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謝家小娘子所謂的“驗明正身”,雖然並非囚犯上法場,卻更嚴苛得多。
謝明裳被領入一間廂房,黃內監帶來的宮女守在屋裡,閉門點燈,仔細詢問過生辰年月,籍貫出身,又將謝明裳的外貌,體態,逐個記錄在案,甚至讓她張嘴驗看牙齒。
謝明裳老實不客氣地一巴掌過去,把碰觸唇齒的手打去旁邊。
“這是哪家的規矩。查牙口,你們賣人呢?”
那宮女倒也不怒,公事公辦道:“宮裡規矩如此。謝家兩位娘子的情況是‘宮籍備用’。有‘備用’二字,少填寫一兩項無妨。但今日不填寫,遲早要查驗的。”
謝明裳盯了眼桌上攤開的薄薄紙張,也就是所謂“備用”的“宮籍”。
之後屋裡兩人未再交談。宮人過來量身,記錄身高腰身尺寸,謝明裳隨她去。之後要求脫衣查驗,宮人的手伸來解衣裙係帶時,謝明裳抬手又是一巴掌,推門出了廂房。
兄長謝琅在庭院裡等候。
“宮籍。”聽到轉述的兩個字,謝琅露出濃重憂色:“那是入宮的宮女需填寫的戶籍名冊。你和五娘……”
昨晚常將軍遞來的消息原話說:
外皇城的中書省值房裡,兩位中書舍人草擬聖旨,擬著擬著爭論起來,常將軍手下的人隱約聽到幾句。
著重爭執的字眼,謝家的情況屬於“籍沒[1]”還是“罰沒”。
有個中書舍人說道:聖上的意思,籍沒懲處太重,適當罰沒即可。
謝琅心往下沉。他是精擅公務典籍的文官。
黃內監隻尋謝家未出閣的五娘和六娘錄入宮籍。短短刹那間,謝琅腦海裡已經把中書省的草擬聖旨補全——
【謝氏女,罰沒宮掖。】
“宮籍備用。”謝明裳補充兩個字,“備用什麼意思?”
謝琅不熟宮裡規矩,沉默著搖搖頭。
對麵廂房的謝家五娘正好推門出庭院。卻是眼眶通紅,腳步虛浮,眼角還掛著淚花的模樣。
見了庭院裡站著的謝明裳,五娘顫巍巍走近幾步,帶哭腔喊一聲:“明珠兒。”
謝家五娘玉翹,是謝家二叔那邊的堂姐。
二叔生養的孩兒多。這位五堂姐是二叔的第三個女兒,和她同歲,性子卻綿軟得多。
謝明裳見玉翹的神態便猜出,屋裡被脫衣查驗了。她過去拉著五娘的手站在一處。
庭院裡無人開口交談。隔幾十步距離外,黃內監和謝樞密使正說場麵話。
“宮裡的事向來說不準。咱家今天奉命辦差,上頭吩咐什麼,咱做什麼。”
“上頭要清點謝家丁口,咱家過來清點。上頭要謝氏女的宮籍備用,謝家幾位未出閣的小娘子有一個算一個,宮籍填妥,咱家可以回去複命了。”
黃內監臨走前打著哈哈:“謝樞密臉色不好看,這趟差事咱家也不想來。進謝家一趟,回家還得洗晦氣。謝樞密,保重哪。”
謝崇山麵色冷硬,保持著送客的手勢,站在院門邊良久未動。
謝明裳強忍疲倦等了半晌,淚汪汪地抬手,掩住一個困倦的嗬欠。
“都累了。”謝家的當家之主最後道:“都回自己屋裡歇著去。睡醒了再商量。”
謝明裳確實累了。眼下已過晌午,細算起來,她已經整夜加半個白天沒合眼。
她的身子向來不大好。千金虎骨製成的藥酒整日帶在身邊,當做尋常溫補藥酒那般一年四季的喝,也不過讓她在每年春秋換季的時節少病幾場而已。
夜裡外出時不覺得,等空閒下來,整夜積攢的疲憊仿佛江南梅雨天的濕氣,從骨頭縫裡往外絲絲地冒。
她忍著困倦和父親告退:“我回院子睡。爹,彆再和娘慪氣了。你們加起來都過百歲的人了,消停幾日。”
謝樞密使背身站著,衝她的方向擺擺手。
謝明裳往內院方向走出幾步,忽地感覺身後有視線窺探。她敏銳回身,隻見黃內監站在謝宅門外的台階高處未走,揣著宮籍,正眯眼上下打量。
見她察覺,嘿地一笑,轉身走了。
——
“黃公公辛苦。”奉命看守謝宅的常將軍客客氣氣把黃內監送到長淮巷口。
“謝家清點丁口,少了個長房媳婦劉氏。卑職職責所在,黃公公看如何應對,要不要追捕……”
“謝家兒媳婦跑了也就跑了,犯不著花大力氣緝捕。”黃內監眯著眼笑說:“謝家小娘子可不能少。”
“尤其是謝樞密的嫡女六娘,長得好啊。將來興許有大用。常將軍把人看緊了。”
常青鬆隱約感覺不對,謹慎地探口風:“卑職駑鈍,一個未出閣的小娘子,有大用的意思是……?”
黃內監哈哈大笑起來,“老常啊,你確實駑鈍。”
“不和你掰扯了。” 黃內監看看天色,吩咐車駕趕緊回宮。
“貴人入京,這兩天宮裡日日開宴。今晚辦小宴,兩天後還有個大的。咱家得回去盯著。”
日頭落山,水麵灑金。
布置在水邊的宮宴氣氛熱烈,歌舞正酣。
今日天子設洗塵家宴,眾多叔伯輩分的宗室皇親作為陪客相隨,席間主賓隻有一個。
當今天子奉德帝,正當而立之年,精力鼎盛。
東北邊境野火燎原的遼東王叛亂,似乎沒有給奉德帝留下任何陰霾。他舉杯笑對今日宮宴的主賓:
“吾家有健兒,不羨飛將軍。弱冠領兵,北驅虎狼,收複河朔,關隴四捷。諸位,敬河間王。”
天子禦座的下首主客位。
蕭挽風左手橫放膝頭,單手擺弄金杯。神態瞧著有七分醉了,細看卻又覺得目光寒冽銳利,人分明警醒如獵豹。
再細探究時,這隻獵豹的銳利眼神隻對著酒杯,敬酒來者不拒,有多少喝多少,人懶洋洋地倚趴著,就連天子的問話都有一搭沒一搭的應答,分明就是醉了。
入京頭一日便得罪了林相。天子端詳著多年不見的堂弟,神色越發和藹。
“促狹。“奉德帝語氣溫和地笑斥他。
“林相家的三郎早晨在街上衝撞了你,不知者不罪,押他當麵陪個罪也就罷了,怎能把好好的兒郎捆在馬後拖入驛館,又栓在馬廄裡半日。河間王,得饒人處且饒人。”
又笑指他對在座眾宗室皇親道,“朕這兄弟自小性子便生得野,朕少年時管教過他。如今長大了,天生野性化作將才良質,勸誡兩句足矣。”
蕭挽風帶七分醉意模樣,搖搖晃晃起身敬酒。
天子大笑著下禦座,親手攙扶肩膀。
“河間王替朕鎮守邊關多年,落下滿身舊傷。如今回京長住,調養身體,總不能一直住在驛館。該有個王府了。”
滿座恭賀道喜之聲。
觥籌交錯,兄友弟恭。
宴罷出宮,人人帶著醉意。蕭挽風身上滿是酒氣,並不理會京城街道禁縱馬的出行禁令,領著數十輕騎在街巷中肆意穿行。
京城這個暮春始終多雨少晴,天黑得早。黯淡暮色天光裡,輕騎時不時地撞上幾個街邊鋪子,果子雜物灑了滿地。
親衛停馬路邊、取銀錠擲給苦主時,領頭的黑馬便狀似不在意地換個方向。
下禦街,繞路,再繞路,經往西南。
天色完全黑沉下去。偽裝的七分酒醉隨夜風四散,人清醒如鷹隼。
一行數十輕騎快馬疾馳,再往前兩條街,便是長淮巷。遠遠地可以看見長淮巷口明亮的火把光芒,圍住謝家的禁軍甲胄軍械在火把下點點反光。
越行越慢,不等靠近便已勒馬停在路邊。蕭挽風從遠處凝視院牆內探出的幾枝迎風顫動的桃花影子。
等候在附近的幕僚匆匆迎上馬前,遞過解酒湯藥,細語幾句探聽來的動向。
“我們入京前夜,謝家便被禁軍圍了府邸。一路緊趕慢趕的……殿下,這趟還是來得有些遲了。”
蕭挽風並不下馬,就在馬背上接過解酒湯藥。喝完扔開碗,撥轉韁繩回程。
“人還在,事就不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