墳前一曲挽歌唱儘了,半空中洋洋灑灑的紙錢寂靜無聲地落滿白茫茫的雪地。
顧昔潮不動聲色,也不催促,隻等她作答。
“賤名不值一提,恐汙了將軍尊耳。”沈今鸞咬著牙道。
聞她此言,顧昔潮眉梢一動,似是不悅,修長有力的五指輪流叩動著腰際的刀柄,流露出幾分微微躁意。
紙人還被顧昔潮攬在臂下沒動,沈今鸞腦中已閃過無數種後路。
下下之策,不過就是魂體破紙而出,自己去往崤山找到鬼相公,大不了就是個魂飛魄散。
“她呀,不過是我在路上偶遇的孤魂野鬼。”
趙羨的聲音從後傳來。
他撒完最後一把紙錢,急匆匆地來到顧昔潮麵前,解釋道:
“我遇見她的時候,她魂魄差點要消散,我做了個紙人才留下她的魂魄。正好當時族老們催得緊,我就讓她做鬼娘子了。”
“我算過,她的身世也可憐極了,沒有至親,也沒有愛人,連墳頭都沒一個,魂魄差點都要散儘了……就算是在我遇見的孤魂野鬼之中,也是最慘的一個了。”
他一麵賣慘,一麵還抬袖抹眼,故作垂淚狀,眼縫裡還直給紙人使眼色。
沈今鸞壓下怨怒,也垂下頭去,裝作黯然難過的樣子。
她心道,趙羨這小子能處,竟然還沒忘記她教給他的最後一步。
“這最後一步,如果顧將軍還是懷疑我的身份,你便如實說來,我是你在路上撿來的魂魄,看我孤苦無依,即將魂飛魄散,便將我封入紙人裡,當作鬼娘子,好有個歸宿。”
隻因,趙羨撿她是真人真事,再怎麼逼問,都問不出來破綻。
唯有真誠,才是最大的把戲。
趙羨依葫蘆畫瓢,照她指示一口氣說完這一段後,聲音怯生生的,還有幾分陰陽怪氣:
“說來,是將軍你強搶了紙人,和她拜了堂成了親,我隻能把她暫時托付給你了。你可要切記,這紙人不可焚燒,不可浸水,避潮避熱避利器……她魂魄虛弱,將軍可要懂得憐香惜玉……”
本是洋洋得意的沈今鸞笑意凝固在了麵上。
沒想到趙羨素來畏畏縮縮的窩囊樣,這膽子竟然大到虎口拔牙。
“當時不過權宜之計,可不能作數的。”她擺擺手,慌忙矢口否認,“怎能辱沒顧將軍清譽呢……”
趙羨提了提行囊,捂嘴笑道:
“哎,一日夫妻百日恩!待我此去嶗山精進道術,定為你再塑個肉身,到時就可做回真夫妻啦!”
沈今鸞眼前發黑,真想掐會兒人中。
所幸,顧昔潮倒是神色如常,唇角微壓,一言不發,再未深究追問。
趙羨離去之後,沈今鸞定了定神,咳了幾聲,轉而推進她的目標:
“依照那個孟茹姑娘所說,她阿爹是在崤山北發現了鬼相公的屍骨,可是,那裡已靠近雲州……”
她熟悉雲朔二州地理,深知之前喜喪最遠不過崤山南,而崤山北已是雲州地界。
當年一戰之後,雲州已為北狄人占據,常派遊騎在四處巡邏。顧昔潮親去尋訪鬼相公的衣冠塚,萬一遇到北狄人,必是一場惡戰。
顧昔潮為北疆戍邊主帥,若是不慎遇險,定會累及邊防。
即便她一心要尋屍骨,即便她對顧昔潮恨之入骨,也不願拿大魏邊境安穩冒險。
“我欲探雲州。”
她訝異回首,隻見顧昔潮已從樹間折下一株枯枝作筆,在雪地上畫起了什麼。一旁的眾將士很快圍攏了上來,都是他身邊執掌一營的千騎長,一個個神情嚴肅。
沈今鸞輕掃了一眼他所畫,頓時眉目一凜。
雖然隻是寥寥數筆,她一眼看出,這是北疆邊防的輿圖。
他早已事先謀劃好了布防,以防北狄突襲。即便無他坐鎮,他麾下邊軍也能抵禦攻勢。
顧昔潮一麵在輿圖上比劃,一麵對眾人道:
“此去崤山北,凶險難料,朔州三鎮,托付於諸位。”
沈今鸞瞧著他肅穆的神容,輕哼道:
“這架勢,怎麼這倒像是安排後事了呀。”
她望著顧昔潮指揮若定的樣子,想到當年她父兄在北疆,也是如此排兵布陣的。她歪頭看了看他畫在雪地上的布防圖,隨口說:
“朔州東多林木,地勢複雜,才一隊輕騎巡邏太少了。”
顧昔潮頷首,道
“朔州東加一隊巡防。”
沈今鸞又瞟了一眼,繼續道:
“此處本有條河阻斷,可寒冬河麵結冰,北狄人或許也能過河。”
顧昔潮略一沉吟,回道:
“派斥候,日夜探冰麵深淺。”
一道道軍令下去,眾將士各自領命,帶兵駕馬離去。最後餘下的,都是一直在顧昔潮身邊的親兵,不過二三十人,皆是輕裝簡行。
出發之時,顧昔潮向自己的坐騎走去,不經意地道:
“你對朔州三鎮的邊防,甚是熟悉。”
沈今鸞輕咳一聲。
能不熟悉麼,雲朔二州是生她養她的地方,她幼時待得最久的故鄉。
在她才剛會爬的時候,阿爹就抱著她上沙盤,讓她拿軍旗當小玩意兒耍了。父兄與部下商討重要軍情之時,也從不避著她。
沈今鸞卻並不心虛,反倒有幾分驕傲。
北疆男子多有從軍,家家皆是軍戶,並不足為奇。她的阿爹大哥二哥,都是北疆最厲害的將星。
於是,她便正氣凜然地回道:
“家父曾是行伍出身,我不過略知一二。”
一副嘲弄他少見多怪的樣子。
顧昔潮在馬上仰首遠眺,麵色無波,鬢邊一縷白發在風中溫柔拂動。
從前,隻能在夢裡見到的人,又看見了,恍如初見時靈動。
隻靜靜聽她說話,他便輕輕莞爾。
跟在顧昔潮身後的幾名親兵睜大了眼。一人實在沒忍住,一踢馬鐙上前,扯了扯駱雄的袍邊,小聲道:
“剛才,將軍是不是對那紙人笑了?”
“這幾日,將軍一直帶著那紙人,跟寶貝似的,怪瘮人的……”
駱雄舉起馬鞭拍了拍那幾個咂舌的軍士,斥道:
“什麼紙人?那是夫人!沒看見那天將軍和她拜堂了嗎?”
“再敢胡言亂語,對夫人不敬,仔細你們的皮!”
“可是,那天要燒了夫人的人,不是你嗎?”
“你可閉嘴罷!將軍都走遠了,還不快跟上……”
……
從薊縣北進入崤山腹地,翻山越嶺,最後來到崤山北山麓,疾行了半日有餘。
入夜以後,崤山以北朔風凜冽,一片寒壁清野。漫天的雪地少見草木,枯葉凋敝,大地裸露似的不著寸縷。
一彎弓月漸上山頭,練練月色如縞素一般照滿山間,映在眾人的甲胄上。
月下夜霧彌漫,四野影影綽綽。駱雄下了馬先探,指了指霧氣深處,自語道:
“前麵這一個個土饅包似的,不知是什麼?”
沈今鸞抬眼輕瞥。這人怎地這麼沒眼力見兒。她沒好氣地回道:
“這不是饅包,這是墳頭。”
一到此地,她就感到陰氣凜人,細看,這處儘是荒墳,骸骨遍地,了無人跡,卻有鬼氣。
大夜彌天,霧靄重重。黑黢黢的荒墳一叢接著一叢,在濃重夜幕下,好似沒有儘頭。
顧昔潮麵無波瀾,不見懼色,帶頭繼續往裡深處走去。
紙人在男人臂下低垂著頭,一具具麵目全非的屍骨在她麵前劃過。直到一道破碎的寒光閃過她的眼。
“等一下。”
聞言,顧昔潮停了腳步,他屈身,手執雁翎刀挑開了腳底那一寸的凍土。
一片反光的鏽鐵從烏黑的雪裡露了出來,晶亮如霜華熠熠。
與四周普通人的屍骨全然不同,這倒像是碎裂的盔甲。盔甲的正中,隱隱可見雕刻著一麵巨大的夔牛紋。紋路四周,插著數支折斷的箭鏃,入甲三分。
這便是鬼相公的衣冠塚了。
沈今鸞感到疾風撲倒在臉上,耳邊似有嗡名聲不斷。
她認出來,這一角殘片,是當年北疆軍的甲胄。
夔牛紋正是當年北疆軍的甲紋。
顧昔潮也無聲地凝視著她所見,刀尖拄地,半蹲下來,緩緩將甲胄的殘片翻了過來。
一角褪色的布料在箭鏃尖頭遊離飄動。可想而知,當年甲胄的主人拔出箭矢的力道之大,連帶甲胄和裡衣一道撕裂。
箭鏃和布料上黏連的血肉早已風化,已與泥土融為一處,隻可見凝結成團塊的絳色痕跡。
雖然布片殘破不堪,血汙已作沉黑,還能隱約能看出鑲繡的紋樣。
是一株並蒂蓮。
曆經歲月磨礪,仍可見左側的花葉細密精巧,右側的卻針腳粗大,也不齊整。
這一刻,沈今鸞腦中轟然一聲炸響,魂魄顫動不止。
風聲嗚咽,她意識混沌,仿佛又回到了舊日京都,那處她客居的宅院裡。
庭前榴花如火,翠葉似雲。她綰著少女時的雙環髻,膝上鋪著一件簇新的男子勁袍,麵前坐著一名素雅端秀的女子。
她聽到自己對那女子撒嬌道:
“棲竹姐姐,嬤嬤又讓我做女工,先給二哥出征的袍子繡紋樣練練手。正好你來了,你繡一半,我繡一半,可好?”
麵前的女子螓首低垂,耳璫輕搖,頰邊湧上一抹薄紅,輕輕搖頭道:
“如此不妥。”
沈今鸞擺動她的手,嬉笑道:
“有何不妥?等我二哥這次從北疆回來,你就要做我嫂子啦。以後我二哥的外衣中衣,都是你來繡了。”
“棲竹姐姐,你繡工好,我幫你趕在二哥出征前送給他,他定會歡喜得不得了。”
她一抬手,從麵帶嬌羞的少女手裡取出一塊紋樣,比了比,笑道:
“我瞧,你選的這朵並蒂蓮就極好,繡成一雙,佑我二哥二嫂永結同心,百年好合……哎哎,好姐姐,我不說了,你彆撓我呀。”
少女的歡聲笑語漸漸消散在了寒風裡。闃靜之中,響起沉悶的雷鳴,一聲接著一聲,斷斷續續。
那不是雷鳴。沈今鸞發現是自己強忍著的哽咽之聲。
她已是鬼魂了,連眼淚都沒有一滴。
這一塊破布上的並蒂蓮,是當年她和二哥未過門的嫂子李棲竹一起繡的。
她猶然記得,二哥出征前一日,收到這身新製的袍子時,毫不掩飾地眉眼俱笑,目中焰光灼灼。
滿心歡喜的少年一刻等不及,很快換了新袍出來,身姿英挺如青鬆,蹀躞帶勒出一把勁腰,難掩得意洋洋之色。
她跑過去,扯著他的袍袖道:
“快些打完仗回來,我要喝二哥的喜酒呢!”
“姑娘家的,不知羞,”二哥輕刮她的鼻梁,故作嫌棄道,“去去去,彆弄臟我的新衣。”
一向嚴肅不苟言笑的大哥在旁看著二人嬉鬨,也難得含笑,一本正經地道:
“十一娘也要及笄了,可有看中的郎君?大哥給你做媒。”
她跺了跺腳,一頭埋進阿爹懷裡,悶悶地道:
“阿爹,今天連大哥也取笑我!”
沈家英武的男人們一齊爽朗地放聲大笑。
可後來,寵她的阿爹大哥,還有明亮如朝陽的二哥俱都戰死在了雲州,至今不見屍骨。
此地是鬼相公的衣冠塚,為何會有她二哥的舊衣?
“將軍!”
一聲驚呼,沈今鸞思緒驟斷,回首望去。
駱雄在不遠處飛奔而來,語氣微顫:
“這兒的墳頭在、在動!”