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三,近午時。
翰林院,檢討廳內。
王祖嫡、趙用賢、劉克正、劉楚先、沈念五人圍在桌前,閱讀著張居正的新奏疏:《飭學政以振興人才疏》。
疏中。
張居正稱當下督學之官(即兩京國子監及下屬的府學縣學的學官),大多無實學、虛談高論、沽名釣譽、群聚徒黨,使得天下學風烏煙瘴氣。
為此,他製訂了十八條規章。
幾乎每一條都能讓天下學官與書生想要掀桌子罵娘。
其中,有幾點最為突出。
“不許彆創書院、群居徒黨、及號召他方遊食無行之徒、空談廢業、因而啟奔競之門,開請托之路。”
“天下利病,諸人皆許直言,惟生員不許。”
“各省提學官奉敕專督學校,不許借事枉道,奔趨撫按官,乾求薦舉。”
……
簡單來說——
就是張居正不準學官士子私創書院;不準私下聚集群黨、空談廢業;不準府學、縣學的學生議論朝政;不準讀書人靠著舉薦走後門入仕;要求不斷對提學官、教官、生員進行考核……
沈念五人看完後,都愣了近乎一盞茶的時間,才緩過勁來。
張首輔太強硬、太霸道了!
考成法剛得罪了全天下的官吏,這道奏疏的規章一旦施行,那將得罪天下所有讀書人。
其中,最不近人情的兩條。
便是不準私創書院和不準儒生秀才議論朝政。
這兩條若放在北宋。
即使是皇帝提出的,天下的讀書人都能讓其重新咽回肚子裡,再寫一份罪己詔。
自古以來。
立院講學和參政議政都被讀書人當作自身的權利。
誰都不能剝奪!
若不考慮現狀,這兩條規章確實剝奪了讀書人的權利,有違聖賢之道。
但若考慮現狀,張居正的做法完全值得理解。
至少,沈念能理解。
當下。
程朱理學衰微,王氏心學風行。
追求自我本沒有錯。
但過於追求自我,已使得儒風大壞。
一大批讀書人談玄弄虛、反對禮教,標新立異,貪圖虛名。
以書院為講學之所,聚集大量信徒。
甚至將僧道、相麵、修腳、倡妓、盜賊等不稼不檣之民聚集起來,公開講學。
若隻是講學說道,教化百姓,朝廷根本不會管。
但他們卻是拉幫結派,含沙射影地詆毀朝廷,更有一些人,沾惹上了孌童、搞屁股的惡習。
往昔,儒生們的抱負都是致君堯舜上;
而今,儒生們都覺得自己就能成為堯舜。
甚至還有腐儒在宣講中稱:任他社會怎樣變化,老夫隻管講學!
在他們眼裡,誰當皇帝都一樣。
此番出言無忌,搖撼朝廷,外加近兩年不斷拆朝廷的台,向來講究務實的張居正,自然要整治他們。
再不整治,大明朝就要大亂了。
……
“還是閣老有魄力,天下儒生就應務實勤學,考取功名,而非整日高談闊論,妄議國政!”劉楚先笑著說道。
他作為張居正的同鄉,對張居正甚是崇敬,甚至能熟背張居正的所有文章。
“唉!”
趙用賢則是長歎一口氣,感慨道:“接下來又有一批人要倒黴了!”
自張居正柄國以來,凡逆他者,都沒有好下場。
沈念作為過來人,倒是蠻欣賞張居正。
當下,是張居正扛著大明朝的兩京十三省,他的所有變法措施,皆是為了大明江山社稷。
這份心。
莫有人能與其比之。
另外。
在沈念心裡,新政變革就應雷厲風行,摧枯拉朽,若用聖賢書裡那一套,緩緩圖之,乾啥啥不成。
……
很快。
萬曆小皇帝便對張居正的奏疏做了批複。
說了一大堆。
其實就一個意思:元輔說得對,就按元輔的意思辦。
……
京城城北,崇教坊。
國子監內。
一眾學官們都耷拉著腦袋,聽國子監祭酒王錫爵訓話。
“諸位,本官以為,張閣老此疏並無不妥之處,當下學風實應整飭,咱們國子監必須要堅決執行閣老之策,絕不可亂言,若有人犯上進言,莫連累了國子監!”
向來喜辯的學官們都如蔫了的茄子,沉默不語。
他們本就是最近京察的抨擊對象。
若再亂說話,那依照張居正的習性,必然會送他們八個字:革職為民,永不敘用。
……
學官們不敢言。
但諸多沒功名的儒生們卻忍不了。
很多儒生,專職議論朝政,騙錢、騙名、騙女人。
這些條例,儼然是在砸他們的飯碗,踐踏他們的理想,要他們的命。
此奏疏傳到京師街頭後,整個儒生士子群體都炸鍋了。
一個個義憤填膺,大罵張居正柄國,行事苛猛,敗賢辱聖,實乃國之大奸。
……
入夜,京師城北。
數名身穿各色襴衫的儒生聚在一處酒館的包間內。
“諸位,我已安排妥當,明日午時,南居賢坊的許先生,仁壽坊的胡老、明時坊的嶽衝先生,還有在隆府寺暫住的公孫老先生都將喚身邊誌同道合之友,前往文廟,論當下學風,預計至少能來三百人!”
“我也安排好了抄寫人,明日諸位兄台的精妙言論一出,我便命人抄寫傳播,當晚便能刻印。”
“刻印之事交給我吧,我已聯係好了數家刻書作坊,紙張、雕版都備好了,保準兒在三日之內,便讓咱們的聲音傳遍京師,讓此事變成一段美談佳話,你我皆能入史!”
“諸位,咱們約法三章,統一口徑。其一,文廟論學之事,沒有主使,或你我皆為主使;其二,明日論學,隻講學風、不罵朝廷,不辱張神童;其三,明日午時,誰若應而不來,我們便與其斷袍割義!”
“沒問題!”
“沒問題!”
“沒問題!”
……
儒生們各個心情激昂,將明日的“文廟論學”當成了一場名揚天下的表演。
……
片刻,儒生們便心滿意足地離開了。
而此刻。
在酒館的屋頂上,躺著一個年約四十的中年人,還有一個年約二十的青年。
前者矮壯、後者高壯。
“這群書呆子,若他們去午門靜坐或去圍堵官衙,我還能高看他們一眼,沒想到還是老把戲,聚眾空談,毫無新意!”中年人不屑地說道。
“千戶放心,我保證,明日午時,絕無儒生能在文廟講學!”青年一臉自信地說道。
此二人均為錦衣衛,專職負責監探這些空談務虛的儒生。
這些儒生,還不夠資格驚動張居正。
……
注:清人有語雲:夫明之亡,亡於門戶,門戶始於朋黨,朋黨始於講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