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帶你去集市玩兒。”見到塞薩爾,若弗魯瓦的第一句話就是這個。
就算塞薩爾的身體裡並不是一個九歲孩童的靈魂,也不由得小小地歡呼了一聲,沒辦法,自打他來了“這裡”,他所待的地方幾乎都是固定的,不是聖若翰修道院,聖墓大教堂,就是聖十字堡。
尋找艾蒂安伯爵的時候他才終於離開了聖城,但說實話,沒人能在日以繼夜的跋涉與祈禱中欣賞風景,風景也沒什麼好看的,十二世紀的朝聖路可不如人們想象得那樣平坦、綺麗與神聖,樹木猶如妖魔,河流好似絞索,到處都有倒臥的屍體,從乾癟的,鼓脹的到白骨化的都有。
他很早就想要走出來看看了,誰會不好奇呢?這可是一座一千年前的城市!
這座城市在這裡已經屹立了三千年,它最初屬於閃米特人和迦南人,以撒人是他們的後代,他們在這裡建立了自己的王國,這個王國存在的時間並不長,不過三百年,它就在分裂中被亞述人毀滅,而在亞述後,巴比倫人,波斯人,羅馬人都曾經成為這裡的主人。
誰也不能否認,這座位於阿拉比半島新月地帶的中心,連接著歐洲,阿拉比半島與埃及,高踞於猶大山地的城市,無論在政治還是經濟上都稱得上是一枚重要的棋子,即便沒有任何宗教意義,也是一塊猶如咽喉或是心臟般的必爭之地。
“亞拉薩路的集市日是在每周的周二,以及節慶日。”若弗魯瓦說道,他今天的胡子刮得特彆乾淨,披著一件九成新的羊皮罩袍,他注意到塞薩爾正在盯著那件罩袍。
“托你的福,小兄弟,那天我帶著那件不成樣子的罩袍回去,和我們的後勤總管這麼一說,他頓時感動得要流淚,他請我將這件罩袍還給他,好讓他珍而重之地收起來,為了這個,所以給了我一件最完整的罩袍。怎麼了?”
“這並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事情,”塞薩爾道:“若說是危險,與撒拉遜人作戰才是真的九死一生,而這對於你們來說,幾乎是如同祈禱唱經般司空見慣的事情。”
“我想這是因為你太小了,九歲,”若弗魯瓦說:“你不知道,那天隨行的軍士之中就有一個結過婚,有過孩子的,很不幸,他的獨生子六歲就夭折了,他認為這是天主給予他的懲罰,才會到騎士團來,他看到你,就喜歡的不得了,如果不是艾蒂安伯爵之事牽涉過多,或許他還會阻止你冒險呢。”
“你有時候好像總是會忘記自己年齡似的。”聖殿騎士玩笑般地說道:“是有一個老邁的精怪藏在這具身體裡麼?”
還真有,塞薩爾麵色不變,這裡可沒什麼老邁的精怪,隻有一個倒黴鬼:“我聽殿下說,亞拉薩路的集市固定在以撒人區。”
“嗯,亞拉薩路的國王從鮑德溫一世開始就將集市定在了糞廠門附近,西牆東麵,據說這是因為以撒人經常跑到西牆去哭,弄得他很煩,所以就將集市放在那裡,看看能不能把那些以撒人趕走。”
“趕走了嗎?”
“挺難。”若弗魯瓦不懷好意地說道:“畢竟那裡是他們唯一可以證明有過那麼一段輝煌曆史的地方。”
事實上聖殿騎士們所在的所羅門聖殿才是以撒人的第一聖殿,不過那裡早在公元前586年,巴比倫帝國的尼布甲尼撒二世在攻陷了亞拉薩路後被徹底摧毀,現有的聖殿是撒拉遜人在所羅門聖殿上的基礎上修建的異教徒廟宇,所以以撒人並不承認那裡是天主的住所。
現在以撒人哀悼的是第二聖殿,以撒人從巴比倫囚居回到亞拉薩路後修建的,在一千一百年前被羅馬人焚毀,隻剩下了這麼一堵牆。
十字軍雖然為天主而戰,但他們並不怎麼喜歡以撒人,他們認為,以撒人早就做了異教徒的狗和奸細,在攻占聖城的戰役中,至少有成千上萬個以撒人成為了十字軍屠刀下的亡魂。
他們沿著亞拉薩路大道向前走,在公園2世紀,羅馬人在毀掉以撒人的第二聖殿後,他們的皇帝哈德良重建了亞拉薩路,依照羅馬人一貫的強迫症風格,用兩條相互垂直的大路將這個正方形的城市分割開,像是一塊蛋糕被均勻地分做了四塊,集市就在右下角的那一塊。
現在那裡已經立起了整整齊齊的四排牛皮頂棚,因為集市並不是完全固定的,國王或是當地領主可以隨心所欲地改變地點,所以除了集市所在地方的原有商鋪外,商人們並不會在這裡建造房屋。
這些頂棚下就是一個個的攤子,有些是屬於商人自己的,有些是租賃的,租賃鋪子的多數都是一些旅行商人或是沒有能和商人達成長期協議的農民——他們買賣的貨物有些非常常見,如魚、水果和蔬菜、雞蛋、奶酪和蜂蜜,或是雞鴨、豬和山羊,還有一些家裡紡織的亞麻布或是棉布。
當然還有一些不那麼常見的,衣服、鞋子、肥皂、編織籃、陶罐、錫盤,還有被商人們大聲吹噓的皮毛,珠寶和香料,雖然他們可能連城堡總管的鞋跟都沒能見到,但都一致聲稱這些都是“被送進城堡或是官邸後被篩選下來的。”
但總有人抱著能夠“和貴族老爺穿著一模一樣隻略有瑕疵的外套或是靴子”,“吃一樣的飯菜隻是有點不夠新鮮”,“戴一樣的首飾隻是寶石有點小,金子不太純”的誘惑,站在這些鋪子前猶豫不決,而商人們總有辦法說服他們。
一個商人直接煮起了加香料的熱紅酒;另一個商人掛起了一張紋章圖樣表,好讓顧客隨時比照戒指或是叉子上的鐫印;買賣皮毛衣服的商人則雇傭了一個裁縫,如果客人有什麼不滿意的地方,可以隨時修改。
“那些香料都是留在口袋底的渣滓,或是加了沙子,染了色,”若弗魯瓦擰了擰塞薩爾好奇的腦袋,:“珠寶多數都是假的,衣服則有可能是從死人身上拔下來的。我們往那兒走,”他要比塞薩爾高大得多,又騎著一匹成年馬,能看到更遠的地方:“那兒有熱鬨可看。”
塞薩爾還以為是雜耍,到了那裡,才發現是市場監察官正在懲罰幾個沒有繳稅的商人,農民,還有兩個敢於售賣腐敗貨物的蠢蛋。
在市集上做生意當然也要繳稅,市集稅,交易稅,度量衡工具使用稅(一些貨物需要買賣雙方一起去稱量),但總有些人想要乘機耍弄一下他們的小聰明,以為能夠逃過監察官的一雙銳眼。
被查到了,他們免不得哭哭啼啼,一路告饒,但國王的稅官早就練成了一副鐵石心腸,能夠繳納稅款和罰款的人也要當場挨板子,那種擦了蠟油的木板,抽一下就能讓屁股和大腿腫起一大塊;如果交不了錢呢,就會被打發去服勞役。
雖然查出了沒有繳稅的人也很有趣,但比起懲罰那兩個售賣腐敗貨物又蠢到被抓住的兩個家夥,就不夠看了。
這個時代的人們事實上是很有想象力的。
這兩個無良商人,一個售賣了發臭的啤酒,酸敗的葡萄酒,監察官接到舉報後,嘗了一口,認為這種東西隻該被倒進糞坑,於是他們就將那個酒商粗魯地塞到酒桶裡,他不將剩下的酒全都喝完就彆想從那個小小的桶裡出來。
另外一個呢,他賣了一些死掉的鵪鶉和鴿子給顧客,顧客詢問為什麼這些鳥兒一動不動的時候,他還說它們隻是睡著了……這個也不必多說,人們將鳥兒的羽毛扯下來,用樹膠粘在他的臉上,然後強迫他吃掉那些血淋淋的肉。
若弗魯瓦看得哈哈大笑,笑完才注意到他身邊的孩子似乎並不怎麼感興趣,還有點意興闌珊:“你不喜歡這個嗎?我帶你去看雜耍怎麼樣?”
塞薩爾搖搖頭,“我有點餓了,我們去吃東西吧。”自打看到那個侏儒撞在鹿角上,他想這幾年他都不會提起看雜耍的興趣。
“那麼我們去‘灌木叢’。”若弗魯瓦說。
這裡的“灌木叢”可不是密林邊的那些,隻是因為十二世紀的酒館通常都會縱容藤蔓爬滿建築的正麵與側麵,以表示這裡有葡萄酒出售,所以有時候人們也會用“灌木叢”來代稱酒館——集市上也有一些現成的食物,像是烤肉和餡餅,但若弗魯瓦可不敢試自己和小侍從的運氣。
他們來到集市後方的一座酒館,距離糞廠門不遠,掛著一個木頭招牌,上麵刻著一條人腿,彆誤會,這裡不是人肉客棧,這代表著聖葛斯默、聖達彌盎兩位聖人,因為他們在敘利亞從醫傳教時曾經給人接上了一條斷腿——此時的人就算是騎士,領主也有不識字的,普羅大眾就更彆提了,所以需要讓人記住的地方多數都用圖案來代替文字。
酒館老板一看到那顯眼的白底紅十字,就立即殷切地迎了上來,酒館的食物通常都很簡單,但有什麼是錢辦不到的事兒呢?他很快辦了一桌豐盛的食物上來,隻是聖殿騎士們一向被要求簡樸,節製,所以這些東西雖然又新鮮又美味,但沒有添加香料,也沒有染色,端上來的也隻有新釀的啤酒,沒有葡萄酒。
但對於塞薩爾來說,正合心意,若弗魯瓦也不是在乎那些的人,他們相對而坐,大吃大喝了一番,等到吃夠了,叫老板不要讓其他人來打攪——他們正坐在壁爐一側的角落裡,若弗魯瓦才對塞薩爾說:“艾蒂安見過你了嗎?”
艾蒂安能夠給塞薩爾提出第一條路,就代表他肯定和若弗魯瓦說定過了,若弗魯瓦這樣問,塞薩爾隻能點點頭,聖殿騎士見了,就問:“你拒絕他,也拒絕我了?”
塞薩爾深深地吸了口氣,又點了點頭。
若弗魯瓦提起罩袍邊緣擦擦臉,並沒有露出不快的神色:“我猜大概也是這樣,他們把你帶到我麵前的時候就說,你是代王子鮑德溫而來的,我一開始以為你是受了脅迫,但後來……我發覺你竟然是真心實意的,你都願意為他去死了,我再說什麼也是徒勞。”
他摸了摸身側,從腰帶上解下一個犢牛皮的錢囊扔在桌上,“這個給你。”
塞薩爾不用看,聽都能聽出那又是一袋子金幣:“我並不需要……”
“不,你需要。”若弗魯瓦斬釘截鐵地說道:“你的善行我也早就有所耳聞,但如果你想留在王子身邊,做他的侍從,扈從,騎士,錢是絕對少不了的。”
他舉起粗壯的手指,一個個地點給塞薩爾看,“當你還是侍從時,你可以穿他的衣服,用他的武器,戴他的珠寶,人們隻會羨慕你;但等到他成為騎士,你要做他的扈從,要錢的地方就來了,首先,你要給自己置辦上一套行頭,皮甲,鏈甲,頭盔,長劍,短劍,匕首,弓箭……一匹馬……馬具……護腿,鬥篷……盾牌……”
他一路數下去,“等你成為了騎士侍從或者說見習騎士,你就要有侍從了,一個侍從,但他所需要的一概東西都得由你給他配置齊全。
最後,你成為了騎士,你的侍從要增加到三名,你應當有一名隨身修士,或許還有兩個雜役,當然,這些人的配置,年金,平時的吃喝用度,也都是你負責的。
我承認,王子鮑德溫對你青眼有加,但不說他的心思或有變化,就算是沒有,當你需要這些的時候,你難道能伸出手去,向他要錢嗎?”
他推了推錢囊,“而且你也不用太過意不去,這裡有一百個金幣,但我隻填了三十個,你知道那七十個是哪來的嗎?”聖殿騎士頑皮地笑了笑,笑得眼角皺紋都跳起舞來。
“這是那個向導的,在他們與狼群爭鬥的時候,野獸的利爪撕開了他的錢囊,他用命換來的一百枚金幣灑了大半,後來伯爵和我的侍從撿起來了一部分,他們沒敢私吞,就上繳到我的軍士那兒了,他給了我,我現在給了你。”
他往後一倒,展開雙臂,愜意地歎了口氣:“命運有時候真有趣,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