫁入宗室避禍這條路,譬如河流下遊的鯉魚想要逆流躍入龍門。
由高處往下挑揀容易,哪能站在低處強求高就?說是條通天路,仔細計較起來走不通順。
謝明裳把手裡的半碗湯羹喝完,隨口道:“昨天我就和蘭夏說這名單用不著。如今娘也看過了。哥哥拿去燒了吧。”
謝琅不肯。把宗室子名單收入懷裡,說:“先留著。明珠兒吃好朝食了?跟我出去走走。”
謝明裳莫名其妙地隨兄長走出主院。
謝琅沉吟著,“謝家如今的情勢……明珠兒,趁父親此刻沒起身,我和你交個底。父親當麵時,隻怕不會允許我和你說。”
說得鄭重,謝明裳點點頭,兩人一路去後花園。
精心置辦的後花園少了園丁打理,才日便顯出野草瘋長的痕跡。
站在落滿花葉的蓮花池小木橋上,謝明裳側耳細聽。
謝琅深思著,緩緩道:“昨日你和五娘的宮籍被錄下帶走,父親思慮了整夜,對你有打算。”
“宮裡規矩太大,入宮不是條好路子。家裡犯事入宮的小娘子,比尋常宮人還要矮一頭。你脾氣又不好,要你忍辱負重是斷然不能的,父親怕你一怒之下衝動犯傻——”
“行了行了。”謝明裳不滿地打斷他:“大清早跟你出來是聽你數落的?我還不如待房裡聽娘數落呢。至少娘那邊還有鱖魚豆腐湯喝。”
謝琅啞然片刻,長話短說:
“所謂備用宮籍,用不上便是廢紙一張。家族獲罪不及出嫁女。你趕緊嫁了,越快越好。”
謝明裳:“……”
謝琅:“爹娘昨夜商談這件事。兩人都同意,現今隻差個人選。大長公主考慮得很妥帖,宗室子弟是最好的選擇,其次外戚門第。父親說喪妻續弦的鰥夫最有可能成事。明珠兒,父親已經知會了門外把守的常將軍,打算入夜後悄悄出門商議。一兩日定下人選,儘快送你出嫁。”
謝明裳:“……”
謝明裳嗆了一口風進喉嚨,劇烈地咳嗽起來,精致麵孔發了白。謝琅慌忙替她拍背順氣,不遠處候著的蘭夏和鹿鳴也衝上來,一個擋風,一個取出藥酒服用。
“你們就這麼琢磨的?”
謝明裳平複下咳嗽,人給氣笑了。“昨天才說的回來陪你們,原來沒一個人信,隻有我當真了?“
越說越氣,她掉頭就走。
走出幾步忽地回身,謝琅站在木橋上,眼神複雜傷感,抬手似乎想喊她,卻什麼聲音也沒有發出。
謝明裳又幾步走回小木橋上,牽著她哥往主院方向走。
“站風裡吃風作甚?回娘屋裡繼續喝湯去。“
兄妹倆來回折騰一趟的功夫,屋裡鼾聲震天的謝樞密使睡醒了。
此刻人已起身,披衣站在內院門口,一位身穿禁軍皮甲的佩刀漢子尋他說話。
——赫然是奉命看守謝家的常將軍的手下。
風裡送來斷續的話語聲:“常將軍叮囑卑職轉告,門外有可疑人物出沒,或為皇城司的眼線……謝帥這幾日多靜少動。”
“宮裡新傳來的消息……河間王已入京……”
等謝家兄妹走近時,正聽到父親沉聲問:“消息可靠?怎的如此突然。”
“親眼所見。據說隻帶了兩百親兵入京,未打出旗幟儀仗,應是秘密奉詔返京。宮裡昨日辦了一場家宴,正式的接風宴定在兩日後,京城裡五品以上的朝臣和宗室勳貴都會到場,消息確鑿。常將軍叮囑謝帥近期多留意。”
那禁軍漢子儘忠職守地回稟。
謝樞密使一座山似的站在庭院門裡不動。半晌,驚醒般轉向謝明裳,問的卻是謝琅:
“叫你彆提,你還是跟她提了? ”
謝琅道:“事關小妹終身,怎能隱瞞不說。”
謝樞密使盯著謝明裳不知不覺抿住的唇角:“從前挑挑揀揀,滿京城的兒郎不願嫁,眼睛頂天上去。現今匆忙要嫁不知哪家的鰥夫,叫你委屈了?”
父兄注視過來的視線裡,謝明裳抿住的粉潤唇角往下一撇:
“爹爹彆瞎折騰了。謝家眼下的局麵,杜家不敢娶我,找個鰥夫就敢娶了?彆被人給哄了,表麵上說得堂皇,一頂轎子把我抬去家裡做個婢妾,關在後院磋磨,沒三兩天不是我死就是他死。爹爹你流放三千裡去嶺南,耳目閉塞,等京城這邊的消息隔了一年半載才傳去流放地,我怕你當場氣死。”
莫說一年半載之後了,謝樞密使眼下差點就被氣死。
蒲扇大的巴掌拍去門框,啪地一聲巨響,木屑紛紛而下,謝樞密使怒喝:“什麼你死我死的,你老子還沒論罪流放呢!”
“謝家還沒論罪,爹爹把我瞎嫁出去算什麼。我死也隻想死在謝家。”
父女兩個站在敞開的庭院門口你一言我一語地吵了起來。
替常將軍通傳消息的禁軍漢子人還沒走,站在門邊,目瞪口呆瞧著謝帥被自家女兒氣得臉紅脖子粗,心頭旺火彈壓不住,張口把京城各家罵了個遍。
罵杜二不頂用,罵林相家的紈絝子吃了熊心豹子膽。
罵杜二那個混賬姐夫,廬陵王蕭措,狗日的雜種也敢打謝家女兒的主意。
一怒之下沒留意把整個宗室都罵進去了,謝琅趕緊把傳消息的禁軍漢子拉去旁邊,細細詢問起剛才傳來的消息。
他果然沒聽錯。
鎮守朔州的河間王蕭挽風奉詔入京,人已在京城。
謝琅的神色微微一動,指腹隔著衣袖摩挲幾下大長公主手書的宗室子名單。
謝家父女吵不久,三言兩語就吵完了。謝明裳情緒動蕩起伏引發了輕微心悸和咳喘,坐在門邊咳了幾聲,謝樞密使慌忙衝過來拍背。
謝明裳在門邊歇了一陣,等她這邊的病症平複下來,謝樞密使獨自站在門裡窩火悶氣。
謝琅走近妹妹身側,撩袍坐在門檻邊,側頭低聲問起。
“明珠兒,我久居京城,你是隨父親在關外長住的。可曾聽過河間王此人,他在邊關聲名如何?”
謝明裳當然聽過這名號。
河間王蕭挽風,當今聖上的堂弟,當朝唯一以戰功封王的宗室子。一戰收朔北,關隴四大捷,京城家喻戶曉,哪個不知。
但她在關外時沒聽過。
“我十四歲隨爹爹入京,河間王第二年領兵打的河朔?我在京城才聽說的他。怎麼了?”
謝琅從袖中掏出宗室子名單。
“突然想起,河間王身為蕭姓宗室,似乎也未婚娶……”
“他不行!”門裡傳來斬釘截鐵的聲音。
謝樞密使隔著老遠抱胸冷冷道:“這小子從前在關外領兵跟老夫有過節。卡在謝家出事的要緊關頭,什麼狗東西都上來踩謝家一腳,河間王不插手作妖,已經謝天謝地了!你家妹子不能托付給他!”
謝明裳露出細微驚訝神色。
身為武將之女,她對武勳卓著的河間王印象其實不錯。
“河間王和我們謝家也有過節?怎麼到處都是和我們謝家結梁子的人?”她低聲問身側坐著的哥哥。
謝琅張了張嘴,又閉上。對著倦怠病容掩不住動人殊色的小妹,回頭再看一眼脾氣暴躁的親爹。啞然搖了搖頭。
借著門邊陰影的遮擋,謝琅把大長公主擬定的名單來回看了兩遍。
其中確實沒有河間王,蕭挽風的名諱。
謝家被禁軍圍得水泄不通,白日裡連隻過路的麻雀都沒有,到了入夜後,偏生事多。
這天掌燈時分,謝家人還在用飯,先前替常將軍傳遞消息的禁軍漢子又匆忙趕來,送進一封書信。
“廬陵王府送來王妃的手書一封,聲明遞送謝六娘子親啟。常將軍命卑職轉交。”
廬陵王妃是杜幼清的親姐,杜家謝家兩邊婚事議定後,召謝明裳入王府見過一麵,記憶裡頗為溫婉可親。
也就在那趟,叫她撞見了廬陵王那色胚。
她接過書信,在手裡掂了一掂,正想著打開還是直接撕了,站在旁邊的謝琅從她手裡抽走了信。
“先看看裡麵寫些什麼。”
送來書信的禁軍漢子也道:“廬陵王妃送信的管事婆子還等在門外,說要帶回六娘子的回信交差。”
謝琅當場把書信打開,略看幾眼,眉頭當即皺起,擋著不給謝明裳看,握著書信轉身回稟父母:“父親,母親。廬陵王妃來信。”
書信中以姐妹相稱,聲稱要納了謝明裳入王府,許她孺人的封號,催促謝家點頭。
謝樞密使和夫人放下飯碗,接過書信翻看到尾。看完兩人相對冷笑幾聲。
娘家弟媳納為後院姐妹,這位廬陵王妃可真夠胸懷大度的。
謝夫人道:“廬陵王妃來信,理應我出麵招待。”
隨即高聲喊身邊幾個親信女使的名字,很快召集來四五個,俱是在關外戰役時跟隨謝夫人上過城牆的,一群娘子殺氣騰騰往前院方向走去。
謝家人繼續吃飯。謝明裳才放下碗,緊閉的門外又有人敲門。
一名謝家護院匆匆握著一支鐵箭,麵色緊張地報訊。
“郎主和夫人可在此處?方才有支不知何處而來的羽箭射入前院,箭身攜帶一封密信!”
謝琅起身接過被雨水沾濕的密信和箭身,放去桌上。
謝明裳在燈下撥弄幾下羽箭。是軍裡常用的白翎箭,鐵箭頭被拔去,留下個光禿禿的箭杆。
隨羽箭射進謝家庭院的密信輕而薄,封皮並未署名,隻簡單寫著——
“謝帥親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