盯著黃內宦鑽入車裡,消失在謝宅門外,謝明裳才繼續往內宅走。
走出沒幾步,謝琅也跟父親告退。“我送兩位妹妹回後院。”
謝明裳:“阿兄歇著去。難道我在自家裡還能迷路?”
謝琅堅持送她。
“今時不同往日。家裡最近亂了套,我送你們一趟安心。”
謝家最近確實亂了套。
自從進三月,京城的風聲一天比一天嚴酷,謝家人心浮動,仆從們暗地傳主家這次要倒。
謝家調入京城五年,管事仆婦大都是雇請來的本地良口,見主家動蕩不穩,紛紛求去。
謝明裳院子裡的人也跑了不少。所幸蘭夏、鹿鳴,兩個相伴多年的親信女使,依舊自願跟隨她。
兄妹三個踩著滿地無人掃的落葉往後院方向走,主院敞開的木門逐漸落在身後。
謝明裳問五娘玉翹:“昨晚我送嫂嫂出門,也知會了你。你怎的沒來?現今幾個門都被禁軍看守住,再想出門難了。”
五娘玉翹低垂著頭,慢騰騰走出七八步才說:“二房還有瑄哥兒。瑄哥兒不走,我這個做姐姐的如何能先走,倒把瑄哥兒留下?”
謝明裳聽得眉心緊鎖:“瑄哥兒是謝家男丁,父親的嫡親侄兒。謝家少了瑄哥兒哪能輕易敷衍過去?必然引發官府緝捕,隻怕滿車的人都走不脫,反害了幫扶謝家的人。送你和嫂嫂出京更穩妥。”
玉翹隻搖頭。
正好幾人走到抄手廊子儘頭,前頭過一道垂花門是大房女眷住的後院,沿著院牆往東是二叔住的東苑。
“多謝你的心意。不必送了,我自己回去。”謝玉翹最後道了句謝,告辭往東走。
等玉翹的背影走遠,謝琅走近謝明裳身側,壓低嗓音叮囑小妹。
“這兩天你不要去二叔的院子,二嬸昨夜鬨得凶。”
謝明裳詫異反問:“二嬸不是天天鬨?怎麼,昨夜鬨得格外不尋常?”
謝琅張嘴又閉上。半晌隻說:“你隻管回去歇著,無甚大事。畢竟是自家血親。”
追問了幾句,謝琅死活不肯說。
謝明裳腳步一頓,撇下前頭進門的阿兄,自己直接沿著院牆往東去了。
等謝琅察覺追上來時,謝明裳已經立在東苑側邊的院牆下,側耳聽院牆裡傳來的嗚嗚咽咽的哭聲。
少女哭聲幽細,五娘謝玉翹前腳才回東苑,居然就被母親罵哭了。
二嬸天生潑辣性子,嗓音比女兒大得多,嗓音隔著院牆聽得清楚。
“你老子娘還沒哭,你倒哭什麼。彆在自家院子嚎,對著你大伯哭去!”
二嬸劈頭蓋臉的一通罵,罵玉翹的老子沒本事,比不過大伯光宗耀祖。二房上京城那陣,老家的親戚鄰居們都說弟弟沾了哥哥的光,來京城享福了。福沒享到多少,如今大伯犯了事,二房倒要連坐。
“早知有今日,還不如當初不來京城,跟老家幾個堂兄弟一起守著幾十畝祖田過日子,至少能安穩老死在自家炕上。玉翹嫁個鄉下富戶收租種地,也好過在京城被人挑挑撿撿,五年都嫁不出去!”
二嬸罵聲不絕,玉翹的哭聲越來越大。
片刻後,二叔的嗓音隔牆傳出,歎著氣說:“你心裡不痛快,罵玉翹作甚,嘴上省省吧。瑄哥兒都被你嚇哭了。”
二嬸也開始嗚嗚的哭,邊哭邊罵, “你還記得瑄哥兒?我和玉翹被你家牽累了,婦道人家大不了拿根繩子上吊去。可憐瑄哥兒還小,你連你自己唯一的兒子都不顧?還不去找你大哥求情,叫他想法子送瑄哥兒回老家,好歹給咱們二房留個血脈。”
二叔連連歎氣:“講講道理,現在門外都被禁軍圍了,大哥自己的兒子都留在家裡。走不脫,走不脫。”
二嬸邊哭邊罵:“放你狗屁,他兒子有官身當然走不脫!大伯家的女兒媳婦是金貴眼珠子,昨晚靜悄悄送走了,我們瑄哥兒難道不是眼珠子了?你現在就去大房那邊,讓大伯把瑄哥兒也送走。”
風聲裡傳來瑄哥兒惶然的哭聲,二叔和二嬸你一句我一句的爭吵越來越大。玉翹細細地哽咽道:“六娘沒走……”沒人聽她的。
東苑圍牆外,謝琅急忙去拉妹妹的衣袖,一個沒拉住,謝明裳已經上前敲了下緊閉的院門。
哭鬨不休的院子裡倏然安靜下去。
“誰說我走了?”謝明裳在門外高聲道:“好叫二叔和二嬸娘知曉,昨夜出門辦事,辦完便回家來。二叔二嬸想送瑄哥兒回老家,我和阿兄都聽到了,回去便知會長輩。”
謝明裳說完轉身便往自己院子走。謝琅站在院牆下無奈搖頭,幾步追上來。
兄妹兩個並肩走出十來步,身後的院門打開了。謝玉翹站在門邊,不安地捋過耳畔一抹發絲,試圖遮掩通紅的眼角。
謝明裳衝五娘擺了擺手,示意回去歇著。
對於家裡這位五堂姐玉翹,她始終覺得,在二房過得不容易。
謝家在老家算大戶,二叔的頭兩個女兒都嫁給了本地鄉紳,謝玉翹本來也早早許了人家。
誰想到七八年間,鎮守邊關的謝家大房隨著戰功發了跡,一路升官進爵。留守老家的謝家二房行情水漲船高,原本門當戶對的鄉紳富戶變成了門不當戶不對。
謝家大房升調入京城、前程鮮花似錦的那年,二嬸做主退了老家的親事,把快要及笄的三女兒玉翹帶來京城,打算尋個富貴門第高嫁,博個誥命夫人。
但京城的顯赫門第卻也不是隨隨便便締結姻親的。
挑來揀去,高不成低不就,謝玉翹今年十九歲了,依舊待字閨中。
“倒是連累了五姐姐。”謝明裳若有所思地側了下臉。“昨晚和嫂嫂一起送出去就好了。”
身邊的謝琅並不言語。
一路護送謝明裳到居住的小院,蘭夏和鹿鳴兩個貼身女使迎上來。
謝琅離彆前對謝明裳說了句:“你顧好自己。二叔那邊的事你不必管,家裡還有父親和我。”
“我曉得。阿兄也好好歇著。”
謝琅欲走,忽地又轉身回來:“對了,昨夜杜家具體情況如何,你和我詳細說說。”
謝明裳抬手掩了個嗬欠。“睡起來再詳說。”
“總之,我昨夜和杜二當麵說清了。杜家躲避謝家如瘟神,就如他家所願斷交。咱們謝家犯了事,又不是犯了賤,不必一趟又一趟地受他們鳥氣。”
心裡話說出來,昨夜梗在喉嚨的一口氣登時舒坦了。寢屋裡鴨絨軟衾拉開,帳子放下擋住日光,這一覺睡得天昏地暗。
等她睡眼惺忪地起身,居然跨過傍晚黑夜,直睡到第二日清晨。
這邊剛洗漱完畢,母親傳喚她去主院說話。
謝樞密使昨夜把自己關在書房熬了大半夜,此刻正在屋裡呼呼大睡,鼾聲隔著門縫傳出老遠去。
謝夫人已經用過早食,她兄長謝琅坐在下首,蘭夏立在旁邊回話。
謝夫人表情嚴肅,正和兒子商議著什麼。
見謝明裳進來,屋裡幾人齊齊閉了嘴。謝夫人揮揮手,示意蘭夏下去。
謝琅起身關門,屋裡隻剩下謝家人。
“你來的正好。昨日晨間你在外頭的事,蘭夏都說了。”
謝夫人淡淡道:“說你在酒樓包場等人,一個早上收了七八張請帖。帖子呢?昨天怎麼隻拿了賀小侯爺那一張出來?”
謝明裳早有準備。剛才進屋時蘭夏衝她猛打眼色,她早瞧見謝夫人手裡壓著倒扣的一摞眼熟帖子。
謝夫人麵無表情打開第一張,正好是林三郎林慕遠的帖子。
請帖在謝家兄妹麵前打開晃一晃,啪的合攏,被謝夫人扔在桌上。
“林相公和你們父親在朝中是有些交情的,怎的家風如此敗壞?林三郎去年求親不成,林謝兩家沒有聲張,合力把事壓下了。林三郎怎能不顧兩家顏麵,又下這等無恥帖子?”
謝琅把請帖拿過去,掃了幾眼署名和帖子裡的遣詞用句,唇線便繃住了。
“杜家知道麼?”他問謝明裳。
謝明裳照實答:“在酒樓等端儀時收到的。杜家或許知道,或許不知道。”
謝琅把整摞的請帖都拿近前,一張一張看過。藏在精致請帖裡的嘲諷言語突兀呈現麵前,他啪嗒關上帖子,片刻後又翻開去看末尾署名,
“……裕國公世子?”
“裕國公府,說起來也是京城有名的勳貴功臣……怎能對未出閣的小娘子做出嘲弄譏諷、落井下石的惡事。”
謝琅把整摞請帖整整齊齊碼好,問謝夫人道,
“娘這裡有沒有包袱?全包起來。兒子想請門外把守的常將軍通融通融,讓兒子今晚出門一趟,拿去給杜幼清,看他如何反應。”
謝夫人冷笑連連,“你指望那孫子能有什麼反應?當初這門親事,我就不想答應。都是你老子腦子糊塗,我們家好好的武將門第,偏要上趕著去抱他們清貴文官的臭腳!”
謝明裳看了眼低頭不語的謝琅,哭笑不得,“娘,說什麼呢。哥哥也是文官。”
謝夫人:“啊,琅兒,我可沒說你。”
謝琅道,“沒事,母親。兒子想去看看杜二的反應,若他不行,索性稟明父親,把明珠兒的婚退了。”
謝明裳微微一怔,扶著桌麵的手指不自覺地蜷了蜷,又鬆開。
謝夫人轉怒為喜,連道幾聲:“好。”又轉頭觀察女兒的神色,“明珠兒,你覺得呢。”
謝明裳經過了昨夜,對杜家已經徹底死心,“退婚”二字入耳,更像是半空懸著的一塊石頭終於落了地。
“要退便直接退吧。杜二多半不會見哥哥。”
話說到這裡,謝明裳自覺得已經交代清楚,坐在擺滿了粥菜的方桌前,正要用些早食,謝夫人卻眼神古怪地盯她,問:“還有呢。”
“還有什麼。”謝明裳攪動著湯匙,深深地嗅一口,熟悉的鮮香氣息盈滿鼻尖,她滿足地品了品:“極鮮嫩的鱸魚豆腐羹,許久沒喝著了。娘大清早去廚房燉的?”
“湯勺放下,先把正事做了,少不了你的湯。”謝夫人嗔怪地拍她一下,在麵前攤開手掌:
“大長公主給的名單呢。拿來給我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