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第 6 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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晃晃悠悠的謝家馬車上,謝明裳放下紗簾,抱著引枕,往後一靠。

她想了會兒街上的那人,對方舉動莫名其妙,停在路邊半天不走,不肯接賠償,卻在街上尋她搭話,倒像是刻意搭訕的手段似的。

口音倒聽著像京城人氏。也不知哪家遠行的兒郎返京。

她整夜在外奔波,支撐到現在,已經疲憊到了極點,實在不想再為意外小事費心。

“林子大了,什麼樣的鳥都有。” 謝明裳喃喃道一句,把引枕抱在懷裡,很快就把身後的人拋去腦後,和蘭夏兩個肩頭靠在一處,兩人在平緩起伏的輪軸滾動聲裡閉眼小寐。

昨夜實在累了。

一條巷子未走完,人便陷入模糊朦朧的夢境中。

她又夢見了下雪的山野。

雪花大如車輪,從半空漫無邊際的灑落,遠處群山峰巒起伏,在大雪裡隻剩下輪廓。

夢裡的她起先是一隻麋鹿,頂著巨大的鹿角在雪地裡奔跑,鹿蹄子踩進碎雪裡的冰涼觸感無比真實。

跑著跑著,鹿蹄子太冷了,她打了個哆嗦,搖身一變,忽又成了雪地裡奔跑的豹貓兒,騰身一躍,便輕盈地越過麵前雪堆,又越過冰封的大河,直奔雪山之巔。

漫天飄舞的雪花裡,群山幽穀回蕩著豹貓兒得意的占山宣告: “喵嗚~~喵嗚嗚~~”

謝明裳從睡夢裡笑醒了。

迎麵卻撞見蘭夏淚汪汪的眼。

“太欺負人了。”蘭夏早醒半刻鐘,越回想越難過,抽抽噎噎道,“咱們謝家還沒倒呢。就有不長眼的壞胚子過來欺負娘子了!先是陰魂不散的林三,後麵又不知是哪家阿貓阿狗,故意撞上來看笑話!”

夢裡愉悅的感覺還殘留著,謝明裳淺笑搖頭。

“那人有皇城衛護送,必有官身的。京城沒這號人,興許是地方州府巡視的監察史回京了?或者哪處的刺史入京述職。不至於專門跑來就為了欺負我們。應該是偶遇。”

蘭夏還在嘀咕那人:“長得倒是相貌堂堂,但眼神嚇人,盯人像雪亮亮的刀子一般,瞧著不和善。實不像文官,像領兵打仗的。”

謝明裳回憶起擦身而過瞬間的驚鴻一瞥,疲倦地抬手遮住小嗬欠。

“確實眼神鋒芒尖銳,控馬的姿態又熟諳。可能和爹爹從前一樣,也是個鎮守邊境的將軍也說不定。”

謝家本就是武將門第出身,再凶悍的將軍她也不怵。比起京城這些吃人不吐骨頭的笑麵虎來說,“邊境來的將軍”這幾個字反倒在她心裡感覺更親近些。

“路上這麼久了,在大街小巷裡彎彎繞繞的,還沒到家麼?”她揚聲問耿老虎。

“娘子真的要回?”耿老虎慢騰騰地趕著車。他心裡有顧慮。

“昨晚常將軍送消息來,說起發兵圍謝家的事……”

悄悄給謝家遞送消息的常將軍,負責值守外皇城的中書省值房那一片,消息向來精準。

“娘子人已出門,為何要回去。萬一……豈不是自投羅網。”

“不回家去,又去哪裡?”謝明裳反問。

耿老虎苦勸:“娘子既然把少夫人送出了京城,送娘子出去也是一樣。今日出城方便。”

謝明裳隱約猜出耿老虎為什麼隻繞彎子不回程,又三番兩次地勸她了。昨夜出門前,爹爹多半叮囑了他些什麼。

但梨花酒樓獨坐半日,她已想得清楚。

“不,就因為送走了嫂嫂,我才不能走。”

京城誰不知,父親膝下隻有她和哥哥一雙兒女?

記錄在案的謝家人已少了個大嫂劉氏,如果連她都消失不見,必然會催發皇榜緝捕,禍害了留在家裡的父母哥哥,牽累所有好意幫扶的人。

遠的不說,今夜跟隨她出門的耿老虎八人,酒樓露麵的蘭夏,都會從重論罪。

“福禍自有論定,讓它來。”謝明裳坦蕩蕩道, “謝家風光的時候,我得了許多好處;如今家裡出事,我這謝家人一起擔著便是。你無需再勸我。”

耿老虎緘默無言。

馬車在下個巷口調轉方向,不再蜿蜒穿梭,筆直向城西行去。

蘭夏跟著折騰了整夜加上早上,直到現在才似乎突然回過神,抹著眼淚,小聲嘀咕了一路。

“抄家問罪的禍事可不是鬨著玩兒的。但凡有彆的法子,能不到那一步,千萬彆走到那一步。娘子,你、你可要想清楚了。”

她把大長公主手書的宗室公子名單從荷包裡摸出來,重新塞進謝明裳手裡,眼巴巴地望她。

謝明裳捏了捏精致的信箋紙張,笑了一下,沒繼續掰扯,伸手把蘭夏臉蛋沾濕的淚水抹去,大長公主的紙箋收進荷包裡。

“天無絕人之路。彆擔心,總有法子的。”

城西長淮巷,謝宅的青瓦院牆近在眼前。巷口現出大批披甲禁軍。耿老虎眼皮子狂跳,馬車停在巷口,低聲喚:“娘子!”

謝明裳早看到了。無事人般跳下車,攏緊肩頭披風,當先往大門處走去。

她這邊甫露麵,值守的禁軍即刻圍攏上來。

一位佩刀披甲的禁軍中郎將迎麵堵在巷子口。

兩邊打了個照麵,中郎將高聲喝問“來者何人,身份報上!”不等回答,卻又壓低嗓音歎口氣:“六娘,你怎麼回來了?”

謝明裳一怔。怎麼這麼巧。

今日奉命領兵封堵謝家的禁軍中郎將,居然是父親的老部下。

——正是昨晚冒險遞交消息的常將軍,常青鬆。

身穿紫袍的禦前大宦黃內監,得了報信,急趕來巷口,陰陽怪氣打量。

“喲,這不是謝六娘嗎。好個小娘子,出去逛了整夜加大早上?倒叫咱家好等。你大嫂劉氏人呢,彆磨磨蹭蹭了,趕緊下車。已經清點過一輪謝家丁口,隻等你們姑嫂回家,謝家人齊了,咱家也能回去複命。”

“什麼大嫂?”謝明裳和蘭夏互相攙扶著往門裡走,甩下一句:“我昨晚出去吃酒。偷偷摸摸出門,哪能帶上大嫂。”

黃內監震驚地抬高嗓音:“什麼?!劉氏人沒和你一處?”

謝明裳人已邁進門裡,不耐煩道:“大嫂不好好待在家裡,又能去哪裡。公公少左拉右扯不相乾的,不是要清點人口?我人已經在家了,公公趕緊清點吧。夜裡偷偷出去吃個酒都不安生。”

————

謝宅後院的庭院空地中,火焰升騰,青煙繚繚。

謝樞密使坐在石凳之上,將一封封書信丟入火中。

謝夫人坐在對麵,拿鐵鉤子緩緩撥拉著火中的殘紙灰燼。

謝家大郎君打橫陪坐,望著明滅的火光發呆。

謝明裳便在這時踏進院門。

她換回了平日裡家中的穿戴,簡簡單單挽個垂雲髻,石榴紅色的十二幅明霞羅裙,冰藍纏枝紋半袖,耳邊墜明月璫。

謝夫人迎麵見了她,原本平靜無波的神色忽然一陣顫動,手一抖,鐵鉤子掉進了火裡。

“明珠兒,你……“謝夫人抖著嘴唇埋怨,“昨夜一身衣裳穿得好好的,走了便走了,卻又回來作甚!”

謝明裳坐到哥哥對麵,足尖輕輕一踢,從火堆邊把鐵鉤子踢出來,重新扒拉起殘紙,統統送進火裡燒乾淨。

“回來陪你們。”她輕鬆地道。

謝樞密使眼珠微動,轉過視線。“昨夜見過杜幼清了?杜家不願收留你?”

謝明裳隻搖頭,“爹爹,忘了杜家吧。”

謝樞密使垂下斑白的頭,不再說話了。

“阿兄。”謝明裳從袖中掏出駱子浚留下的名刺和手書,對發著呆的兄長說:

“駱侯在想辦法替我們家奔走,嫂嫂已經托付給他看顧。他說事急時可以去城南侯府找他。”

謝大郎君精神一振,接過書信名刺,翻來複去看了幾遍,神色倏然輕鬆許多。

“極好,極好。子浚摯友,我沒有交錯他——”

謝樞密使劈手奪下書信,扔進火裡,沉聲道,“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莫要連累了人家。”

火光熊熊,一家人安靜對坐,許久無言。

謝夫人忽然嘲諷地笑了笑,“現在知道不要連累人家了。爺們在外頭犯了事,連累的還是家裡人。阿琅,明珠兒,我與你們說個笑話。從前我說居安思危,你們父親說建功立業。我說京城的樞密使位子不好坐,坐上去的武將有幾個善終的?不如繼續留守邊關。你父親說身正不怕影斜,旁人坐不住的位子,他坐得住。嗬,謝家入京才幾年?位子燙屁股了?”

謝樞密使在兒女麵前被老妻猝然揭破麵皮,羞惱不已, “你糊塗了。都什麼時候了,還在翻舊賬。”

謝夫人咬牙道,“叫我如何裝不記得。從前在邊關過得好好的,非要蹚京城的渾水。身正不怕影斜,你坐得直,行得正,怎麼陷渾水裡了?”

謝樞密使恨恨道:“與你說過多少遍了,我和那遼東王毫無乾係!這次是被朝中政敵陷害。”

“你和遼東王毫無乾係,說給家裡有什麼用?你手中虧空的二十萬兩軍餉去向呢?”

“二十萬兩軍餉”六個字傳入耳,不止謝樞密使啞了,對坐的謝明裳兄妹兩個也齊齊抬起頭來。

這次謝家之所以卷進遼東王叛亂大案,最根本的緣故,就是追查叛亂案時,意外查出二十萬兩軍餉的虧空。

謝崇山身為樞密院主官,說不清巨額軍餉的去向;朝野漸漸升起風言風語,消失不見的軍餉被私運去了遼東王叛軍處。

流言越傳越廣,三人成虎。

謝大郎君單名一個琅字,是家中長子,輕聲道:

“兒子並非質疑父親。這次徹查遼東王謀逆大案,意外查出曆年發往邊關九鎮的軍餉累計虧空二十萬兩。這筆銀子真真切切,不翼而飛。父親總領九邊軍務事,可知道其中線索,銀兩流落何處?”

謝樞密使苦笑,“我若知道軍餉去了何處,此刻還會困坐在家中麼。”

謝琅沉默了。

對於老爹的話,謝明裳卻並不全信,坐在火堆麵前,拿著母親的鐵鉤子繼續撥弄著殘灰。

“爹爹和遼東王毫無乾係,女兒相信。家裡人也都相信。”

但京城房價極貴,謝家開銷又大。她最近都在想,隻靠父親的俸祿,怎能買得下這麼大一間好地段的宅子,雇得起那麼多的仆婦小廝,再加上二叔那邊的供養花銷……

謝明裳眸子裡帶出探究之意:“爹爹手裡不翼而飛的二十萬兩軍餉,到底去何處了?軍餉巨額虧空,當真毫不知情?家裡沒有外人,爹爹給個實話。”

謝樞密使這下當真又急又怒,脖頸上青筋都浮出。“……你老子沒有貪汙軍餉!”

“老夫隻不過按京城的慣例,收一點地方將領官員的孝敬罷了!地方上棉衣多要幾套,軍械多領幾支,米糧多拉走兩車,睜隻眼閉隻眼放過去。誰知查出二十萬兩的窟窿!”

謝明裳:“哦,所以是收了下麵的孝敬,平日裡睜隻眼閉隻眼,整出一筆糊塗賬,替人做了冤大頭。”

父女倆麵麵相覷。

隔片刻,謝樞密使又憤然道:

“自古武將難善終。你老子軍功第一,‘功高蓋主’四個字你沒聽過?老夫想明白了,沒有遼東王謀逆案牽連謝家,還會有旁的大案牽連,謝家遲早有今天!”

“女兒知道。女兒不悔做謝家人。” 謝明裳直視她父親道:“爹爹無需跟我說這些,去跟娘說。娘跟著爹爹半輩子辛苦,沒過幾天舒坦日子。”

謝樞密使啞然良久,長歎一聲,從牆邊的武器架上提下一把木刀,轉頭對謝夫人道:

“總歸是我對不起你們。謝家不知還能團聚幾日,要打便趁今日打吧。”

謝夫人拿刀背狠打了他肩背幾下,拋下木刀,捂著臉跑進正屋。

庭院裡一片靜謐,隻剩頭頂木葉沙沙聲響。

謝琅默不作聲把火裡的殘紙都收拾完,熄了火。

謝明裳問,“該燒的都燒完了?阿兄,爹爹,我去看看娘。”說著站起身。

但黃內監今日領命來謝家,看在謝明裳主動歸家讓他可以交差的份上,黃內監願意賣個麵子,在前院等候少許時辰,並不意味著他願意長長久久地等下去。

緊閉的內院門很快被敲響,黃內監扯著嗓子高喊:

“日頭過晌午了。尋不到謝家婦劉氏,不能耽擱了宮裡的正事。謝家兩位小娘子,謝五娘和謝六娘,還不快快出來,驗明正身。”

庭院裡的謝家父子齊齊吃了一驚,站起身來。

“這廝胡扯什麼‘驗明正身’,又不是上法場。”謝琅低聲道。

謝樞密使麵沉如水: “以不變,應萬變。出去聽他如何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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