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科廊房內。
馬自強看過王錫爵遞來的國子監京察文書,心情一下子轉怒為喜。
內閣對翰林院確實偏私了!
吏部和都察院對國子監學官考察的條目遠多於翰林院官。
且甚是嚴苛。
一方麵,確實是因翰林院被譽為內閣外署,地位獨特,事事皆會被優待。
另一方麵,國子監學官不太爭氣,虛談賣乖、沽名釣譽、聚眾講學批評朝政者甚多。
這次被貶謫外放的官員足足有十三人。
當然。
也有可能是左都禦史葛守禮和吏部尚書張翰為博清名,逢迎一向反對務虛之風的內閣首輔張居正,刻意針對國子監。
總之一句話。
國子監確實被京察整得有點慘。
當下的大明。
諸多官員都崇尚心學,追求個性。
尤其是一些學官們,因仕途不順,前景無光,又被考成法折磨,便以著書講學留名,經常發表一些抨擊時政的言論,矛頭直指張居正。
這讓王錫爵甚是頭疼!
但天下風氣就是如此,他亦無力改變。
馬自強輕捋胡須,道:“王祭酒,朝廷對國子監的京察確實嚴苛了一些,但這條條框框寫得明明白白,並無逾矩之處。”
聽到此話,王錫爵兩眼一瞪。
“馬學士,若翰林院遭此待遇,恐怕暴跳如雷的就是你了,莫站著說話不腰疼!”
隨即,王錫爵又看向葛守禮與張翰。
“葛總憲、張尚書,你們不能投上所好,專門欺負我們國子監,下官也看過詹事府、左右春坊、還有欽天監的京察文書,力度皆寬於國子監啊!”
“咳咳……”
左都禦史葛守禮乾咳一聲,緩緩道:“王祭酒,京察之所以對國子監學官嚴苛,乃是因國子監學官在近兩年高談闊論,多次抨擊考成法,動搖朝堂新政,首輔甚是不悅!”
王錫爵長呼一口氣。
“葛總憲,你終於說實話了!”
“下官承認國子監學官確實喜議朝政,但此乃天下學風使然,天下有幾個書生士子不議政,外放幾名官員能解決問題嗎,越這樣做,他們的反抗將會越激烈!”
“京察與考成法能堵住官員之口,但能堵住天下讀書人的悠悠之口嗎?”
“王錫爵,書生意氣!書生意氣!你再亂講話,老夫與葛總憲一同彈劾你!”吏部尚書張翰氣憤地說道。
“唰!”
王錫爵卷起衣袖一揮,高聲道:“下官不在乎!”
“京察不公!下官必須要討一個說法,二位若給不了,咱們便去內閣!內閣給不了,咱們便去禦前辯論!”
王錫爵的嗓門非常大,但身子卻是一動不動。
他看似魯莽,實則賊著呢!
他在逼吏部和都察院鬆口。
若單槍匹馬去內閣,換來的大概率是張居正的一頓臭罵。
葛守禮和張翰也都是老狐狸,微微眯著眼睛,如入定了一般,將王錫爵晾在一旁。
王錫爵見強硬無用,當即放低聲音,開始賣慘。
“葛總憲、王尚書,下官管理國子監這個攤子甚是不易啊,那群學官若鬨起來,我……我隻能讓他們來吏部、都察院來鬨了!”
說罷,他又看向馬自強。
“馬學士,他們若鬨起來,高喊京察不公,翰林院也絕對躲不過去,京察必然變嚴,為了翰林院,你也要替國子監說句話啊!”
馬自強暗罵王錫爵無恥。
後者實乃害人不利己,竟要將翰林院拉進去。
沈念望著王錫爵的表演,強忍著才沒笑出來。
當下為官者,就是要如王錫爵這樣,能硬著骨頭,也能軟下身條,演技還要出眾,才有前途。
他掌管國子監也確實不易。
那群吊書袋的學官大多天天高昂著腦袋,引經據典,懷揣“犧牲彆人、成就自己,拯救大明”和“心懷治國良策,然朝廷不用”的優越感,動不動就要與人大辯一場。
但真讓他們乾實事,又都是廢物。
馬自強推鍋說道:“京察之事,乃都察院與吏部主辦,與翰林院無關!”
頓時。
場麵再次僵持了下來。
王錫爵麵對這三個老狐狸,很難占上風。
這時,王錫爵看到了一旁的沈念,朝前走了兩步,道:“你可是沈念沈檢討?”
說罷。
王錫爵竟躬身朝著沈念拱手。
沈念連忙還禮。
一個從四品向他一個從七品行禮,他哪受得住。
“沈檢討,你值此一拜!你被陛下稱讚講學出奇出新,值得我國子監的所有學官學習,改日定向您討教!”
“不敢!不敢!”沈念再次拱手。
這哪是討教,分明要鬥辯。
馬自強見王錫爵盯上了沈念,當即道:“王錫爵,莫亂攀扯,國子監的學官們整日亂言,吃著朝廷的飯,砸著朝廷的鍋,你能怪誰?”
“國子監砸朝廷的鍋?馬學士,既然你這樣想,咱們便直接去內閣吧,我倒要看看天下到底有沒有公道,今年之京察到底違不違祖製?”
“葛總憲、張尚書、二位先請!”
聽到此話,葛守禮、張翰、馬自強都皺起眉頭。
王錫爵若真在內閣鬨起來,這次京察就熱鬨了。
那群學官的嘴比科道言官們的嘴都厲害,且最會借聖賢之名拉虎皮,鬨騰到最後,內閣隻能和稀泥。
這一刻,沈念忍不住了。
“王祭酒,下官勸您最好不要這樣鬨?”
“為何?”
“當下,考成法正如火如荼進行,諭旨朝下而夕奉行,萬裡之外,無人敢懈怠,如疾雷迅風,吏治之明,史所罕見!”
“唯有一物,是為阻礙,便是天下學官士子之口。”
“下官以為,朝廷為考成法施行順暢,整頓吏治之後,下一步便是整頓天下學風!”
“王祭酒,無論是為國子監穩定,免於官場動蕩,還是為了個人前程,下官都建議你,接受京察,安撫學官情緒。若鬨起來,恐怕……”沈念欲言又止。
“你是說,而今國子監的京察隻是前菜,下一步將整頓天下學風?”
細思則恐。
王錫爵頓時有些發愣,細細思考起來。
自新政以來,張居正向來雷厲風行,整頓了吏治,下一步真有可能是整頓學風。
國子監的學官們若反抗,張居正還真敢將他們一鍋端。
王錫爵越想越覺得可能性越大。
頓時,心慌了。
再鬨。
整個國子監就要掉入萬丈深淵了。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他知進退。
當即。
王錫爵朝前拱手道:“葛總憲、張尚書,下官接受京察結果。”
說罷,轉身離去。
而此刻。
葛守禮和張翰都看向沈念,然後相視一笑。
他們早就知曉張居正即將整頓天下學風,隻是不能說。
沒想到竟被一個翰林檢討戳破了。
此刻,馬自強反應了過來,拱手道:“葛總憲、張尚書,今日就當我二人未來。”
葛守禮與張翰笑著點了點頭。
如此,對大家都好。
這一刻,沈念也反應了過來。
他本以為,憑著自己的聰明,為四位紅袍高官解了局,沒想到自己隻是一個小棋子。
官場水深,他還須練。
片刻。
待馬自強與沈念離開六科廊房。
葛守禮朝著張翰道:“此子有謀略,沒準兒又是一個張太嶽!”
……
五月初三,如沈念所料。
來自張居正的一份整飭學政以振興人才的奏疏,令整個京師的讀書人都不淡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